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兴亡纵横(4)


本站公告

    四、乐毅临机入咸阳

    当鲁仲连风尘仆仆进入蓟城时,乐毅已经南下了。

    特使的尸身运回蓟城,燕国朝野哗然。连日之间,“讨伐暴齐!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燕昭王召来乐毅,指着在秋风中猎猎飞动的血色旌旗,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齐王有大功于我也,亚卿以为如何?”乐毅慨然道:“国人感愤,用兵正当其时。”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个月后发兵。”乐毅摇头道:“臣请南下秦国,来春发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长吁一声点头道:“还是亚卿思虑周密。齐为大国,燕国吞不下来也。”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乐毅悄悄地离开了蓟城。

    合纵攻齐,这是乐毅的长期谋划。燕昭王复仇心切,曾经几次要单独发兵,都被乐毅婉转而坚定地劝阻了。乐毅认为:齐国灭宋后已经成了国土堪与楚国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富庶,更是楚国远远不及,更兼有六十万大军,燕国绝不能鲁莽从事;春秋战国以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国之力,独对齐国尚且艰难,又何堪背后偷袭?要攻齐,就必须联络五强,天下共讨之;否则,宁可不动而等待时机。几经碰撞,燕昭王终是渐渐接受了乐毅的主张,虽然对他国分一杯羹总是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于是有了燕国的再三退让,包括灭宋时燕国大将无端被杀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请罪。在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齐国终于成了天下侧目的独夫,燕国也通过各种秘密通道完成了与各大战国的秘密盟约。攻齐的所有障碍几乎都扫除了,单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这个时机也送上门来了。

    可是,这里缺少一个最要紧的环节――燕国秘密合纵,没有纳入秦国。

    这是乐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为天下最强大战国。按照实力,秦国单独进攻齐国完全可大获全胜。可是,秦国却从来没有进攻齐国的谋划。寻常人难以揣摩其中究竟,乐毅却看得分外清楚。自从苏秦发动了六国合纵抗秦,张仪创出了连横应对,齐国一直都是纵横之争的中心点。秦国连横,首先争取的是齐国。六国合纵,主要争取的也是齐国。所以如此,一则因地,二则因力。因地,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相距最远,少有兵戎相见。因力,齐国在摧毁魏国的霸主地位之后,隐隐然便是山东六国之首强,只要齐国稍有游离,不做抗秦阵营之中坚,合纵对秦国的威胁便始终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历史渊源,齐国对秦国始终没有中原五国那般滴血之恨。于是,齐国在河外大战中弃联军于不顾而径自灭宋,又在秦军潮水般攻势前丢弃联军而保存实力。有此背弃盟约之举,齐国从此与中原五国反目,成了天下独夫。虽则如此,秦国却没有趁势攻齐,而是将兵锋直指魏楚两个老对手。更令人咋舌的是,就在齐国为天下所不齿的时刻,秦国与齐国约定了共同称帝――齐?王东帝,秦昭王西帝。

    乐毅清楚地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蓟城时,燕昭王惊讶得连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乐毅却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大有玄机也。”“玄机何在?”燕昭王摊着双手连连摇头,“这分明是东西两强夹击天下嘛!”乐毅笑道:“秦国要在燎炉上烧烤齐国,田地却以为是雪中送炭。”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愿田地烤个焦黄。”可惜的是,这条老谋深算的妙策却被苏代与鲁仲连破解了。齐?王田地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连忙书告天下,取消了“东帝”之号。

    值得玩味的是,齐国一取消帝号,秦国也悄悄恢复了王号,“西帝”也消失了。

    这起匆匆掠过的两帝风潮,使乐毅真正看准了齐秦两大国的微妙所在。在燕国秘密联结攻齐力量的谋划中,乐毅始终主张不要急于与秦国说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为最强,合与不合,皆当早见分晓,等事到临头仓促说秦,秦国若责我怠慢,又岂能与我合兵?”当时因有他人在场,乐毅只是笑道:“燕王毋忧,此事有臣斡旋,保得万无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乐毅,从此不再过问。

    目下,攻齐时机已经到来,秘密联兵也已经就绪,只要将秦国这只最大的“黄雀”拉进合纵,便没有后顾之忧,届时爪牙齐举,自能一举捕获齐国这只大蝉。虽说乐毅满怀信心,但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大抵要付之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洹水,战国时魏赵交界河流,今河南省北部安阳河。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安阳,在今河南省安阳西南。,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便是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乘着一辆垂帘辎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却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候,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国尉、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使燕国朝堂哄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密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这些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的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黏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决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辎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辎车刚刚拐过影壁,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下车后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墩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飘了过来:“来了,没?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的名字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飒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说罢转身,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_4460.htm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片刻之间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六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六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当当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将就些。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如此朴实率真,不禁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烦琐周章,实在?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一笑:“我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教人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教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教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破天荒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能成名将?兄弟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彀;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大是惊讶,不禁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战场之外便发蒙,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也是一问:“敢问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我是只管打赢。”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会平添一些多余的解释。心照不宣之下,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坚持下来的常习。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日每天蒙蒙亮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soudu.org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驾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密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络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分威猛。好!更有气度了。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时常念叨将军,惜乎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身不由己,尚望秦王见谅。”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教人送一车过来。”秦昭王打开铜匣,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是这味。”转身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太后。”

    秦昭王笑道:“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维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秦昭王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话头。乐毅心念一闪,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持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那么,魏?要的是何等利市?

    一过午,乐毅单车直奔丞相府。魏?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直截了当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道:“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如何?”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唆了。”魏?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

    魏?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

    乐毅接过羊皮纸,大字赫然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当当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念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不宜私动。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只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有商旅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是河内的蒲坂蒲坂,战国魏地,今山西永济县西部。,比东出函谷关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唯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扬鞭一指道:“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在马背遥遥拱手道:“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涨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衔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多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唯余一缕相思,只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话,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

    茅亭外的那堆篝火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