圣人说:“嗯,不错,我们去看看吧。”
五大三粗、蓄一脸络腮胡子的凯菊是民兵连长,原是人民公社武装部一个什么角儿,佩支手枪,据说是手枪走火误杀过一个什么女子被处分回来的,现在当起了民兵连长。圣人原来不知道民兵连长的权力有多大,但是自从认识了凯菊之后,便知道一旦当上了民兵连长,便可以卡着腰大摇大摆地走路,眼睛像鸟一样往下看人,看见哪个不顺眼,逮住就劈头盖脸骂一通。
至于打牙祭之类的小事情,那就根本不必说了。尧松的老爹永蒲家里有一枝祖传的猎枪,是打铁砂子的,活计不忙的时候背上它出去转悠一圈,回来的时候腰带上就多了几只鹌鹑或者兔子。但是这些好东西要想随着永蒲一路回家并变成永蒲家餐桌上的菜肴,那首先得满足一个条件,就是除非是凯菊没有看到。一旦给凯菊看到了,它们统统就成了凯菊的。
凯菊双手卡在腰眼上,声色俱厉:“你非法使用枪械,你得根我到公社走一趟。”
手里有猎枪的永蒲不是没有抗争过,但是他手里的猎枪只能打打鸟儿、打打兔子,凯菊呢,凯菊可是枪杀过一个女人的,敢跟他比试?去公社里干什么?去了是办“学习班”,通过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的学习,彻底清除头脑中的反动思想意识,期间食宿都在公社,费用自理,中途不得回家,晚上没有蚊帐。好像是成心弄一个蚊子扎堆儿的房间来招待参加“学习班”的人,先让他们跟蚊子搏斗,再让他们跟蚊子搏斗,最后直到离开“学习班”为止,都要跟蚊子搏斗,不怕上瘾。
在“学习班”里若是表现得好,还能顺利“毕业”,若是表现得不好,就得再顺延一个学期,即使季节转换,蚊子没有了,老鼠是不分时节的,任何时候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拥出来啃噬,它们的口味因房间过于狭小而受到限制,只能面向耳朵、鼻子、脚趾、手指乃至胳膊、肩膀等裸露被子外的部分,被咬痛咬醒了,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房间里的灯泡早被提前下掉了,被咬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对手在哪儿,或者说等于把自己的眼睛蒙住来跟群鼠捉迷藏,有多少胜券自然可想而知。
而等到从“学习班”回家了,家里的什么大事也给耽误了。
所以凯菊和永蒲的较量,乃至和其他什么人的较量,孰胜孰负在一开始便已见分晓。
结果永蒲自然是在献出猎物和到公社去走一趟之间作了抉择,他没有去公社,但是刚才别在腰带上的好东西却没有了。
那个时候圣人对有些事情虽然很好奇,但是并不太懂。比如他听说凯菊又上了谁谁家的妮子之类,他是不太懂的,但是从人们转述这些内容的眼神中可以大体知道,凯菊做的事情旁人是做不得的,这一切在圣人看来都是当民兵连长的好处。
必须承认,有那么一段时间,圣人很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当一回民兵连长。
畚力家养的一条狗,某个中午为了追一只猫跑到凯菊家屋后汪汪叫了两声,凯菊正在午休,虽然是午休,却刚刚要睡着,听到屋后汪汪的狗叫,凯菊认为这是冒犯,是这条狗该死了。
这是一条黑狗,却不是通黑,尾巴和脑门儿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是白色的,这种杂色狗不值钱,一般人家是不会养的,但是畚力家养了这么一条,很容易辨认的。
畚力是一个很憨很懒的家伙,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做着一些让人看不惯的事情。比如活吃豆虫,一拃长短、绿幽幽的豆虫抓起来可以直接往嘴巴里送,嚼得咯吱咯吱响,然后豆虫的血浆从他的牙齿缝里迸射出来。比如懒,能懒到什么程度呢,夏天的月夜躺在干净的晒场上纳凉,月亮很大,连蚂蚁大小的动物都看得见,畚力眼见得一只蝎子朝自己躺的地方爬了过来,大概想找到一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躲起来,畚力当然知道蝎子的厉害,所以当蝎子即将爬到自己身体下面的时候,他立刻把腰弓了起来,心想这样就可以给蝎子留一条通道,免得被它蜇了。
但是他偏偏没有想到这只蝎子看中的恰恰就是他身体下面这块宝地。他估计蝎子已经从身体下面爬过去了,便把弓起的腰重新放了回去,没想到腰刚刚触地就痛得大叫起来,他被躲在他身体下面的蝎子狠狠蜇中了!
这还不够,畚力还是一个贫嘴的家伙,他最后吃亏也在一张嘴上。他说话就为了图一时之快,喜欢油嘴滑舌,经常一张嘴就是荤段子,大凡离不开被窝里面、男上女下那档子事儿。他说到高兴的时候,往往把村庄上什么人的隐私给抖露出来,其实这些事情别人也不是不知道,但是别人都心照不宣,惟独他大大咧咧张嘴就来,听的人往往也很高兴,听得哈哈大笑,只是这样一来,他在人们心目中倒成了搬弄是非的主儿,就很难让人尊重了。
他曾说凯菊跟卫生所的莹华有过一腿。这话上午说的,下午就传到了凯菊的耳朵里,凯菊派民兵把他五花大绑到办公室里,吊了一天一夜,畚力撑了一天一夜,等到凯菊命人拿烙铁烙他的裤裆,这下他草鸡了,忙不迭地喊凯菊大爷您达达别记儿孙过!孙子我再也不敢啦!
自此畚力就真的成了一个孙子。
畚力不肖,连累了他的黑狗,叫的地方不对也就罢了,却又给人轻易辨认出来,招来杀身之祸。凯菊喊了几个小年轻的,把畚力家的黑狗钓来了。
说钓狗,跟钓鱼一个理儿,钓钩上拴上一块肉,朝狗面前一抛,狗一口衔住,就被钓上了。但是狗被钓住的时候因为剧痛会哀叫,畚力从家里冲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一看是几个小年轻在捉弄他的狗,不禁火大了,骂骂咧咧地比划出一些恐吓的姿势。但是后来听说他们是奉了凯菊的命令来钓狗之后,他马上就蔫了,没有脾气,眼睁睁开着自己的黑狗被拖走了。
凯菊家的照壁上有一只彩色松鹤,常年歇在一株歪脖儿松树上。以前圣人路过凯菊家门口,看到照壁上的图画,曾经感到画面上还缺少什么,心想这松鹤歇得这么低,很有诱惑力,诱惑人靠近它。圣人心里就想,这简直就是一个魅影。
照壁前,竖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从畚力家钓来的狗,被钩着嘴巴吊了起来。
一刀下去,血哗地喷溅而出,地上顿时生出了数不清的石榴花。
狗被剥皮剥到一半时,就在屠夫把它从木棍上提下来,准备放在案板上的时候,它居然跳起来跑了。
畚力嘿嘿笑着,笑容和笑声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是狗确实没有跑回家。
圣人把尧冠、尧松喊到一块儿:“你们可以再多喊几个人,大家一起去吃新鲜的狗肉。”
尧冠、尧松马上明白,圣人知道它在哪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