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冬日别有一番滋味,那便是冰凉。浩浩海风活似带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凉冰冰湿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实,也休想享受那一份干爽与温暖。中原人窝冬,是怕那吹得人皮开肉裂的干冷风,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径。临淄人窝冬,却是怕这渗入肌肤的冰凉海风,但到冬日闭门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炉旁,做些户内活计,消磨这漫长的冰凉。
但是,这种冰凉水冷对于王宫却无可奈何。一入宫门,每隔数十步一只硕大的木炭火燎炉,正殿与常用的几座偏殿更是炉火明亮,竟日不灭。冰凉水湿的海风在王宫中顿时化成了暖融融的湿润,不干不冷,惬意极了。
“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教他进来。”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地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日,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地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冷冷地撂着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整日除了读书,便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青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绵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不用内侍引领,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日不见,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些许,然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逼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笑了:“齐王也读《庄子》?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何事?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整日争得不亦乐乎,却又都说不明白。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地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根子上,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地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不是齐王了,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吟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地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后学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道:“苏秦告辞。”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涨红着脸在殿中急躁地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一挥手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词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教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年青的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如此龌龊地度量于他,如此轻蔑地嘲讽于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地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地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地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安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马队刚刚收缰,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安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安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敢请武安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日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地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掀开厚重的绵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一躬道:“武安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见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叔如此地谦恭,今日何事如此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作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安君不该离开齐国。”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安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安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手,隆隆驶出了田间岔道。上得官道,却不见了张仪车马,苏秦不禁大是困惑道:“孟尝君,张仪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尝君心知就里,打哈哈笑道:“我车快,张兄没看见,回去请他过来。”说罢马缰一抖,走马进了临淄城。
且说张仪目力极佳,早看出是苏秦绕道,也料定孟尝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却不想与苏秦在这里仓促谋面,对嬴华吩咐一声:“去驿馆。”先行进了临淄。在驿馆刚刚住好,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便来相请。张仪决定独自前去,嬴华绯云齐声反对。张仪笑道:“齐国不是楚国,惊弓之鸟一般。”嬴华板着脸道:“不行,哪国都不能掉以轻心。绯云,你做童仆随身跟着他。我来驾车,守在门外。”绯云做个鬼脸道:“这才对呢,还当你一个人?。”张仪无可奈何地笑道:“黏住我了?好好好,走。”
到得孟尝君府,正是日暮时分,大厅中灯烛明亮,燎炉通红,暖融融春日一般。苏秦正在厅中与孟尝君闲话,突然听得院中一声长传:“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尝君也摆起架势了?”未及孟尝君说话,苏秦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厅,却又怔怔地站在廊下说不出话来――幽暗的暮色中,张仪拄着一支细长闪亮的铁手杖,一步一瘸地走了过来,铁杖点地的笃笃声令人心颤。那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了,那永远刻在苏秦心头的飞扬神采变成了一脸凝重的皱纹,蓦然之间,苏秦清晰地看见了张仪两鬓的斑斑白发。
“张兄……”苏秦大步抢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张仪的双手。
张仪没有说话,两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张兄,走。”苏秦低声说着,轻轻来扶张仪。
张仪甩开了胳膊冷冷道:“不敢当六国丞相大驾。”径自笃笃进了大厅。
骤然之间,苏秦面色灰白,一股冷冰冰的感觉直渗心头――难道人心如此叵测,连朝夕相处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张仪也变成了如此势利的小人?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信赖的情义么?一刹那,冰凉的泪水夺眶而出,苏秦几乎要昏倒过去。
“武安君,没有说不清的事,走。”孟尝君旷达的笑声便在耳边。
一股冰凉的海风扑面抽来,苏秦打了个激灵,终于挺住了那几乎要崩溃的身心,牙关紧咬,大步走进了厅中。孟尝君对交游斡旋素有过人之处,早已吩咐冯关闭府门谢绝访客,并将“童仆”绯云安排在大屏风后面的小案,厅中只有三张摆成“品”字形的长案。
孟尝君恭敬地将苏秦张仪请入两尊位,自己在末座打横就座,先行一拱道:“苏兄张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与田文共酒,当是田文三生荣幸。当此幸事,田文先自饮三爵,以示庆贺!”说罢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张仪目光一闪,孟尝君又举爵笑道:“苏兄张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当庆贺。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相逢庆贺!”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见苏秦张仪都看着他没有说话,孟尝君又举起了青铜大爵:“苏兄离齐,罪在田文。张兄径住驿馆,罪在田文。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赔罪。”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一时厅中酒香弥漫,分外浓烈。
孟尝君瞅瞅苏秦张仪,又举起了酒爵……
“啪!”张仪拍案道,“你究竟教不教我等喝酒了?来,苏兄,我俩干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连忙举爵凑了上去:“我陪两位大兄干了,这是接风!”三爵一碰,孟尝君径自一饮而尽。苏秦张仪却是谁也没看谁,默默地各自饮干了一爵。
“孟尝君,也不用你折腾自家。”张仪终于板着脸开口了,“你在当场便好,我有两句话要问苏兄,若得苏兄实言,张仪足矣。”
苏秦眼中闪出冰冷的光芒:“问吧。”
张仪的目光迎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云梦泽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对我说?”
“正是。”
张仪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兄,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苏秦平淡得出奇。
张仪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厉声道:“苏秦!同窗十五载,张仪竟没看出你是个见利忘义之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说罢笃笃点着铁杖推门而出。孟尝君大惊失色,冲上去拦在门口道:“张兄息怒,且容苏兄说得几句,再走不迟。”张仪冷冷一笑,推开孟尝君便走。绯云向孟尝君一使眼色,连忙过来扶住了张仪。
眼睁睁地看着张仪笃笃去了,孟尝君愣怔在庭院中不知所措。依着孟尝君的做人讲究,着意排解却反将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败。他沮丧地叹息了一声,沉重地走回大厅,却发现苏秦也不见了。孟尝君二话不说,冲到了为苏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一片漆黑,正要转身,却见那棵虬枝纠结的大松树下一个孑然迎风的身影。孟尝君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声道:“武安君,为何不说话?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
“知音疑己,夫复何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
孟尝君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苏兄,自合纵伊始,田文便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许多时候为了维护局面,你都宁可自己暗中承担委屈。联军换将,你为子兰这个酒囊饭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国,你又为子之那个跋扈上将军委曲求全……苏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气傲才华盖世,可你却在坎儿上拖沓,杀伐决断不如张仪,原本明明朗朗说出来的事情,为何偏是不说?”
“我待张仪,过于兄弟之亲。你说,他如何能疑苏秦?”苏秦猛然转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如此问我!知道?!”
孟尝君一阵愣怔,亲切地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下,三尺冰冻也有化解之日。武安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苏秦自觉失态,语气缓和了许多。
“不要离开齐国,不要再陷进燕国烂泥塘。”
“在齐国闲住?”
“这个我来周旋,苏兄在齐国大有作为。”
<> 苏秦默默笑了,显然,他觉得孟尝君在有意宽慰自己。孟尝君肃然道:“田文不敢戏弄苏兄。此行秦国赵国,田文大有警觉,深感齐国已经危如累卵。我当力谏齐王振作,在齐国变法。”“好!”苏秦猛然握住了孟尝君的手,“你放胆撑起来,苏秦全力辅佐你。”孟尝君哈哈大笑:“苏兄差矣!这种事,你比我强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苏秦也笑了起来:“到时日再说,谁也不会坏事便了。”
两人又回到了大厅,继续那刚刚开始又突然中断了的酒局,边饮边说直到四更方散。苏秦被扶走了,孟尝君却毫无倦意,思忖片刻,叫来冯低声吩咐了一番。冯连夜带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驾着一辆轻便轺车辚辚来到驿馆,径自进了那座只有外邦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雾气中,张仪正在草地上练剑。孟尝君也是剑术名家,一看那沉滞的剑势与时断时续的剑路,便知张仪仍然是郁闷在心。孟尝君耐心地等张仪走完了一路吴钩的打底动作soudu.org,轻轻地拍掌笑道:“还行,没把吴钩做成了锄头。”张仪提着剑走了过来:“清早起来便做说客?”孟尝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谁敢当说客之名?我呀,来看看你气病了没有?”张仪淡淡笑道:“劳你费心,多谢了,张仪还不是软豆腐。”
“那是!”孟尝君慨然跟上,“张兄何许人也?铁胆铜心,能被两句口角坍台?”
张仪不禁噗地笑了:“长本事了?骂我无情无义?”陡然黑下脸冷冷道,“你说,我没教他解说么?他为何自承如此?”
孟尝君拱手笑道:“张兄切勿上气。田文愚见,姑妄听之:天下之谜总归有解。张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给两兄一个说法。若苏秦果真背义卖友,田文第一个不答应!”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笑吟吟说到了正事。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地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日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笑吟吟迎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迎,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吟吟地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在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日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作答。”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一句诙谐,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龟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已皱了起来。孟尝君不禁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能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有些不悦。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地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龟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龟甲就火,龟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不当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当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齐宣王尴尬地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唯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张仪接着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不当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这一番话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孟尝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来对齐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国至理,祈望我王明鉴!”
齐宣王本想请博闻广见的张仪好好地说说列国见闻,顺便透露一些这几个嚷嚷变法的国家的内幕实情,再替自己参酌一番,齐国应该如何应对?看着宫墙外冰凉呼啸的海风掠过,在木炭通红的燎炉旁听着轶闻趣事,齐宣王的确想惬意地享受一个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无非想在这个秦国丞相面前忧国敬贤一番,以遮掩昨日对苏秦的不敬罢了。不想鬼使神差地从变法问起,竟被张仪当真教诲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则,不快归不快,面对秦国这个气焰正盛的权臣,再加上一个不识趣的孟尝君,齐宣王也只能窝在心里。沉思状地沉默了片刻,齐宣王大度地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铭刻不忘,容我忖度几日,若有难事,再请教丞相。”
张仪心中雪亮,站起来笑道:“齐王国务繁忙,张仪送齐王一样物事,便即告辞。”
“何敢劳丞相赠礼_4460.htm?多有惭愧了。”齐宣王又高兴起来,毕竟,这是很有体面的一件事。
张仪回身对殿口内侍吩咐道:“请我行人入宫。”
内侍一声传呼,嬴华捧着一个铜匣走了进来,呈到齐宣王案前打开。齐宣王一看,却是整整齐齐的几卷竹简,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书啊?”
“启禀齐王:这不是书卷,这是各国议定的变法举措。”
“这?这?如何使得?”齐宣王愣怔了,他向各国派出了那么多坐探斥候,报来的也只是各种皮毛消息而已,实际的变法举措如何能轻易得到?张仪纵然知晓,又如何肯轻易送给他国?一时之间,齐宣王竟有些怀疑张仪在捉弄他。张仪却坦然笑道:“齐王莫担心,这是张仪自己归总的,大体不差。其所以送给齐王,是因齐王有变法大志。”
“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迷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地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道:“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禁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日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不动笑道:“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流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
“此话怎说?”张仪倏地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地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顿着草地道:“孟尝君,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之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逼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此一次。”
“好!”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顿着手杖冷冷道,“不想教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顿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日,摇摇头沮丧地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