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简洁犀利,齐威王面色肃然,起身离席,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张仪坦然道:“霸业长策,首在三强周旋,次在四国捭阖。我有十六字齐王思之:联魏锁秦,和秦敬魏,北结燕赵,南遏楚韩。”
“烦请先生拆解一二。”齐威王精神大振。
“三强之势:齐国处东海之滨,秦国处西陲关山,魏国居于中原要冲。秦国与齐国少有战事,但却都是近三十年来崛起的新锐强国,都是实力雄厚的大国,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统一中原,是齐国与秦国的共同志向。唯其如此,只有秦国才是齐国真正的、长期的敌手。魏国则是沉沦腐败、外强中干,不堪威胁天下。然则,这个魏国对于秦齐而言,却又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力量,魏国倒向何方,何方就可能获得立足中原的巨大优势!秦魏百年深仇,素来敌对,迄今为止,秦国还没有洞悉到争取魏国的重要。当此之时,联魏锁秦,使秦国不能轻易东出函谷关,为齐国霸业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国虽是齐国的真正敌人,但在列强并立之时,齐国却不能与强悍之秦国结怨,而要和解为上,尽量冲淡两国争霸之真面目,多多向秦国宣示修好愿望。如此一来,秦国这个火炭团便推给了魏国。而联魏、敬魏之根本,在于利用魏国做齐国的石头,打向秦国的脚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强之中,齐国稳操胜券也。”张仪侃侃而谈,显然是早已想透。
“_4460.htm好!后边八字如何?”齐威王一动也不动。
“天下战国,三强连成东西一线。其余四国,北方燕赵,南方韩楚,应对所以不同,在于他们与齐国的利害关联各不相同。燕赵两国均与齐国接壤,多有边民冲突,小战不断。齐国要聚力压向中原,必须与这两个大邻国结盟修好,腾出手来专力与秦国、魏国周旋抗衡。齐对赵有救援之恩,对燕有战胜之威,只要齐国示好,赵国燕国定会乐于跟从,如此北方大安。此为北结燕赵。”
齐威王微微点头,目光如火焰般灼热。
张仪侃侃道:“遏制楚韩,因由不同。韩国虽小,却地处中原要害,又有宜阳铁山,各国大是垂涎。得韩,则南可威胁楚国,西可封锁秦国,东可压迫魏国,洛阳王室更在韩地包围之中。然则,申不害变法失败后,韩国实力锐减,劲韩之名大为暗淡,已经成为最弱战国。齐对韩有再生大恩,韩对魏有血战之恨,韩国人恨魏而爱齐。只要齐国继续与韩国修soudu.org好,韩国就会成为齐国的附庸。要韩国长久附庸齐国,就既不能教韩国强大,又不能教韩国受欺。齐国需要一个驯服的韩国,此为遏制韩国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国,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广袤,任谁不能一战数战灭之。然则,楚国历来冥顽不化,对中原野心勃勃,任何国家也不能控制。唯一有效对策:联合魏国,封锁楚国与淮水陈地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为遏制楚国。如此纵横捭阖,齐国安得不成千古大业!”
微风吹拂,湖畔垂柳摇曳,张仪咬字很重的魏国口音在风中传得很远。
听着听着,齐威王紧紧握住了铜爵,双手微微有些发抖。这一番鞭辟入里的解析,使他如醍醐灌顶般猛醒。骤然之间,三强格局与天下大势格外透亮。寻常名士泛论天下大势,齐威王也听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领。张仪却迥然有异,以齐国利益为立足点,剖析利害应对,句句要害,策策中的,堪称高屋建瓴。连齐威王都觉得是一团乱麻的七国纠缠,被他刀劈斧剁般几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间,齐威王几乎立即就要拜张仪做齐国丞相。然则,这位久经风云变幻的老辣国王还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张仪,这可是托国重任啊。尽管已经平静下来,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一拍石案道:“先生一席话大是解惑。但不知这联魏锁秦,却有何具体方略?如何联?如何锁?”
张仪几乎不假思索:“齐魏相王。齐秦通商。”点到为止,没有再说。
齐威王默默思忖有顷,已经想得清楚,觉得张仪的方略实在高明,心中大是快慰,不禁又起身为张仪斟满一爵道:“来,为先生长策,一干此爵!”先自饮尽,还笑着向张仪亮了一下爵底。酒谚云:先干为敬。但在国君待臣的礼仪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君这样做。张仪自然深感齐威王敬重之情,举爵一气饮干,也笑着亮了一下爵底,只不过是双手握爵,以示更为谦恭的回敬。
“先生对越国北进,有何化解之策?”齐威王知道,面对如此奇人已经无须隐瞒,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件头疼事。
“化解越祸,易如反掌也。”张仪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只是,此事须得张仪亲自出马。”
“如何?”齐威王显然是不愿张仪离开了,“先生定策,派特使交涉不行么?”
“齐王且先听我策谋。”说着凑近齐威王身边,一阵悄声低语,仿佛怕远远站着的老内侍听见一般,说完坐回笑问,“如此捭阖,特使可成?”
齐威王听得频频点头,却又大皱眉头:“先生孤身赴险,我却如何放心得下?然则,此事要派别个前去,确实也可能坏了大事,当真两难……”
知道齐威王已经是真正地为自己担心了,张仪心中大是感奋,慨然拱手道:“齐王以国士待我,张仪敢不以国士报之?齐王但放宽心,张仪定然全功而回。”
齐威王思忖一番,终于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齐之日,便是齐国丞相。”
“谢过我王。张仪今日便要南下。”
齐威王慨然一叹:“先生如此忠诚谋国,田因齐心感之至。只是无法为先生一壮行色了。”说罢回身对老内侍下令,“立即带先生到尚坊府库,一应物事财货,任先生挑选!”
张仪笑了:“谢过我王,快马两匹,黄金百镒,足矣!”二一席说辞大军调头
广袤荒原上,一片蓝蒙蒙的军营。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这里正是齐国南长城外,越国北征的大军营地。
在中原大国眼里,越国是个神秘乖戾的邦国――人情柔昵却又野蛮武勇,国力贫弱却又强悍好战。远古时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极善于铸造剑器,在中原部族尚在蛮荒石兵的时候,蚩尤部族就开始了以铜为兵,铸造的铜剑无敌于天下。仗着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与中原的黄帝部族展开了浴血大战。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奥秘,蚩尤铜兵反而战败了,被黄帝诛杀了。蚩尤部族逃亡避祸,星散瓦解了。后来,有一支归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从此便以夏少康作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说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脉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图腾,酷好铸兵的久远传统,却深深渗在了这个部族的血液中。后来,夏少康将越地封给了这个部族,从此有了“越人”。
说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辆好车,可是却能铸造出罕有其匹的锋利剑器。春秋战国的名剑,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吴国有一段打败了越国,将越国的铸剑师劫掠到了姑苏城,要越国铸剑师为吴国打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越国铸剑师竟没有为难,打造出了一种形似一勾弯月的剑器,无论形制还是锋锐,尽皆天下无双。吴王夫差大喜过望,将这弯月剑器命名为“吴钩”,命令大量打造,吴兵人手一口。此后百余年,吴钩成为楚、吴、越三国的主战兵器,威力毫不逊色于中原直剑。
历代越王都是收藏剑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剑师。越王勾践的父亲允常,藏有数十口天下名剑,曾经请来相剑大师薛烛,从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剑。从此,铸剑藏剑相剑之风弥漫越人,人人爱剑,人人练剑,纵是山乡女子中也常有剑道高手。“越女善剑”便成为流行天下的美谈。
就是如此一个剑器之国,国运却像海上漂蓬一般沉浮无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