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张仪风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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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国联军的统帅部

    清晨起来,子兰练了一趟箭术,百步之外连射二十支长箭,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鹄心。引得晨操的护卫骑士们一片欢呼惊叹。刹那之间,子兰豪气顿生,健步登上了帅帐外三丈多高的云车,要?望一番敌情。

    秋日朝阳正在身后山头,遥遥西望:函谷关只是大山中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儿而已,关外更是空阔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苍黄的原野,连大片军营的影子也没有。子兰感到困惑:四十八万大军压境,秦国如何竟没有动静?斥候探马没有发现秦军集结,咸阳楚商也说秦国平静如水,连这咽喉要塞函谷关也是毫无异常,当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发兵时的估计,凶狠的虎狼秦国绝不会坐等六国大军进攻函谷关,一定是傲慢地摆开阵势与联军酣战,从而溃败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六国联军海洋里。可如今连秦军的影子也见不到,子兰还真有些茫然,一时竟想不出从何下手来啃这块硬骨头。

    隐隐约约的,远方山塬上的苍苍草木,化作了莽莽丛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蓦然一个激灵一身冷汗。静下神来,子兰不禁哑然失笑,四十八万对十五万,何至于此?抬头再看,却见营寨之外的官道上两骑快马扬尘而来。渐行渐近,却见为首骑士红衣散发,既无甲胄又无冠带,一时看不出来人路数。莫非是咸阳商家赶来报讯?心念一动,子兰连忙下了云车。

    “禀报柱国将军:联军幕府荆燕将军营门候见。”军吏赶来高声禀报。

    “荆燕将军?噢,苏秦那个护卫啊,教他进来。”子兰很腻烦“联军幕府”这几个字,听说是幕府来人,脸上顿时暗淡下来,丢下一句话转身走进大帐。

    营外来者,正是苏秦与荆燕。想到自己没有带仪仗护卫,为免麻烦,苏秦教荆燕报名,没有显露自己身份。片时得军吏允许,两人交了马缰步行进寨。楚国军营东依虎牢山,西临洛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冲要地带。军营内军帐连绵,按照车兵、骑兵、步兵分为三大内寨。子兰的中军大帐设在最大的车兵营寨,军帐之间兵车罗列战马嘶鸣,气势十分宏大。

    “荆燕,楚国军容如何?”苏秦打量笑问。

    “一片热闹,没闻出杀气。”荆燕皱着眉头。

    苏秦一怔,一路走来不再说话。转过一个小山包,便见一座兵车包围的中军大帐,气势大是显赫:外围是两千骑兵的小帐篷,第二层是二百辆兵车围出的巨大辕门,第三层是一座土黄色的牛皮大帐,足足顶得十几座兵士帐篷,辕门口肃然挺立着两排长矛大戟的铁甲卫士,一直延伸到军帐门口。辕门两边,两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猎猎飞动,一面大书“大楚柱国将军昭”,一面大书“六国上将军子兰”。即或是不谙军旅的人随意看去,这座将军帐的规模与气势,都要比苏秦的六国幕府大多了。

    “六国上将军?谁封的?莫名其妙!”荆燕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苏秦微微一笑:“报号。”

    荆燕大步上前:“联军慕府司马荆燕,请见子兰将军!”

    辕门口的带剑军吏板着脸道:“六国上将军正在沐浴,辕门外稍待。”

    见荆燕一副想发作的神气,苏秦指着辕门内高高矗立的一架云车问:“这是攻城利器,摆在中军大帐却是何用场?”

    “哼哼,这里又没有敌城,观赏山水罢了。”荆燕一脸轻蔑的冷笑。

    苏秦看了荆燕一眼,正想叮嘱几句,辕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楚人特有的尖锐高宣:“燕国司马荆燕进帐!”一嗓子传来,苏秦便觉得不是味道,看看荆燕,脸色愈发难看。苏秦低声道:“沉住气了,走。”跟在荆燕身后要进辕门。

    “且慢!此乃六国上将军大帐,小小司马岂能再带随从?退下!”随着一声呵斥,一柄弯弯的吴钩闪亮地指到了苏秦胸前。

    “大胆!”荆燕一声怒喝,疾如闪电般伸手拿住了军吏手腕,轻轻一抖,吴钩“当啷”跌落。军吏脸色骤变,尖声大喝:“拿下了!”两排甲士“嗨”地一吼,一片长矛大戟森然围住了两人。

    荆燕高声长喝:“六国丞相苏秦驾到!子兰将军出迎!”

    军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帐口传来一阵大笑:“原是丞相到了,子兰失敬。”随即又是一声威严的呵斥,“成何体统?退下了!”随着笑声与呵斥声,全副戎装斗篷拖地的子兰大步走了出来。苏秦在辕门外笑道:“人说大将军八面威风,果然不虚也。”子兰一拱手道:“身负重任,不敢荒疏,敢请丞相恕不敬之罪。”苏秦也是一拱手笑道:“匆忙前来,未及通会,原是我粗疏也。”子兰连连道:“丞相此言,子兰不敢当。”说着便请苏秦进入了大帐。

    中军大帐很是整肃,帅案前的两排将墩直到帐口,足足有三十多个;大帅案正中横架一口楚王剑,左边兵符印信,右边令旗令箭;帅案背后立着一个巨大的本色木屏,屏中一只黑色的九头猛禽。苏秦知道,昭氏祖居于云梦泽东部的大江两岸,那里有龟蛇两山夹峙江水,是楚国中部的险要形胜;可能是降伏龟蛇的愿望所致,中部楚人向来信奉久远传说中的九头猛禽,以这种怪鸟做保护神。子兰的中军大帐也以九头鸟为帅记,可见这种猛禽在中楚的神圣。

    “军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饮酒?”子兰坐进帅案,浓浓的笑意遮不住矜持与威严。

    “身在军营,自当遵守军法,茶酒皆免了,苏秦唯想听听将军谋划。”苏秦被军吏领到帅案左下侧的军师席上。荆燕看得直皱眉,苏秦却坦然微笑浑然无觉。

    “既设六国幕府,运筹谋划自当由幕府出之。子兰为将,唯受命驰驱战阵而已了。”

    “将军既有此言,苏秦当坦诚以对。”苏秦原先也预料到子兰可能对六国幕府心有不快,却没想到如此耿耿于怀,推心置腹道,“合纵有约:军雄者为将。六国幕府之设,原为斡旋粮秣辎重,督导协力作战,并非调遣大军战事。柱国身为六国统兵上将军,既无人取代,亦无人掣肘。尚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与六国幕府同心协力。若将军心有隐忧,苏秦即刻撤去六国幕府。”

    “子兰原是笑谈,丞相言重了。”子兰心中大是舒坦,脸上却是一副忧戚,“传言春申君力主换将,大敌当前,却有此等阴谋,令子兰寒心。”

    苏秦大笑一阵:“将军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镇六国幕府,做大元帅,如何竟成了换将?传言者该杀也。”

    子兰哈哈大笑道:“丞相见笑了。”岔开了话题道,“丞相以为,我军当如何应对?”

    “苏秦不谙军旅,全赖将军谋划。只是秦国兵马不动,我心不安,不知将军如何看?”

    子兰一怔,随即大笑:“无非畏惧我四十八万大军,又能如何?”

    苏秦看看子兰,凝神沉思着不再说话。

    “丞相毋忧。”子兰笑道,“无论秦人如何智计百出,打仗总是要两军对阵了。秦国总是没有妖法,能靠躲逃取得胜利么?彼不来,我自去。明日我军便猛攻函谷关。”

    “函谷关间不方轨,狭长幽深,关下至多容得数千人,四十八万大军如何摆布?”

    子兰原是鼓勇之间脱口而出,被苏秦一问,难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轮番猛攻,看,看他能撑得几日?”

    苏秦幽然一叹:“子兰将军,请到幕府一趟。众口,出良谋也。”

    子兰面色通红道:“要商议军机,也当在中军大帐了,六国幕府算……”却生生打住了。

    “好。”苏秦轻轻叩着长案,“今晚,我等来中军大帐。”

    正在此时,帐外马蹄声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脚步直入大帐:“禀报六国上将军:秦军出动了!函谷关外遍地营寨!”子兰拍案大喝:“当真胡说!方才还没有踪迹,难道秦军是神兵?”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报,上将军一看便知。”子兰阴沉着脸霍然起身,也不看苏秦一眼大步出帐。苏秦已经出了大帐,跟着子兰便上了云车。

    高高的云车上,眼界分外开阔,向西望去,但见函谷关外漫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连绵营寨,埋锅造饭的袅袅炊烟,在明净的蓝天下如在眼前。苏秦虽然目力不佳,却也确定无误地看出了那是真正的军营,而不是虚妄的幻觉。子兰大皱眉头,径自不断地嘟哝:“哪来得如此快捷?鬼魅一般,当真鬼魅一般。”苏秦肃然道:“子兰将军,秦军出战,我军当速定对策,我与四公子午后便到。”说完也不等子兰回答,径自下了云车。

    回到幕府,正当中饭时刻。偌大幕府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四公子依旧个个酣醉如泥地倒卧在后帐,鼾声一片,酒气冲天。苏秦立即给侍女领班下令:“小半个时辰,让他们立即清醒过来,办不好军法从事!”

    侍女们立即忙碌起来,醒酒汤、冰块浸汗巾、凉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办法一齐上,终于使四公子醒了过来。虽然醒了,却都是头重脚轻胸闷恶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阵呕吐,其他三人也立即跟着大吐起来,帐中污秽酒臭一片。侍女们掩鼻侍奉,四个人犹自软在地上。苏秦不堪忍受,一个人在庭院踱步,幕府内动静却听得清楚,走进来吩咐道:“脱去衣服,冷水浇身!”

    侍女们一阵愕然,但见苏秦阴沉肃杀的模样,只好红着脸将四公子脱光,人各一桶冷水向四公子兜头浇下。大帐中立即流水淙淙,变成了一片泥泞。此时,只听一阵噢呀啊噫的叫声,四个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待四人换好干爽衣物收拾齐整,苏秦已经命人将酸辣羊肉羹摆好,四人稀里呼噜地喝下,出得一身热汗,才精神了起来。

    “噢呀呀武安君,你这是何苦来哉!如此痛饮,不大睡三日,如何过得了?”

    苏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军俘虏再醒来?”

    “秦军出动了?”孟尝君大是惊讶。

    苏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函谷关外已经大军云集,子兰尚没有定见。”

    信陵君面色通红,啪地拍案而起:“我等几时做了酒囊饭袋?不用说了,走!”大步出帐,上马飞驰而去。

    五骑快马到达楚军营地,正是未时末刻。尚未进营,便见六国军营间的官道上不断有快马飞来。平原君赵胜眼尖,扬鞭高声道:“肥义?看,五国大将都来了。”孟尝君笑道:“好!子兰总算醒过来了。”片刻之间,五国大将一一到了营门,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马缰要进营,不防总哨司马举着一面令旗拦在当道:“军营不得驰马!各位将军交缰进营!”

    孟尝君笑道:“军中法度没个变通么?真个东施效颦。”

    “六国上将军大令,谁敢不遵?军法问罪!”总哨司马声色俱厉。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个六国丞相,竟还有个六国上将军?自家封的吧。”

    “噢呀呀,你等毋晓得,再说也没用,下马交缰了。”春申君又气又笑,将马缰掷给士兵,昂昂大步便进了营门。五国大将们原是奉紧急军令赶来,不想子兰如此章法,个个面色阴沉,竟无一个抬脚。苏秦苦笑道:“诸位皆是将军,人人都有军法,莫要计较了,走。”燕将子之道:“武安君,非是我等计较,楚营广阔,到中军大帐得走小半个时辰。究竟军情紧还是军法紧?”苏秦豁达地笑了:“早晨我已经走过一遍了。”将军们顿时一怔,赵将肥义高声道:“六国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走!”马缰一丢,气昂昂走了进去。

    走到中央营地的辕门前,甲胄齐全的将军们已经是大汗淋漓,刚刚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脚下虚浮面色soudu.org苍白。除了苏秦,这些人个个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谁个受过如此无端窝囊?此时个个面色阴沉,连素来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关紧咬。

    “鸟!还立大纛旗?还六国上将军?谁认你个小子!”韩朋先骂了起来,他不像其他四位将军还顾忌本国公子在场,全然口无遮拦。

    “韩将军,大敌当前,大局为重。”苏秦声音很低,神情却很肃穆。

    “呸!”肥义、子之、田间、韩朋一齐向大纛旗啐了一口,连老成稳健的魏将晋鄙也哼哼冷笑着瞪了大纛旗一眼。突然,辕门中一阵隆隆大鼓,军务司马站在大帐口高宣:“聚将鼓响!大将鱼贯入帐――”

    苏秦看见,辕门内的楚军将领已经进帐,便知子兰聚集了全部将领,看阵势是要聚将发令。按照苏秦想法,子兰至少应当与幕府五人商定方略,而后调兵遣将,匆忙聚集所有将领,却又没有五国其他将军,但有歧见,岂不难以收拾?然则已经来了,能不进去么?看看众人阴沉沉地没一个动弹,苏秦低声对信陵君道:“走。”信陵君咬咬牙大喝一声:“入帐!”率先进了辕门。

    三通鼓罢,苏秦一行堪堪最后入帐,依次坐定,两排将墩满满当当一个不空。

    “六国上将军升帐――”军务司马矜持得就像天子的礼宾大臣。

    随着悠长尖锐的宣呼,子兰从硕大的九头猛禽后走了出来。前排的四大公子侧目而视,却见子兰头戴一顶无缨金帅盔,熠熠生光的盔枪足足有六寸,身穿土黄色象皮软甲,腰悬一口新月般的吴钩,一领金丝斗篷映得满帐生辉。苏秦向帐中瞄了一眼,见人人皱眉,心中不禁一沉。

    楚国将领一齐站起:“末将参见上将军!”

    五国将领却只是坐着拱手道:“参见子兰将军!”四大公子默不作声。

    苏秦见子兰难堪,一拱手笑道:“上将军首次聚将,实堪可贺。”

    “丞相驾临坐镇,子兰实感欣慰。”子兰拱手还礼,肃然入座道,“诸位将军:本上将军升帐聚将,诸位将军无分职爵高下,须得一体听从本上将军军令,若有违抗,军法不容!”话音落点,楚军将领轰然一声:“嗨!”前排的联军将领与四公子却无声无息。

    “本上将军发布军令……”

    “且慢!”燕国大将子之霍然站起道,“敢问子兰将军,这是六国联军?还是楚国一军?”

    “子之将军,此言何意?”子兰顿时沉下脸来。

    子之本是燕国世家子弟,长期驻守燕国边陲与阴山、辽东的胡人作战,所部六万是燕国唯一一支拉得出来的劲旅。燕易王决意子之率军南下后,便调子之回到蓟城做了亚卿。燕国亚卿职爵不高,却是军政实权位置,与秦国的左庶长一般。六国合纵是燕国最露脸的一件事,燕易王反复思忖,才改派干练机警的子之做了大将。子之要为燕国争光,更想在天下打出自己的声望,便对战事作了事先谋划,一心要在大将会商时争得主战重任;不想子兰如此做派,竟是一副谁的账也不买的跋扈模样,尤其是不尊苏秦让子之恼火。虽说苏秦是六国丞相,可本职却是燕国武安君,按通例便是燕职燕人,子之身为燕国大将,不能维护苏秦尊严,等于使燕国蒙羞,这如何能教子之忍受?

    但子之并非鲁莽武夫,他冷冷问道:“若是六国联军,便当先聚六国大将于六国幕府,谋划妥当之后,再由各国大将分头回营下令。如今有楚国营将,却无五国营将,莫非子兰将军蔑视五国大军不成?”

    “还有,将幕府五魁与楚国营将等同待之,这是哪家军法?”赵国肥义也霍然站起。

    “敌情不明,打法未定,便要贸然行令,这是打仗么?”齐国田间也昂昂质问。

    “敢问子兰将军打过仗么?”韩朋更是一脸的嘲讽揶揄。

    子兰面色铁青,想发作却又心虚。毕竟是六国联军,虽然楚国兵力最多,但在近百年的战国历史上,中原三晋与齐国的战力战绩都远远强于楚国,若非楚国与秦国冲突最烈,盟主未必就是楚国,若由自己搅散了六国联军,昭氏在楚国如何立足?退让吧,方才已经申明军法,日后如何坐帐行令?子兰两难之间,五国大将连串质问,子兰的心腹营将大觉尴尬,人人怒目相向,大帐中立时紧张起来。

    “诸位少安毋躁。”苏秦面色肃然地站了起来,对五国大将道,“军无大将不行,如此纷争,成何体统?”苏秦一贯的稳健坦诚,在六国君臣中声望极高,五员大将虽愤愤不平,但还是坐了回去不再纠缠。苏秦回身对子兰一拱手道:“上将军,依苏秦之见,我军各方主将当先行会商,议定战法,而后上将军号令全军出战,似可如臂使指,上将军以为如何?”

    子兰舒了一口气:“便依丞相主_4460.htm张了。”回头下令,“楚国营将回帐,厉兵秣马,准备大战。”营将们轰然一声,退出了大帐。子兰回身对众人一拱手笑道:“子兰一时粗疏,丞相并诸位公子、将军见谅了。”

    苏秦笑道:“联军初成,原无定规,说开便了,谁能计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春申君一句,满帐一片笑声。

    平原君笑道:“子兰将军,我等口干舌燥,可否来几桶凉水了?”众人已经听荆燕说了子兰大帐不得上茶的“军法”,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子兰回身吩咐军务司马:“上大桶凉茶来。”

    “好!有茶便有说的,我看信陵君先说。”孟尝君大饮两碗,立即来了精神。

    “岂有此理?”信陵君笑道,“还请子兰将军先展机谋,我等拾遗补缺。”

    子兰却拱手笑道:“既是会商,还是毋得拘泥,子兰愿先闻诸位高见。”

    “哼哼!”子之冷冷地一笑。在他看来,这个金玉其外的年青统帅,压根儿就是个花花公子:剑器、甲胄、斗篷、战靴,样样都金光灿灿,像打过仗的行伍将军么?做派十足而胸无一策,明明没有谋划,还要装模作样地“先闻诸位高见”,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战国的统帅,当真令人齿冷。

    “子之亚卿可有谋划?”燕齐老邻,孟尝君素闻子之才干,见他横眉冷笑,便知就里。

    子之从将军墩站起,从容道:“六国丞相、诸位公子、将军,子之以为:六国联军虽众,然亦有不足处。最大缺陷,是老兵车与老步兵太多,无法与风驰电掣的秦军铁骑抗衡。若依成例战法,摆开大阵迎敌,联军战车与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军鱼肉,且也是我军累赘,极难取胜。”子之寥寥数语便击中联军要害弱点,众人不禁一怔。

    “唯其如此,须得出奇制胜。”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国联军须立即精编,遴选各军铁骑与铁甲步兵,使联军能够与秦军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于函谷关外决战,可将联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楚国战车步卒与韩国步兵组成大阵,在函谷关外吸引住秦国大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第二路由燕国辽东铁骑与赵国步兵合成,北上袭击秦国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齐骑步合成,从西南袭击崤山,可从背后拿下函谷关,并对秦军主力前后夹击。若得如此,秦军必败!”

    大帐中一片沉默。公子、将军们虽然都赞许点头,然却没有人说话。

    在子兰看来,这明摆着是将楚军看作废物,将子兰的统帅权力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留守,将楚国的合纵盟主地位一笔抹杀。虽然不满,但基于方才难堪,子兰却不想第一个反对。在苏秦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极具才华的构想,不禁很是赞赏这位燕国亚卿。但想到自己毕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着别人说话。在四大公子看来,谋划是不错,实行起来却很难:譬如魏国派出的只是五万步兵,且主要守在敖仓要道,主将晋鄙则是墨守成规唯君命是从的那种人,要按子之战法,魏国就要增兵换将,否则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则要增兵换将,必然要大费周折,大敌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从容周旋?赵将肥义本是很有胆识的军中干才,却也虑及赵国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袭作战,而要调来防御匈奴的精锐骑兵,又绝非他说了能算,也缄口不言。田间、晋鄙、韩朋,则都是平庸之辈,不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时间大帐中竟无人呼应。

    “信陵君,还是你来说说。”苏秦瞅准了最合适的评点者。

    信陵君没有推辞,慨然一叹道:“子之将军之谋划,确是上乘战法。六国若能如此分头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则,以联军实情而言,谋划虽好,却极难实施。精编大军、增兵换将、粮秣辎重、探察地形、预备乡导、更换兵器,凡此等等,牵涉六国,皆非旬日之功。秦军便在眼前,张仪司马错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说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就目前军力,谋划可战可胜之法,忠于职守,恪尽人事,岂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说如何打了?”

    “对呀,好赖也是四十八万,怕他个鸟!”孟尝君粗豪地骂了一句。

    “信陵君但说,我听你!”平原君立即毫无保留地敞明了与信陵君的坚实纽带。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子兰将军,无忌以为:既不能奇计取胜,便当同心协力,战阵对之。具体战法,仍当以子之谋划为根基,略作变通而已。决战之日,子兰将军率楚韩大军居中成阵,魏齐大军从西面攻杀,燕赵大军从东面攻杀;三路大军成掎角之势,相互策应,即或不能大败秦军,也当将秦军压回函谷关。”

    “好!简单易行!”孟尝君立表赞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变动军营位置了。”

    子兰豁达地笑道:“只要能打胜仗,军营变动何难?”

    子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那就如此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说得果断利落。

    肥义道:“还是六国丞相定夺,六国联军听凭号令!”分明没有将子兰放在眼里。

    苏秦看看无人争辩,便道:“信陵君与子之亚卿的谋划,合我军情,甚是妥当。若没有歧见,请子兰上将军发令。”

    子兰心中顿时踏实,对苏秦拱手一礼,走到帅案前肃然端坐,发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国兵马在明日内移营到位:魏齐大军于楚军西北扎营,燕赵大军于楚军东北扎营,韩国兵马在楚军西侧并立扎营;三营各推进三十里,于函谷关外形成犄角阵势。

    号令完毕,已经是明月东升。苏秦一行出得楚军大营,走马沿着大河东来,没有丝毫的激动兴奋,河水滔滔,马蹄??,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孟尝君哼起了古老的战歌,伴着呜咽的大河涛声,分外的沉重忧伤。人们怦然心动,跟着哼唱起来。古老的战歌被涛声马蹄声搅成了无数的碎片,弥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萧瑟的古道上: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弓矢既调王师既征

    萧萧马鸣猎猎旆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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