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风云再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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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苏秦的合纵大业或将更加艰难,也许,还有失败的可能。如此说来,不该给秦国荐举张仪么?不!应该荐举。从个人成败而言,张仪一旦入秦,就必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谁成谁败,实难逆料。但从他们一致憧憬的天下一统大业而言,他们的目标又都是一致的,都是立志结束天下战乱,使华夏族群在统一国度里蓬蓬勃勃地富裕壮大。这是老师当初给纵横派立下的入门誓言――纵横捭阖,四海为一。老师曾经谆谆告诫:“行可殊途,心须归一。否则,纵横家将沦为诈术。”一开始,他与张仪便选择了各自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国家:苏秦志在秦国,张仪志在中原。一番风雨,他们的位置竟颠倒了过来,苏秦施展于中原,张仪却可能进入秦国。其间发生的一切灾难波折,都是他们所无法预料也无法逆转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他们安排的“殊途”。从根本上说,张仪的复出也是无可避免的,你苏秦不荐举,张仪就不会出山么?果真那样,也未免过低估计秦国的索贤能力了。

    “上卿何须多虑,我有破解良策。”

    苏秦回身,大红斗篷手持长剑的公子赵胜正笑吟吟站在厅中。苏秦不禁讶然笑道:“奇也!公子不是大醉酣睡了么?”

    “赵国骑士,等闲饮得三四坛,一坛酒岂能醉我?”赵胜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狡黠笑意,“此等小技,我早已觉察。我与荆燕大睡,就是给这黑肥子留个缝儿,看他钻进来做甚?实不相瞒,也想见识一番先生志节。”

    “公子不信苏秦?”

    “不。”赵胜摇摇头,“先生是合纵策士,目下又是燕赵特使,何时不可见秦人?秦人又何时不能策反先生?阻拦密使,如同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若先生志节不坚,早变也许比晚变更好。是以,我等只保先生全身,不阻拦先生与任何人接触。不想先生精诚若此,赵胜敬佩之极!”

    苏秦不禁赞叹:“公子如此年少,却有如此见识,令人刮目相看也。”

    赵胜做了个受宠若惊的顽皮鬼脸:“哎哎哎,这是族叔教我的,与我无关啊。”

    苏秦笑了:“公子方才说的破解之策,要破解何事?”

    “先生向秦_4460.htm国荐举了张仪,却又分明担心张仪成为合纵劲敌,可是?”赵胜又骤然变得老到深沉,“我来料理此事,可保张仪不能为害。”

    苏秦哈哈大笑:“公子非我,如何知我之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功名大业,岂容他人分享!”

    苏秦不禁愣怔了,如此少年,却如此熟谙人心本性。对这种在宫廷杀戮争夺中浸泡长大的贵族公子,能解释得清楚自己的想法么?沉默良久,苏秦慨然一叹:“公子啊,不要轻举妄动。张仪只能对合纵有好处。此中奥秘,非一日所能看清也。”

    “好,但依先生。”赵胜明亮的眼睛不断地闪烁着。

    “谢过公子。”苏秦笑道,“明日赶赴魏国,公子有成算么?”

    “只要先生有成算。赵胜只保先生要见谁便能见谁。”赵胜说完,笑着一拱去了。望着赵胜的大红斗篷,苏秦心中又蓦然浮现出樗里疾与张仪的影子。

    新郑城北的迎送郊亭外,停着一支正在歇息的商旅车队。车夫们一边忙着喂马,一边架起吊锅煮饭。车队、炊烟、道边林木与熙熙攘攘的人喊马嘶完全挡住了石亭。

    石亭之下,樗里疾与公子嬴华正在低声密谈。樗里疾说服苏秦的使命没有完成,却对苏秦有了贴近的了解与真实的敬重。他没有想到,苏秦竟能荐举张仪入秦与自己抗衡,更没有想到苏秦对张仪下落的判断是那样的自信而明确。回来说给嬴华,这位女公子也是大为意外。从咸阳出发时,嬴华已经向大梁与名士隐居的经常地点派出了访查探马,在新郑的几天已经纷纷接到回报,都没有张仪的踪迹。嬴华顿时茫然,一时没了主意,听得樗里疾一说,大是兴奋,决意亲自到河内访查。

    樗里疾与嬴华商议的是:若能找到张仪,如何动其心志?是樗里疾亲自前来,还是嬴华见机行事?目下,樗里疾一定要赶在苏秦之前稳住齐国,自然无法与嬴华一起赶到河内。嬴华虽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公子,见识本领也都极为出色,然则毕竟没做过为国求贤这种大事。按照传统,此等事该当由国君亲自出面的。事关重大,嬴华一时沉吟,与平日的明朗果决大是不同。

    “这样。”樗里疾一挥手,“若情势异常,断不能错失良机,公子当相机立断。若情势正常,有成算便动,若无成算,待我赶来便是。”

    “好!一言为定。”嬴华心中有底,高兴起来,举起酒碗道,“上大夫身负重任,一路保重了。”汩汩饮尽。“罢了罢了。”樗里疾举碗笑道,“长远计,争得张仪是根本,齐国是靠不住的。公子要做的,是一件布袋买猫的大事,难。干了!”也是咕咚咚饮了。嬴华“哧”地笑了:“布袋买猫?此话怎讲?”

    “不明就里,估摸着办也。”

    嬴华不禁大笑:“呀,听说张仪利口无双,要知道做猫,可饶不得你也!”

    “惭愧惭愧,谁教他躲在暗处?”樗里疾笑着拱手,“公子,就此告辞。”

    “后会有期。”嬴华也是一拱,大步出了石亭。

    一声轻轻的呼哨,三骑快马上了官道,向河内方向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商旅车队丢下了载重货车与车夫,清一色的十余骑快马簇拥着一辆轺车,向东北大道去了。六秋雾迷离的张氏陵园

    秋风乍起,涑水河谷满目苍黄,幽静萧瑟。

    自从魏国迁都大梁,这道安邑郊野的狩猎河谷年复一年地冷清了。王公贵族与豪富巨商,都随着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华富庶梦幻般消失了。秦国夺回了河西高地,占据了河东的离石要塞,安邑没有了北大门,也失去了大河天险;赵国占据了上党山地,安邑的东北面也完全敞开了。倏忽之间,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成了一座四面狼烟的边塞孤堡。人口大减,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罗棋布的狩猎山庄,也成了蛛网尘封狐兔出没的座座废墟。每当明月高悬,河谷里的虎啸猿啼随着习习谷风远远传开,即便是猎户世家,也不敢在夜间踏入这道河谷。

    就在这样的月夜,河谷深处的松林里却亮着一盏灯火。林间小道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向着灯火走来。渐行渐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与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经清晰可见。

    “哟――张兄快来!”纤细身影惊叫着跳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提剑冲出茅屋:“绯云,别怕。”

    “蛇!?,好粗!跑了跑了。”纤细身影惊呼喘息着。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风之蛇,困龙一条,饶它去也。”

    “?!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儿。”

    “你呀,日后晚上不要来,饿不死张仪。”

    “?,就会瞎说。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进去,饼还热着。”说话间拉着张仪进了茅屋。

    这是一间极为粗朴的陵园茅屋,门是荆条编的,后边挂着一幅宽大的本色粗麻布做了挡风的帘子。屋中大约一丈见方,墙角避风处的草垫芦席上有一床丝绵被,算是卧榻了。除此之外,两只满当当的书箱、一片架在两块老树根上的青石板书案、一口挂在墙上的吴钩,便是这茅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绯云将提篮放在石板书案上,揭开苫布,利落地从篮中拿出一个饭布包打开,原是一摞热气腾腾的面饼,又拿出一个饭包打开,却是一块红亮的酱肉。

    “呀,好香!甚肉?”张仪挂上吴钩,兴奋地搓着双手。

    “猜猜。”绯云又拿出一包剥得光亮亮的小蒜头,“?!不晓得了吧。”

    张仪不去凑近酱肉,只是站着使劲儿耸鼻头,猛然拍掌:“兔肉!没错。”

    “?,野味儿吃精了,一猜就中。”绯云顽皮地笑笑,“快吃,趁热。”

    张仪咽着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饿精了。”说着就势一跪,一手抓起酱兔肉,一手抓起热面饼蘸几粒蒜头,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张兄,有人要赁我家老屋做货栈,你说奇也不奇?”绯云边扫地边说话。

    “如何如何?”张仪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来了?当真一奇。”

    “还有,一个年轻人带了个小童,也住进了我家老屋。?,你别急,听我说。”绯云拿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壶给张仪斟满了一碗凉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里摘野菜,回来后听张老爹说:一个公子探访老亲迷了路,又发热,求宿一晚。张老爹于心不忍,教他住下了。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还真是发热。我看他生得俊气,人也和善,不像歹人,也没说甚。谁知都三日了,他的热烧还不见退。那小童除了给他熬药,还出去打猎。小童说猎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等家人吃。这几日便有肉了。你看这事儿?”

    张仪沉吟着问:“要赁老屋的商人也来了?”

    “?,还没。”绯云笑道,“我没答应。他也说他们东家还没定主意,过几日再来看看,东家要定了再和我说价,还说保我满意。”

    张仪咕咚咚猛喝了一碗凉茶,半日没有说话。这两件事来得蹊跷,可一下子也说不清疑点在何处。要在十几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贾纷纷,租赁民居、夜宿郊野者实在平常得紧。可如今,这安邑已经成了孤城荒野,却忽然有人前来经商,有人前来投宿,可真是少见。然则,天下事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若有商旅忽发奇想,要在这里采药猎兽也未可知;至于有人路病投宿,也并非荒诞不经,张仪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农家么?如此想来,似乎又不值得惊奇生疑。可不管如何开释,张仪心头的那股疑云都是挥之不去,连张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终于,张仪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多长个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我也是这般想法。你放心,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张仪笑了:“心里有数就好。走,我送你下山。”说着摘下吴钩,顺手拉开荆条门,与绯云出了茅屋。绯云红着脸笑道:“不用送,我不怕?。”张仪笑道:“你是不怕,我想出来走走。”绯云高兴地挽起张仪的胳膊:“是该走走的。?,你的吴钩练得如何?会使了么?”张仪兴致勃勃道:“越王这口吴钩,还真不好练,要不是我还算通晓剑器,真拿它没办法。”绯云一撇嘴笑道:“那是当然,张兄天下第一?。”张仪哈哈大笑:“你个小东西!跟着我海吹啊。”绯云咯咯咯笑得打跌。

    说话间到了山口,山脚下老屋的灯光已经遥遥可见。张仪站在山头,直看着绯云隐没在老屋的阴影里,方才转身,本当回到茅屋,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蓝,月光明亮。涑水波涛拍打着两岸乱石,虎啸狼嗥随山风隐隐传来,都使得这山谷秋夜在幽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苍凉。

    张仪对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家族的苦难,自己的坎坷,都深深地扎根在这道河谷。但是,这道河谷给他打上最深烙印的,还是母亲的骤然亡故。

    当初,张仪从楚国云梦泽连夜逃走,与绯云一路北上,进入河外已经是冬天了。逃离云梦泽时,张仪被打伤的两条腿本来就没有痊愈。几个月的徒步跋涉,伤口时好时坏,不得不拄着一支木拐一瘸一瘸地艰难迈步。要不是绯云顽强地撑持,张仪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岭。

    路过洛阳郊野的时日,张仪腿伤发作,倒在了路边。田野耕耘的一个老人将他们当做饥荒流民,好心留他们在一间闲置的田屋里住了下来。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田屋里,张仪自己开了几味草药,教绯云带着越王送给他的那口吴钩,到洛阳城卖了换钱抓药。绯云去了,也抓了药,可也带回了那口越王吴钩。绯云对他说遇上了一个好心店东,没收钱。夜半更深,张仪伤疼不能入睡,看见和衣蜷缩在身边的绯云的头巾掉了,圆乎乎的小脑袋在月光下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头发也没有了!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张仪的眼眶。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着诱人的魅力,意味着大贞大孝大节,更意味着对生命之源的恒久追念。“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毫发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女子?可是,为了给他治伤,绯云竟卖掉了满头青丝……

    就在那一刻,张仪抹去了泪水,心中暗暗发下了一个誓愿。

    回到这条熟悉的河谷时,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老屋门前的萧疏荒凉,张仪心中猛然一沉。母亲是严整持家的,虽然富裕不再,但小康庄院从来都是井井有条的。可如今,门前两排大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树根,青石板铺成的车道也残破零落,高大宽敞的青砖门房竟然变成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那时候,张仪几乎不敢敲门,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何种情景。他记得很清楚,当绯云敲开屋门,老管家张老爹看见他时立即扑地大哭。张仪双腿顿时一软,跌坐在大雪之中……

    当他踉踉跄跄地撞进母亲的灵堂时,他像狼一样地发出一声惨嚎,一头撞在灵案上昏了过去。后来,张老爹说,那年魏赵开战,魏国败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树烧火还拆了门房;幸亏主母认识一个千夫长,才免了老屋一场更大的劫难;从那以后,主母一病不起,没大半年便过世了;临终前,主母拿出一个木匣,只说了一句话:“交给仪儿,也许,他还会回来。”

    留在张仪心头永远的疼痛,是母亲的那几行叮嘱:“仪儿,黄泉如世,莫为母悲。人世多难,自强为本,若有坎坷,毋得气馁。后院树下石窟,藏得些许金玉,儿当于绝境时开启求生。母字。”

    掘开了后院大树下的石窟,张仪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打开一看,除了六个金饼,全部是母亲的金玉首饰……张仪看得心头滴血,欲哭却是无泪。母亲留下了少妇时的全部首饰,素身赴了黄泉,没有丝毫心爱的陪葬之物。对于张仪,这是永远不能忍受的一种遗恨。他咬着牙打开了母亲的坟墓,将金玉首饰与三身簇新的丝衣,装进了自己亲手打制的两个木匣里,放进了棺椁顶头的墓厅。从那天晚上开始,张仪在母亲的墓旁搭起了一间茅屋,身穿麻衣,头戴重孝,为母亲守丧了。

    寒来暑往,在母亲陵园的小松林中,张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他从未下山,但对天下大势还是大体清楚的。这也亏了绯云,她不但要与张老爹共同操持这个破败的家,还时不时赶到安邑打探各种消息。半个月前,绯云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后兴奋地告诉他,苏秦已经重新出山,谋划合纵抗秦,燕赵韩都欣然赞同了!

    “?!我正好遇上苏秦车队进大梁,声势好大?。幡旗、马队、车辆,整整有三里路长。苏秦站在轺车上,嗬!大红斗篷,白玉高冠,一点儿也不笑。只是他的头发都灰白了,教人心里不好受。”绯云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却嘟哝着叹息了一声。

    “你看得恁清楚?”

    “?!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树上,谁也看不见我。”

    张仪不禁怦然动心了。苏秦复出并不令人惊讶,那只在迟早之间。教他心动的,是苏秦提出的崭新主张――六国合纵,结盟抗秦!苏秦对秦国关注得很soudu.org早,与自己对秦国的淡漠大不相同,苏秦第一次出山就选定了秦国,纵然没有被秦国接纳,何至于立即将秦国当做仇敌?不。这不是苏秦的谋事方式,也不是历来名士的传统精神,其中一定另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苏秦对天下大势有了全新的看法。苏秦思虑深彻,善于创新,正如老师曾经说的:“无中生有,暗夜举火,苏秦也。”如今在山东大乱之际,苏秦倡导六国合纵,当真是刀劈斧剁般一举廓清乱象,使山东六国拨云见日,一举使天下格局明朗化。这岂非暗夜举火,烛照天下?从这里看去,用个人恩怨涂抹合纵抗秦,就显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张仪是嗤之以鼻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