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临淄,一片悠悠然升平气象。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胁。齐国所接壤的三个大邻国――燕国、魏国、楚国,也极少挑衅齐国。除了真切地感到威胁,齐国历来不愿意主动搅进中原的混战圈子。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家国门,齐国朝野就尽情享受着“远在天尽头”的富庶风华。齐威王时期不得已救赵救韩,两次大胜魏国,奠定了东方强国地位,但却依然固守着齐国的这个老传统。苏秦进入临淄街市,行过鱼市、盐市、铁市、农市、百物市,又行过官署国人街与稷下学宫大道,熙熙攘攘一片升平,平静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丝毫没有国难临头的危急紧张气象。恍然之间,苏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与大梁。
国人若此,孟尝君又当如何?难道他也淡漠了六国合纵?
孟尝君成了大忙人。前些日刚刚搬进修建好的新府邸,原来的府邸改成了门客院。此刻,孟尝君正与冯几个舍人,忙着商议分配门客的居所衣食的等次。封君之后,孟尝君名声大振门客骤增,已经到了三千余人。
这些门客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列国求仕无门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动天下的游侠剑士,一是各种各样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数是复仇杀人而逃亡者。就个人说来,这些人大都是各个阶层游离出来的能者,身怀一技之长,生性桀骜不驯,将名望与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轻则扬长而去,重则公然诉求搅闹,绝没有息事宁人一说。偏是孟尝君豪侠义气,不吝钱财,又精明机警长于斡旋,竟使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为孟尝君只对自己最好。每次接纳门客,孟尝君都要亲自接见,一则抚慰激励,二则询问其家人亲戚恩人仇人的居处下落。所有这些问答,都被屏风后的书吏记载下来。过后,门客的家人、恩人、亲戚便会接到一笔安家钱财,门客的仇人也会遭到各式各色的报应。
一次,孟尝君设夜宴为一个新门客接风。席间,仆人不小心将厅中大灯撞翻,顿时一片漆黑。对这种无心错失,孟尝君历来宽厚,灯灭了倒是一阵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来!再干了!”新门客却大起疑心,以为席间宾客酒菜有别,不想教人看见,故意黑灯。于是,门客愤然起身摔碎酒碗,一声“告辞”,抬脚就走。
“义士且慢。”孟尝君站了起来,在重新点亮的煌煌灯光下,笑吟吟端着自己的食盘走了过来,“义士,换换如何?”说着便端起了新门客的食盘。新门客回身,见孟尝君的铜盘中也是一盆鱼羊炖,不禁大是羞惭,深深一躬慨然高声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声,有亏士道,当还公子一个公平!”说完肃然坐下,拔剑猛然刺入腹中,大睁着双眼,端端正正地坐着死了。
从此,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待”的名声传遍天下,列国游士纷纷来投。虽则如此,门客毕竟还是有别的。大争之世,养士本来就是为了实力较量,若才能大小一体待之,如何能以功过赏罚激励才能之士?但如此一来,数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个需要逐一考功的细致事务。几十个门客舍人(头领)排定之后,孟尝君便得核查询问一遍。饶是如此,也还有难以预料的突发搅闹。尤其是有了两座府邸后,门客的居所显著变化,需要孟尝君亲自处置定夺的事务更多,忙得不亦乐乎。
“禀报孟尝君:六国丞相苏秦到。”家老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啊?到了何处?”孟尝君大是惊讶。
“马队驻扎城外,轺车已到了府门。”
孟尝君霍然起身,向冯说一声“改日再议”,匆匆出门去了。
苏秦本可径直进门,无须通报,但他却按部就班地下车,让家老去通报,自己在府门外悠然地踱着步子,欣赏这极有气派的六开间门厅。未及片刻,孟尝君大步匆匆出门,玉冠也没戴,红衫散发,一派洒脱,老远便拱手大笑道:“武安君别来无恙乎!”
“天远海阔,新楼高卧,孟尝君当真潇洒也。”
“武安君骂我了不是?咳,也该骂!”孟尝君一阵大笑端详,“满面风尘烟火色,武安君倒是当真受苦了,走!”拉起苏秦的手一路笑着进了门厅。
少不了海鲜珍奇的接风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谈阔论与花样翻新的频频劝酒中,苏秦也有了三分酒意。这就是孟尝君:不管你与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会如坐春风,如对明月,觉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于是放开海量饮酒,敞开胸襟说话,所有的怨气都随着坦诚的快乐悄悄地消融了。等到孟尝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开始煮茶叙谈的时候,苏秦对孟尝君的一丝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武安君,田文问心有愧也!”孟尝君拍案叹息着,“合纵大典归来,新王对联军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几次请见,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是转不过话题。紧接着便是启耕大典、学宫春典、官市解冻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都派我去,只是不与我说合纵联军。月前,又逢搬迁府邸,杂乱无章,无暇他顾,合纵联军竟一无进展。你说,田文奉先王遗命,受六国丞相之命,身为合纵专使,却是一筹莫展……”说着“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苏秦呵呵笑道:“何须如此自责?孟尝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补天了。”
“武安君但说,田文万死不辞!”
“尽快教我见到齐王。”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孟尝君哈哈大笑道:“武安君哪武安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说今日,便是当初见先王,不也没费力气?这算得补天之事?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苏秦带着三分醉意摇摇手:“那就试试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尝君又气又笑道:“这有何难?用得着通天手眼?你只想好说辞,明日午后进宫便是。”说话间站了起来,绕着苏秦踱步,“你不说,我替你给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据理力争,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内将五万兵马带到虎牢关……咦――武安君,你这是何意啊?”
扯着粗重的呼噜,苏秦已经倒在地毡上,睡着了。
孟尝君一阵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将苏秦扶到寝室休憩。安顿好苏秦,孟尝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无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备车进宫。他要和苏秦开一个小小玩笑,教他天亮便见齐王,懵懵懂懂的说辞不利落,而后再教他多见几次,看他还认为这是大事么?孟尝君原本豁达豪侠,与门客们也时有善意戏弄之举,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想到苏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惊诧的样子,不禁在车中大笑起来。
午夜的宫门空旷冷清,孟尝君的高车特别显赫。宫门司马原是孟尝君的一个门客宫门司马,齐国掌管宫门警卫的官吏。,因其剑术搏击出类拔萃,且通得些许文墨,孟尝君便荐举给齐威王做了侍卫。此人忠于职守,唯王命是从,齐宣王即位便将他拔为宫门司马。见孟尝君辎车到来,宫门司马匆匆迎上,拱手低声道:“主君何夤夜前来?”
“我有急务,要面见齐王。”
“哎呀,”宫门司马满面通红道,“王有严命,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
“如何?”孟尝君大急,“三日不见,究竟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宫门司马一脸沮丧。
孟尝君愣怔片刻,情知剑士门客都是“义”字当先一腔热血,稍有为难定然是没有退路,若开口请他疏通,无异于逼他当场自杀。堂堂孟尝君,用一条将军人命换得苏秦面见齐王,还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与你无关。你只告我齐王明日的行踪,我来设法。”
“齐王严命:我等护卫军士,不得步入二进之内,更严禁与内侍宫女接触。”
孟尝君摇摇手制止了宫门司马。他知道,宫门将领并不是国君的贴身卫士,寻常时日也只能从内侍宫女的口中得知国君行踪,这条路一断,再要他探听,便是大犯忌讳的事了。稍有不慎,又是一条人命。心中如此想,嘴里还不能说,孟尝君便道:“没事,三日后也不迟,我走了。”宫门司马一脸愧疚深深一躬,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后还要你帮忙也。”
“嗨!”宫门司马顿时精神抖擞如释重负。
辎车辚辚碾过长街,孟尝君第一次茫然无计了。赫赫孟尝君见不上齐王,有这种咄咄怪事么?看来,这个族叔新王是有意不见他无疑了。有意不见,便是有意搪塞六国合纵,岂有他哉!六国丞相苏秦来解这个扣儿,齐国合纵专使孟尝君,竟连面君程序都启动不了,颜面何存?这时,他才对苏秦方才的话体察出意味来了。想想颇觉奇怪:苏秦事先探听清楚了临淄内幕么?不像。苏秦做事极是方正,不可能也没有时间秘密探听临淄王宫的内情。看来,苏秦对齐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这个齐国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叹息,孟尝君雄心陡起,脚下猛然一跺,那辆驷马辎车在空旷的长街飞驰起来,隆隆辚辚声势惊人。
生就的好强好胜,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尝君越是发力。
记得母亲说过,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按照阴阳家的说法:五月子败家,不利父母。当初,太医号准了母亲生子日期后,父亲田婴忧心忡忡,思前想后终于咬着牙对母亲说:“不要了!不要生这个儿子了。”可母亲身为小妾,将儿子看成生命,当时虽然没说话,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要生这个儿子。于是,母亲与忠实的女仆在临淄郊野找了个农家住下,将儿子生了下来,寄养在农夫家中。
后来,母亲时不时偷偷去探望儿子。五年后,母亲秘密托人,将儿子送进了稷下学宫读书。十岁时,孟尝君已经长成了一个谈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亲鼓起了最大勇气,将儿子带到了田婴面前。田婴一见,很是喜欢这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问可是母亲的娘家族侄?母亲低声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儿子,取名田文。”父亲惊愕愤怒道:“当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亲吓得瑟瑟发抖道:“君若不取,妾身与儿子远走便是。”少年田文却昂昂挡在母亲身前,向父亲一躬道:“君为王族名士,能否见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婴气呼呼道:“五月子,长大后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声道:“人生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家?”父亲一听,愣怔着不说话了。田文昂昂然高声道:“我若受命于天,你又有何忧?我若受命于家,则必当光大门户,无人能止。”父亲惊愕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留下便了。”
回归王族公子的身份后,田文在家族中还是被视为“庶出五月子”,处处受气。母亲为此郁郁寡欢。少年田文憋闷极了,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下决心要显示学问,改变母子处境。一_4460.htm日,四十个儿子济济一堂,由父亲考校学业。例行问答完毕,父亲说:“周旋列国,辩才当先。谁若能问得住我,谁便是田门英才。”锦绣华贵的大小哥哥们争先恐后地发问,一个也没有难住父亲。父亲长叹一声:“看来,田门到此为止矣!”
此时,田文霍然起身,高声发问:“子之子为何?”
“为孙。”父亲悠然笑了,兄弟们也哄堂大笑――如此问话,何其浅薄也。
“孙之孙为何?”田文小脸绷得紧紧的。
“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父亲愣住了,摇摇头:“不知道了。你等,谁个知道啊?”厅中一片摇头,没有人再笑了。父亲回头问:“文,你自己知道么?”
田文高声答道:“玄孙之孙为来孙,来孙之孙为昆孙,昆孙之孙为仍孙,仍孙之孙为云孙,云孙之后,以代计之。此谓人伦梯次也。”
举厅惊愕,田文一举在家族中成名。父亲对他开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亲问他:“子以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肃然答道:“古云: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田氏富豪敌国,门下却无一贤,诚非大患乎?”父亲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是惊讶了。第二天,父亲便命田文为掌家公子,主接待宾客招贤纳士。几年之间,田文的豪侠睿智与特立独行的做派,使诸多名士宾客深为钦佩。田氏敬贤的名声大起,田婴家族倏忽成为齐国举足轻重的势力。列国诸侯但凡出使齐国,都指名道姓地要求田文做会谈特使,末了,竟纷纷请求齐威王与田婴将田文立为世子。正是在这种声望下,田文终于成为田婴家族的继位栋梁。
孟尝君没有失败过,更没有在邦交宾客的周旋中失败过。更何况,这次六国合纵是他功业名望的根基,如何能败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环节上?
回到府中,孟尝君立即急召门客舍人议事。片刻之间,二十多个舍人聚齐,孟尝君将事情一说,众人一片默然。孟尝君从来不公然指责门客,只是阴沉着脸不停地兜圈子踱步,舍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大是难堪。谁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孟尝君要在这些奇能异士中找一条出路,众人却是无计可施,安得不如坐针毡?
良久,冯道:“主君,我看可教苍铁一试。”
“如何试法?”
冯嗫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宝物了。”
孟尝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宝?你倒是好清楚。”
冯知道仗义疏财的孟尝君真是生气了,连忙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舍人们纷纷点头称是。孟尝君思忖一番也觉可行,不禁笑道:“好!我这便去见苍铁,其余接应事宜,冯调遣。”舍人们散去,孟尝君便向门客院的车骑部走去。
苍铁,出身赫赫大盗,是门客中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此“盗”,却非窃贼或寻常抢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隶叛逆军。春秋战国之世,盗军蔓延最广泛者,是奴隶制解体最缓慢的楚国。在楚国盗军中,势力最大战力最强的,是“盗跖军”。跖率领的盗军,全部是官府罚做苦役的奴隶,脸上烙着永远的印记,走到哪里都是永远的罪犯。逃亡造反后,他们或在楚齐吴越魏几个大国,或在十多个小国的边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窜,以各种形式袭击官府,防无可防剿无可剿,一时震动天下。后来,在各国官军的围追堵截下,跖终是战死了。但是,跖的盗军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散成了几股逃进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盗军,从楚国北部山地偷越秦国大散岭,向北流窜到了阴山草原。
十余年后,中原大势渐渐稳定,奴隶制也土崩瓦解了。这股流窜草原的楚国盗军,在争夺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二三百人,也都到了四十余岁,日益地思念故土。最后,头领拍板决断:回中原!经过一年多的仔细打探,他们选择了齐国薛邑作为落脚之地。这薛邑,是田婴家族的封地,与楚国风习相近。当时的田文虽然还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闻得封邑来了一群流民,也没在意,只下令划出一大片山林教他们定居。毕竟,在人口稀缺的战国,没有人会拒绝流民进入自己的封地。
一日,孟尝君率领门客骑士到这片山林去狩猎。刚到山口,便听得山林中一片响遏行云的嘶鸣soudu.org。门客中有一人原是马贼,断定这是漠北野马特有的嘶鸣。孟尝君大觉奇怪,当即遴选了十名骑术剑术俱佳的门客,随他进山察看。进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使所有人大为震惊:四匹雄骏的火红马驾着一辆庞大的铁车,在两山之间来回飞驰!铁车上的驭手长发飞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张斑斓虎皮,仿佛一段生铁钉在车辕,手抖四根马缰,口中不时吹出各种呼哨。每到山根,驷马一齐嘶鸣、一齐急剧转弯,声震山岳间比四个人一起反身跑还来得整齐利落。那风驰电掣的车速,任谁也闻所未闻,那几乎贴着草地飞起来的气势,任谁也大为向往。孟尝君情不自禁地高喊:“壮哉猛士!”随着山鸣谷应的喊声,驷马铁车骤然回头冲来,又在闪电般的冲击中,骤然山岳般钉在了距离孟尝君五尺开外。但见驷马人立,铁轮隆隆,草皮大飞,门客们不约而同地跳开,只有孟尝君纹丝不动地钉在原地。
“阁下有此胆识,可是公子田文?”精铁汉子在高高的车辕上昂昂拱手。
“正是,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苍铁。”
就这样,一番快意攀谈,一通大肉烈酒,苍铁带着十五条长发遮着烙印的汉子,做了田文的门客。这苍铁,便是漠北盗跖军的首领。在阴山漠北流窜的近二十年里,这十六人为了熟悉马上生涯,练就了一身降伏野马的高超本领。苍铁本是郢都造车坊的苦役奴隶,悄悄跟一个造车工师学了一手高明的造车术。但更为难得的是,苍铁对驾车驯马有着过人的天赋,在盗跖军中是唯一的马上猛士。进入漠北,苍铁为了使残余兄弟在匈奴骠骑下生存,非但教习马术,而且带领兄弟们驯服了一批野马。为了在进入中原后站稳脚跟,他们在中山国秘密打造了一辆铁轮车,用驯化的四匹野马驾拉,由苍铁做驭手,可日行三千里。为此,军中兄弟都说:苍铁就是给周穆王驾车会见西王母的造父。后来,苍铁便有了“追造父”这个名号。要将如此车马与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尝君确实心疼。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苍铁是否愿意这样做。苍铁不是寻常门客,孟尝君绝不想使他有丝毫的为难。一个浴血百战的英雄,一个九死一生的奴隶,任谁都不会轻慢这样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孟尝君走出了苍铁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经是脚下飘浮,倒身榻上便酣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时分,齐宣王田辟疆正在湖边与一个老人对弈。
极为平庸的棋艺,丝毫不影响齐宣王酷爱黑白子游戏,更不影响他与天下闻名的高手对阵。从做太子时算起,他已经记不清与多少棋道高人切磋过了。奇怪的是,无论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艺始终没有丝毫长进。齐宣王也是丝毫地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日三局,局后便走进了书房或殿堂。今日对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学宫的一个陈国棋士。老人布衣白发,棋风凌厉无匹,眼看杀得黑棋全盘无一片可活。齐宣王竟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阵,却没有星点儿缴棋认输的意思,依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横冲直撞。老人也是怪异,既不生气,也不懈怠,更无高兴,只是石俑一般肃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枪地应对着,该杀死的绝不退让,该防守的绝不冒进。齐宣王眼看全盘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来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赢!”
侍女正在收棋,宫外突然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萧萧嘶鸣。齐宣王眼睛一亮,正待发问,内侍总管一溜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宫门外有人献宝!”
齐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马么?”
“我王圣明!不是一匹,是四匹,还有千里云车!”
“宣他进宫……且慢!”齐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领他到宫城东门等候。”
“谨遵王命。”老内侍答应一声,一溜碎步消失了。
齐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话也没说匆匆走了。对于围棋黑白子,田辟疆是爱而无心,玩乐而已,但对于良马名车,田辟疆却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说爱之入骨也毫不为过。齐国正在最强大的时候,父王也叮嘱他不要轻易地将齐国引入战国纠葛,只要守得住齐国的富庶升平,与中原列国做长期竞争,齐国便可大成。守定这个宗旨,他有的是闲暇时间,有的是府库金钱,有的是无上权力,能够将他的喜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田辟疆不是昏聩君主,他自认玩乐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马,其余时间处置国务;三局棋是无意消闲,一趟马却是极为认真地锤炼骑术车技,黑白子再输也不打紧,车马锤炼却务求日有长进。一个骑术车技的环节不精熟,田辟疆绝不罢手。往往是车马出城时说好的一个时辰完毕,回来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这几日为了避开孟尝君,田辟疆已经多日没有出城趟马了,虽觉憋闷异常,却也是无可奈何。今日有人献来宝车良马,听那响遏行云的嘶鸣之声,田辟疆便知绝非虚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宫城东门,是个清净隐秘的偏门,但凡君主秘事都从这里出入,等闲大臣不会在这里出现。田辟疆换好一身狩猎甲胄,飞马来到东门,刚刚在箭楼女墙站定,林间大道中一辆驷马高车红云一般飘了过来,辚辚隆隆声势惊人,到得箭楼前三丈处戛然刹车,驷马一车如同钉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声赞叹。
“禀报我王:献宝义士到了。”车厢中的老内侍尖声喊着。
“草民铁苍,参见齐王!”车辕上一个精铁般的汉子拱手作礼。
田辟疆高声道:“铁苍义士,箭楼下调头,我来试车。”
“嗨!”精铁汉子答应一声,马缰轻抖,驷马铁车辚辚走马向前。堪堪将近箭楼,“哗啷”一响,前后伸展三丈余长的车马竟在城门洞中骤然转弯调头,身后车厢正正地对着箭楼。田辟疆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大红斗篷翻卷,大鹰一般落到了宽敞的车厢之中。
“大王可要试车?”精铁汉子立在辕头却没有回身。
“如此良车宝马,岂能不试?”田辟疆兴奋地打量着车身与一色火红的骏马,“出城!到郊野我来驾车。”
“嗨!”精铁汉子脚下轻轻一跺,驷马铁车“哗”的一声飘出了林阴大道,飘出了临淄北门,直向大海边飞去。田辟疆只见两边林木飞速倒退,自觉腾云驾雾一般。饶是行家里手,他也不禁双手紧紧握住了铁柱扶手。片刻之间,车马便到了荒无人烟的茫茫草地,精铁汉子喊道:“大王车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经回过神来,分外兴奋。
精铁汉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马缰,对了!再左手马缰,好――要轻――”
齐宣王挺身站在辕头,手执四根马缰,第一次感到了驾车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骏马就像一团火焰在茫茫绿草上飘飞,坚实硕大的铁轮无声无息,头上一团白云片刻间被抛到了身后。更妙不可言的是,这车驾来分外轻松舒畅,手中马缰只要持平,几乎不用任何动作便照直飞驰,与寻常驾车者一连串“得儿驾”的吆喝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车,王者不能上手,此车却是天下神物,天生的王车。
“海山――”精铁汉子一声大喊,一声呼哨,驷马云车稳稳地钉在了白色沙滩外的山岩顶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涛连天,汹涌潮水惊涛拍岸,白色沙滩伸展成辽远的弧线,驷马铁车恰恰伫立在森林苇草覆盖的苍绿色山顶。海风扑面,涛声隆隆,白云悠悠,海燕翻飞,恍如身在荒莽旷远的天尽头。
田辟疆正在痴痴?望,却闻身后遥遥传来骏马嘶鸣与沉雷般的马蹄声,其间还夹杂着隐隐狗吠。凭经验,他知这是狩猎马队在逼近。田辟疆有些惊讶,这里距离临淄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谁能到此狩猎?莫非辽东的狩猎部族迁徙过来了?回头一望,几面红色幡旗分明是齐军旗号,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吩咐精铁汉子圈回车马候在一座小山头,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兴?
眨眼之间,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现在绿色的山塬上,红色大旗也风一样飘了过来。奇怪,旗上竟然没有字号。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头又蹿出辽东部族的影子。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一辆战车飞快驶来,车上一人斗篷如火手执长弓遥遥高喊:“何人车驾在此?莫非天外来客?”
孟尝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气又笑,不想见他,偏又遇他,当真是好没来由。想飞车走开,未免不伦不类,哪有君主公然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还能在这野荒荒的天尽头聒噪六国合纵么?主意一定,田辟疆悠然自得地站定在高车上,笑看孟尝君追逐猎物而来。
随着一声“停车”,隆隆战车在三四丈外紧急刹住。孟尝君跳下战车疾步趋前施礼道:“闲暇狩猎,不想却遇我王,唐突处尚请王叔恕罪。”
齐宣王笑了:“不期而遇,何来唐突?孟尝君,你如何到海边狩猎?”
“禀报王叔:田文款待贵客,邀客人海猎,图个新奇。”
“噢?何方贵客,劳动孟尝君亲自出马?”
“禀报王兄:六国丞相苏秦。”
“你说何人?”齐宣王惊讶了,“苏秦来了?在哪里?”田辟疆精明异常,既然苏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苏秦毕竟是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等闲国君想见他还真难,过分冷落可是对齐国声望有损的。
孟尝君笑着一指远处的大旗:“那边。武安君要与我比赛猎获物,两路逐鹿了。”
齐宣王道:“来,上我车,拜会苏秦。”孟尝君飞身上车。齐宣王一点头,驷马云车哗啷启动,在草地上骤然飞了起来。孟尝君惊讶大喊:“哎呀!这是甚车?风神一般!”齐宣王哈哈大笑:“驷马云车!你可曾见过?”孟尝君摇头大笑:“哎呀呀,这是天车!如何得见?”话音落点,驷马云车已经在狩猎战车前钉住了。
齐宣王跳下云车遥遥拱手道:“武安君入齐,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请见谅。”
苏秦已经下了战车,也遥遥拱手笑迎:“匆促前来,未及通报,原是苏秦粗疏也。”
齐宣王一挥手:“孟尝君,扎起大帐,我等与武安君海阔天空。”
“好!”孟尝君一声令下,一顶牛皮大帐片刻扎好,铺上毛毡,摆上烈酒干肉,顿时无限风光。齐宣王先表示了大海洗尘的敬意,接着着实将今日得到的驷马云车大大夸赞了一番,请苏秦回程一试云车。苏秦与孟尝君着意赞叹,帐中一片融融春意。酒过数巡,齐宣王问起苏秦行踪。苏秦便将组建六国联军的进展说了一遍,特意细诉了楚怀王的转变,说到北上入齐,微笑着打住了。
“楚国变回,自然可喜可贺。”齐宣王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则,秦国还未见分晓,此事仍在变数之中,武安君以为如何?”显然,楚国的一切齐宣王都是清楚的。
“齐王以为,合纵变数在楚?”
“武安君以为不在楚?”
苏秦摇头:“不在楚,在齐。”
齐宣王哈哈大笑:“武安君且说,齐国变在何处了?”
“齐国之变,如同苏秦的双眼,常人难以觉察。”
“此话怎讲?”
“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一片朦胧。”
“武安君,你是说田辟疆目光短浅?”
“齐王可曾想过,齐国摧毁了魏国的霸主地位,却为何依然蜗居海滨?三百年前,姜齐绝无今日田齐之富强国力姜齐,春秋时代以姜氏为国君的齐国;田齐,战国时代以田氏为国君的齐国。后者乃政变夺权。,为何却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成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苏秦目光炯炯道,“此中根本,在于田齐淡漠天下苦难,唯顾一国之富庶升平,以为长此以往他国自会衰落,齐国自会强大。届时瓜熟蒂落,齐国则坐拥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谋远虑。仔细揣摩,却是一条亡国之道。”
“武安君危言耸听也。”齐宣王对苏秦直接洞察抨击先王确定的秘密国策,觉得老大不快,“即便齐国后发制人,如何便是亡国之道?”
苏秦一辙到底道:“尝闻齐王饱读经史,古往今来,可曾有过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谚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邦国在激荡锤炼中强大,国人在安乐奢靡中颓废,此谓多难兴邦,千古不变之道也!秦国曾经四面危机,然则奋发惕厉,一朝竟成天下超强。燕国三百余年矜持自好,素来对中原冲突作壁上观,却沦落为连中山国都敢于向其挑衅的最弱战国。痛定思痛,燕文公方决然下水,发起合纵,举国民心为之大振。若鼎力变法,燕国富强便在眼前。齐国已经是三十年富强,却不思进取,以垂暮之静应朝阳之动,沉沦暗夜便在数年之间。此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岂有他哉!”
随着苏秦坦诚犀利的剖析,齐宣王静静地看着苏秦,一言不发,良久沉默,之后喟然长叹:“武安君请明示,要齐国出兵几多?”
“少则五万,多则八万。”
“好!八万。”齐宣王一阵大笑,“武安君解惑有功,回临淄大宴。”
当晚,齐宣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宴会,当场下令孟尝君为齐军统帅,赐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奋,纷纷请战。齐宣王当即拍案,准许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随军磨炼。一时间,大殿宴会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议政堂,连预备好的歌舞也没有人关心了。
次日,孟尝君立即派出飞骑调集兵马。三日后,齐国的八万大军便在临淄郊野集中完毕。苏秦忧虑楚国反复,立即向齐宣王辞行,与孟尝君率领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虎牢关幕府进发。行至中途,春申君特使飞报:秦国拒绝交还房陵,楚国朝野愤怒,楚怀王却犹疑反复,不敢发兵,请武安君立即南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