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山东雄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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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洛阳试剑苏秦成名不成功

    次日,张仪匆匆走了,安邑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

    苏秦开始忙起来,除了筹划上路物事,便沉浸在书房里浏览搜集到的秦国典籍。过了几日,一切就绪,只待次日西行去秦国了。天刚暮黑,四弟苏厉来雷鸣瓦釜小院送饭,说老父从宋国回来了,估摸膳后就会来二哥处。苏秦对父亲很是敬重,正为不能向父亲辞行感到缺憾,听说父亲回来了自然高兴,连忙用饭,准备吃完饭去拜望老父。谁想就在他与苏厉走出小院时,却见父亲迎面走来。

    “父亲。”苏秦看见老父疲惫的步态,心中一阵酸热,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亲。

    名动洛阳的苏亢,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点了点头,拂开了苏秦要扶他的手,却没有说话,径自往院中走来。苏秦素知父亲寡言少语,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说,也不再多话,陪着父亲默默走进了院中。

    进厅堂坐定,苏厉重新点亮了铜灯,苏秦给父亲捧来了一盅鲜绿的春茶。老人依旧只是默默啜茗。苏秦坐在父亲对面,将张仪来访以及自己的谋划说了一遍:“父亲,季子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亲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劳碌。苏氏已经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亲早当在家颐养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季子于心何安?”

    季子,是苏秦的“字”,也就是另个别名。“字”在战国尚不普及,只是偶见。苏亢喜欢呼儿子这个被自己叫做“小名”的名字,苏秦在父亲面前也多以此名自称,便是正名之外的一个“字”了。老人一直凝神地听着,仿佛没有看见儿子含泪的眼睛,也没有理会儿子最后的话题,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终是滞涩开口:“何去何从?凭你学问见识。为父唯有一想,你自揣摩:无论厚望于何国,都应先说周王,而后,远游可也。”

    苏秦大为惊讶――自他离家求学,父亲从来不与他交谈政事。他偶然向父亲谈及天下大势,父亲也只是留神细听,从来不问不对。今日,老父却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当真令苏秦莫名惊讶。苏秦深深知道,老父亲久经商旅沧桑,遇事不断则已,断则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则,要将奄奄一息的洛阳王室做第一个游说对象,在任何策士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荒诞之举,更何况苏秦这样的名门高士?但无论如何荒诞,苏秦都没有立即回绝。他了解父亲,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茫然若有所思的儿子,淡淡地说了一句:“祖国为根,理根为先。soudu.org”说完径自走了。

    这一夜,苏秦无法入睡,索性到庄园中转悠去了。

    春寒犹在,夜空碧蓝深邃,星光闪烁,隐藏着天地间无穷的隐秘。苏秦仰望星空,终于找到了那颗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填星,古占星学又称决星、卿魄,即土星。,是洛阳周王室的国运之星。在占星家眼里,填星乃是黄帝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这颗填星晨出东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间,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个周天,活似一个至尊老人在众多儿孙家轮流居住,故此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极为明亮,直与北极星不相上下,填于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认出那灿烂的光华。可是,目下这填星隐隐约约地填在东方房四星之中,暗淡发红,几乎要被湮没。苏秦虽然不精于占星之学,但跟随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师修学十余年,耳濡目染,对星象基本变化的预兆还是清楚的。老师曾说,填星在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就渐渐暗淡了,近百年以来,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阳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之周室也确实已经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没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样,已经湮没在战国大争的汹汹潮流之中了。

    这样的王国,值得去殉葬么?

    苏秦并不完全相信此等神秘兮兮的占星学,他修习的是实实在在的策士谋略之学。要说天象,他更欣赏赵国年青士子荀况说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因为对星象学有所了解,反而是经常在夜里总要习惯性地抬头端详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将有何种“预言”流传。师弟张仪淡漠此道,经常嘲笑他在山顶观星是“苏秦无事忧天倾”,经常取笑地问他,“苏兄啊,可知上天要将我填到哪个坑里啊?”苏秦则总是微微一笑:“学不压身。我还想做甘德、石申的学生甘德、石申,战国著名星象学家,最早记载了彗星现象。,要不要再做一回师兄弟?”

    遐想之中,一阵寒风扑面,苏秦顿时清醒过来。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阳,肯定有他的道理。父亲是久经沧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对洛阳周室的奄奄待毙视而不见。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何在?

    “祖国为根,理根为先”――老父最后的话猛然跳了出来。苏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阳游说,意不在于周王重用,而在于向天下昭示气节!生为王畿子民,在祖国奄奄待毙时不离不弃,敢于做救亡图存的孤忠之士,传扬开来,这是何等高洁名声?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齐二人没有任何功业,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灭亡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于是乎名满天下了。

    看来,老父的心思颇有殷商遗老的印痕,由对伯夷叔齐的敬重而生发出对儿子的唯一要求。虽然是个很老派的谋划,若公然与新派名士商讨,一定会引来满堂嘲笑。但细细一想,这个很老派的谋划,却恰恰符合了权力场亘古不变的名节要求。从古至今,无论是官场庙堂还是山野庶民,人们都敬重忠诚气节,都蔑视反复无常。交友共事、建功立业、居家人伦、庙堂君臣,一个“忠”字,一个“义”字,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节。庶民不忠不义,毁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义,毁掉的是邦国命运。唯其如此,“忠臣义士”成为当世诸侯取士用人的一个基本准绳。所谓“德才”二字,德之基点便在于忠义两则。尽管战国之世,对“义”的推崇更甚于“忠”,但“忠”的重要也是显而易见的。大争之世,哪个国家都有倏忽间兴亡倾覆的可能,谁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尽皆忠义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岂有他哉!而一个游说天下建功立业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怀疑为朝三暮四的无行才子,若在大动之前已证明了自己的高风亮节,无异于获得了一方资望金牌,岂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苏秦对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变次序,先行入洛阳觐见周王,视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觐见周王呈献何等兴国大计呢?总是要有一番说辞的,没有惊世之策,岂有名节效果?苏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闪烁的群星中寻找那个闪光的亮点。

    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对着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后,苏秦骑了一匹寻常白马,布衣束发,出得苏庄向洛阳王城走马而来。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阳正中,几乎占了整个大洛阳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阳城已经是函谷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了。那时候,洛阳就属于天子直辖的王畿,而没有分封给任何一个诸侯国。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阳已经堪堪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阳虽不如镐京那样居于关中而易守难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胜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卫(黄河与三川的八处渡口),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关中却是更加广阔丰饶。尤其是经过戎狄之乱,洛阳更显出了它优于镐京的最突出之点:与西部戎狄有着较远的距离,更为安全可靠。西面的关中与函谷关,恰恰成了抵御戎狄的坚固屏障。那时候王权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胁在于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势,洛阳就显得特别适合于做京师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动乱,大举入侵中原,东周都城洛阳虽然经受了巨大的冲击,终究岿然不动,最根本之点就在于洛阳地处中原,诸侯勤王极为便捷。于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才能极有成效,全部将戎狄驱逐出中原腹地。

    那时,国人无不惊叹天子神明――东迁洛阳,挽救了周室。

    然则,沧桑终是难料。戎狄消退了,诸侯却迅速坐大,王权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远离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却翻腾得惊天动地,洛阳王畿也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百余年下来,诸侯变着法儿蚕食,洛阳的千里王畿渐渐萎缩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阳国人伤心之余,又每每怀念四面要塞的镐京,说东迁洛阳毁了周室。

    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三百多年,洛阳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样老了。高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尽皆年久失修,城砖剥落,女墙破裂,钟鼓锈蚀,楼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辉的四十里城头,如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宽阔的护城河堤岸也是杂草丛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发着腐腥味儿的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门,终日洞开着。护城河上宽大破旧的吊桥,也是终日铺放着,竟至断了铁索埋进了泥土,变成了固定的土木桥。城门洞外,则站着一排衣甲破旧的老卒,对进出人等不闻不问,泥塑的仪仗一般。

    洛阳的衰老,令苏秦感到震撼。

    身为王畿国人,进出洛阳自是家常便饭。然而,苏秦对洛阳却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少年离家求学,洛阳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座硕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辉煌的王城宫殿。出山归来,进出洛阳不知几多,却也熟视无睹,从来没有留意过洛阳的变化。十多年修学游历,苏秦对天下潮流时势了如指掌,对大国新城的兴旺气象也颇为熟悉,临淄、安邑、大梁、新郑、咸阳、邯郸、郢都、蓟城,所有这些著名都会,他都能如数家珍般评点一番,唯独对王城洛阳却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经是昨日大梦,洛阳王城已经是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具体感知。

    今日,当苏秦以名士之身进入洛阳,要对周天子献上振兴大计时,才发现自己对洛阳是何等生疏。一路行来,仔细打量,感慨万千。在当今天下,唯有洛阳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礼》规范:“农人井田,工贾食官”,一切都由国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国府,再也没有力量承担这细致繁冗的管治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铺,一切都在松弛地溃烂着。目下正是春耕时节,农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苏秦油然想到了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那真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当真是一片生机勃勃。两相比较,洛阳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寻常时日,总是振振有词地评说洛阳王室的奄奄待毙,实际上却并无真实体察,如今身临其境,用心品味,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进入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宫墙外,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阳国人,领哨将军挥挥手叫过城门内一个小内侍:“领他进去便是。”

    走过宽阔幽深的门洞,是天下闻名的王场。

    这片包围在高大楼宇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白玉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候,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玉玺一样,谁拥有九鼎,几乎是名正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分别代表着天下九州,鼎身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之所以还能记得洛阳,十之八九,是因为洛阳有至高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这里的九鼎。

    逐一凝望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禁一声深重的叹息。宫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宫殿峡谷,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斑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

    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阳了。

    王城里的周显王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像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身手,却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哭笑不得,便坚持要将“_4460.htm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商汤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像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日,王制丝缕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嘘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一番气象,一搭手,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钟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一班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内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与尚商坊官员计较商议。不料尚商坊官员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彩,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股肱老臣与袭爵幼臣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至一件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叹息之余,周显王觉得孔子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困了就睡,零零碎碎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竟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地,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钟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钟鼓??……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地,他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何人?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宣他,进来也――”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教他进来。”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十分的惊讶。青天白日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荡荡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宫。在洛阳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宫显得极不协调,倒像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宫。略一打量,发现中央高高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白惺忪疲惫。

    女官眼波示意,苏秦恍然大悟,深深一躬:“洛阳苏秦,拜见我王――”

    《周礼》定制:士之身份与百工、农人等同,不能觐见天子,即或敬贤破例,也须匍匐大拜,山呼“万岁”。然时世变迁,战国之世,士人已经迅速成为天下变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长,成为一个新兴的文明阶层。于是,天下有了“士不拘礼”一说。名士晋见各国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礼了。苏秦游历天下,读书万卷,又是洛阳国人,自然知道觐见天子的礼仪,可是他却没有以《周礼》参拜。苏秦心思,是想试探这个深居简出的周天子,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说辞该定到何种尺度。

    周显王却只慵懒地一笑:“苏秦啊,有事么?坐。”家常若和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个乐师的坐台一指轻声道:“先生,请坐。”

    苏秦正襟危坐,觉得那坐台还留有余温,不禁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方才有人。暗笑之间心神一定,肃然拱手道:“苏秦敢问我王,醉死梦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显王打了两三个哈欠。

    苏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兴国为本。王室衰败,天子岂能无所作为?苏秦以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运筹得当,定可中兴大业,恢复王权。”

    “先生高论。”周显王没有丝毫惊讶,嘉许地点了点头。

    苏秦顿时觉得泄气。按照他设想的对策过程,一个尖锐问题的提出,君主一定会大感兴趣,追问如何中兴,说辞自然就喷发而出。然则这个天子根本没有提问的兴趣,一副万事都明白万事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真大煞风景。但苏秦的沮丧瞬间便消失了,这是出山后第一次游说,原本就没有指望有成,试剑沽名而已,何须当真?能见到天子陈说对策,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废?定定神,苏秦侃侃道:“苏秦乃我王子民,素怀赤子报国之心,中兴王业,更是责无旁贷。苏秦的方略是:策动天下二十三个小诸侯结成盟约,以周室为盟主,组成联军,与七大战国并立。而后利用战国间之利害冲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内,王权定可中兴!此乃聚众抗强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诸侯结盟,国土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众将近千万,可征发兵士八十余万,任何一个战国都不足以与之抗衡。长久相持,周室王权当再度统领天下!”

    “好――谋略。”周显王说话间又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挺俊朗的名士,仿佛来了兴趣,随和地笑道,“先生,你想过没有,以何结盟天下小诸侯?粮食、财货、兵器、衣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王室有么?没有这等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说,二十三小诸侯天各一方,被各个大战国挤在旮旯缝隙之中,稍有动静,辄有灭顶之灾,谁敢作仗马之鸣?”摇摇头苦笑一声,“苏秦啊,你尚欠火候也。”

    苏秦一怔,亢声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举起王旗,诸多难题当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难矣哉!”周显王摇头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苏秦无计可施,叹息一声便想告辞。周显王却招了一下手,让女官扶他下了那张特大的青铜卧榻,踱着步子慨然道:“苏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个樊余,也劝过我振作中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力能为,何待今日?子为周人,便是国士。找个大国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经是一座坟墓了,无论谁在这里,都得做活死人。”说罢一声深重的叹息。苏秦默然,扑地一拜,起身拱手告辞。

    “先生,且慢了。”周显王眼睛有些湿润,“王室拮据,赐先生轺车一辆,望先生为周人争光。”说罢,深深一躬。

    苏秦大为惊讶,连忙扑地拜倒:“天子大礼,苏秦何敢当之?谢过我王赏赐!”

    “汗颜不及,何须言谢?”周显王摆摆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带先生去,尚商坊青铜轺车。”便回过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苏秦微微一笑:“先生,请。”

    苏秦恍然醒悟,跟着女官走出了灯烛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长廊。乍到阳光之下,两人同时捂了捂眼睛。待苏秦放开手,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领翠绿的曳地丝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际,一根玉簪将长发拢成一道黑色的瀑布,身材修长纤细却又丰满柔软。如此简单的衣着,如此单纯的色调,在她身上却显出了一种非常高雅的仪态,当真令苏秦不可思议。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含蓄的笑意充盈在嫣红的脸庞。

    “苏子,请向这厢。”女子轻声礼让。

    一声“苏子”,苏秦心头蓦然一阵热流。这不经意的称谓改变,在苏秦却有一种微妙的震颤。按当世习惯,称“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虽用于卓然大家,但在非礼仪场合,却有着敬慕亲切的意味。这种微妙,非其人其时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闪,苏秦拱手道:“敢问女官,如何称谓?”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苏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领步前行。

    “燕姬辛劳,苏秦多谢了。”

    “敢问苏子:洛阳城外,今夕何年?”

    苏秦愕然止步,随即恍然叹息道:“天上宫阙,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阳之外,早已经天地翻覆了。今岁是:齐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韩宣侯元年,赵肃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纪年已乱,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国纪年?”

    “方今燕国,情势如何?”

    “燕国大而疲弱,法令国制没有变革。然则,尚算安定。”

    “苏子离周,欲行何方?”

    苏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个最具实力的国家,一展胸中所学。”

    说话间不觉已到了王城府库。这是一座有上千间坚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粮食,所有的朝贡物资及王畿尚坊制品都收藏在这里。周平王东迁初期,这座天下第一府库当真是满当当盈积如山,铜币、衣物、兵器、车辆等,多有锈蚀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沧桑巨变,这座天子府库像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间瘪缩了下来,只剩下大约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个王城,只有这里驻守着数百名老军。箭楼下,府库城堡的大石门紧闭着,只留了一车之道的小门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着一座司库官署,不时有侍女内侍出入领物,倒略有些人气。

    燕姬将一面小小的古铜令牌交司库验看,宣明了赏赐苏秦的王命。

    老司库满面通红,尴尬地笑着:“我王不知,封赠赏赐用的青铜轺车,唯余六辆了。还都是轮破辕裂,却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赐车,原不在富丽堂皇。苏子以为如何?”苏秦不禁暗暗钦佩这个美丽女子的见识,她完全知道“王车”对于他的意义,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极是,天子赏赐,原在奖掖臣民。”

    老司库说声“如此请稍等片刻”,便进了府库石门。大约半个时辰,咣当咣当的车声驶出了石门道,驾车的两匹白马瘦骨嶙峋,确实是毫无气象。老司库脸上流着细汗,将古铜令牌与锈迹斑驳的轺车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苏秦,递过马缰马鞭:“可会驾车?”

    “尚算不差。”苏秦躬身一礼,从燕姬手中接过马缰马鞭,“苏秦告辞。”

    “莫忙,我送你出王城,许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牵着马走。”

    古老的青铜轺车在石板地面咣当咯吱地响成一片。苏秦富家名士,对高车骏马熟悉不过,生平第一次挽如此破旧的王车,竟有些局促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更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王车评点一二,一时竟无话可说。燕姬似乎毫无觉察,默默行走间突然问道:“苏子家居何街?”

    “洛阳城北乘轩里,苏庄。”

    燕姬惊讶了:“如何?苏子不是国人么?”

    苏秦笑道:“女官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变,国人出城别居已成时尚,只洛阳尚算罕见。苏氏老宅在城内官市坊,已经做了店铺,无人居住了。”

    “郊野孤庄,定然是清爽幽静了。”燕姬一句赞叹,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间,苏秦觉得面前这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封闭在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直是暴殄天物,脱口而出道:“惜乎女官身在禁地,否则,苏秦当邀女官一游天下。”

    “王城里的树叶,都难绿也。”燕姬望着枯枝丫杈的老树,幽幽一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秦慨然止步。

    燕姬抬头望望王城宫墙:“苏子,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人间天上,何得有期?”苏秦怅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道:“若得有期,苏子莫拒人于千里之外。”说罢飘然去了。

    苏秦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内,良久不能移步,蓦然之间,觉得自己在这里长久伫立很不得体,跳上轺车咣当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阳,已是日暮,眼见夕阳残照,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色块,大片乌鸦在宫殿上空聒噪飞旋,隐隐的编钟古乐夹杂其中,一派庄严的沉沦,一派华贵的颓废。苏秦不禁感慨中来,猛然打马一鞭,破旧沉重的轺车便咣当叮咚地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