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请命的怒潮退去了,赵良被嬴驷拜为客卿。
客卿,是战国时任用名士的传统序曲。客卿本身无执掌,爵位也是中等,但其弹性却很大,实际上是一种试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过客卿。赵良明白这一点,心中很是满意。秦国正在微妙处,这时候若让他执掌重任,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无实际职责,又有展示斡旋才干的天地。
赵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宫前游说骤然升为客卿,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尤其是世族元老们大感兴趣。甘龙本以“儒家大师”自诩,知道赵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对手,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国君在危难之时起用了儒家名士,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谁说儒家无用?这不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难题么?秦国将来的事情,还得世族元老与儒家来解决。
甘龙立即派杜挚出面,约请赵良到太庙官署“赐教点惑”。
赵良闻言,心中说不出的欣慰,连甘龙杜挚这样的世族望家都要请他“赐教点惑”,足以说明他已经在秦国一举成名了。举目四望,秦国已经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们气息奄奄,商鞅法家们流水落花,理国栋梁,舍我其谁?当此之时,不能冷落了这些世族老臣,他们的支持也是很要紧也。商鞅不正是因为开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么?此乃前车之鉴也。心念及此,赵良欣然答应。
初更时分,赵良崭新的青铜轺车驶到了太庙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挚已经在石坊前恭候了。这太庙本不是寻常官吏能随意来的,杜挚之所以将会面选在这里,一则是甘龙指定;二则是太庙前院是他处置公务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确实有小宴议事的地方;三则也借以显示这次会面的神圣。
赵良被杜挚热情恭谨地领进石坊时,不由对庄严肃穆的太庙大殿深深一躬。
两人刚刚坐定,老太师甘龙被两个素衣侍女搀扶了进来,龙钟喘息之态,使赵良大感风烛残年的凄凉,同时也深为惊讶――这个看起来一阵大风都能吹倒的老人,白发皓首,步履蹒跚,却竟能屡经大难而不死,当真令人不可思议。那天当殿吐血昏迷,连太医救护都没有,臣僚们都以为老太师要寿终正寝了,可他依然挺了过来,仿佛永远死不了一般。
“云阳赵良,参见老太师。”赵良毕恭毕敬。
甘龙喘息着:“请,客卿入座。阁下,英年有为,可喜可贺也。”
“赵良晚生后辈,何敢当老太师赞誉?”
“非也,非也。”甘龙摇头笑道,“客卿大才??,国之大幸也。太庙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请客卿赐教点惑了也。”
杜挚已经趁此安排好酒菜,将大门关上,转过身来刚刚入座,闻言拱手笑道:“老太师之言甚是,我等当聆听客卿高论。老太师,你我先敬客卿一爵。”
“甚是。”甘龙举爵小饮一口,“老夫,很想聆听,客卿对当今国事之高论。”
杜挚却是一饮而尽:“老太师之言甚是。杜挚亦想聆听高论。”
赵良受到两位世族元老的恭维,意气风发,大饮一爵,慨然拱手道:“多蒙老太师、太庙令奖掖,赵良愧不敢当。要说秦国大势,赵良亦是管中窥豹,一斑之见也。赵良以为,如何处置商鞅,乃目下国政之焦点。国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惧国人之心。良虽说退庶民请命,然却不能安国君之心。良窃以为,目下之要,在于安定君心,促使国君断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唯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国人中搅和,而应竭尽全力促使国君决意定策。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远图必得有章。不知两位前辈以为然否?”
“好!有见识,与老太师不谋而合!”杜挚拍案激赏。
甘龙摇头嘎嘎长笑:“老夫何有此等见识?太庙令休得掠人之美也。另则,世族元老本来也无人搅和国人请命,客卿,却是过虑了。”
赵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对,没有搅和,决然没有搅和!”
三人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笑声未落,三人的笑容却戛然僵在脸上。
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个阴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三人身后。
“刺……”杜挚一个“刺客”尚未出口,剑光一闪,扑扑两声,两只耳朵便掉在面前。赵良霍然跃起,腰身尚未伸展,两只耳朵也掉在地上。甘龙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如同梦魇般出不了声。长剑冰冷地贴上他的面颊一滑,高耸的鼻头已经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惨叫,两只耳朵又扑扑落下……三人顿时泥雕木塑般僵坐,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流进脖颈。
来人冷笑一声:“三位皆大奸大恶,谋人有术,死有余辜也。本使今日略施惩戒,若有不满,本使割下三颗白头也就是了。”
杜挚略有军旅生涯,稍有些硬气,粗重喘息着:“有事,便说,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白衣黑面具大笑道,“尔等空有人面,竟有脸说出斯文二字?”
甘龙嘶声道:“剑士,有话但讲,我等,绝无推诿。”
“好。算你这老枭明白。”来人隔着面具,声音听来空洞怪异,“听好了!一则,商君须得服善刑。二则,不许干预国人收尸。三则,不许掘墓扬尸。如若不然,随时有人取尔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赵良疼痛惶恐,咬牙皱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须……”
话音未落,明晃晃剑身飞来,“啪”地打了赵良一个铁耳光,一道血红的印痕顿时烙在脸上:“枉为名士,何其虚伪!方才谁在说,要促使国君早除商鞅?说!”
赵良吓得浑身颤抖,鸡啄米般只是叩头。
面具人从斗篷中拿出一只黑丝袋,往案上一掷,木案“咔嚓”折断,黄灿灿的金饼滚落在厚厚的地毡上腾腾腾一阵闷响。三人又一次惊讶得不知所措,却听面具后怪异的声音道:“记住,这是两万金,是让你等收买同道的,不是给你等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杀尔等全家!”
话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见。
杜挚尖叫一声:“来人!护卫死了么?”半晌却无人应声……
杜挚拉开门一看,院中甲士全都呼呼酣睡,一时间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甘龙咬牙切齿喘息着:“我等,自己收拾。记住,再不能,吃这种暗亏。”
三人相互包扎住伤处,挣扎起身,唤醒卫士,匆匆如惊弓之鸟,各自回府去了。
时当中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咸阳南市边上的那座庭院的一点灯光在闪烁。
嬴虔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翻阅一卷竹简,背后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后,一支长剑冰冷地贴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颈。
嬴虔猛然一抖,迅速平静下来道:“剑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认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丛剑树过来之人,却觉察不到你进门出剑,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则,嬴虔没有想到,剑士是个女子。”
面具人收回长剑道:“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经淹没,丧失了空灵的心田,已经迟钝了。我今日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为何不杀你。”
嬴虔转身,只见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伫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神秘高贵而又令人恐怖。连嬴虔这个在黑屋中自我封闭了近二十年的铁石人,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女公子绝非常人。能否告我,你是何人?”
来人卸下那张精巧的青铜面具,露出如云的长发与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脸庞。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权臣,生平见过的美女不知几多,但还是被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高贵的气度,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冰冷的眼睛,更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尽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剑利器,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高雅与渗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仅仅凭她能在复仇中保持节制这一点,这个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问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恋人,也是商鞅事实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点头,轻轻一叹:“明白也。你为何不杀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却拥戴新法。商君对我期望甚高,托车英国尉将蚩尤剑还给了我。嬴虔岂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维护新法,铲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杀我,但最终还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个女子,不被仇恨淹没,深明大义,不愧商君知音发妻。当日若知,何能使你与商君分开?”
“我没有后悔。你不必为此介怀。”
嬴虔深重地叹息道:“嬴虔与世隔绝,商君在明处,嬴虔在暗处。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无私。可是,他太无私,太正直,太严厉,太公平,像一尊神,人人恐惧……恕嬴虔直言,想杀他的人,决然不比拥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者易折。至刚至公,是不能长久的。人心,本来就是凶险的。”
“你有才能,有心志,但却没有胸襟,最终流于凡品。”
“嬴虔是个无法忘记仇恨的人……请看这张脸。”嬴虔猛然扯下面纱,赫然露出那张狰狞变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却意外地冷笑着:“你不过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怀?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记恨之心,商君该当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权贵层的冷酷,我爱至刚至公的荡荡襟怀,我鄙视你的狭隘残烈。但我还是要说,教他光明正大地走,士可杀,不可辱。”
嬴虔点头:“我还得感谢他,杀了公孙贾。”
“恩怨情仇,随风去也。”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顷,猛然站起,登车前往宫中,与嬴驷仔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次日,宫中传出君书,命老太师甘龙与上大夫景监共同召集朝臣,对商鞅论罪定刑;因老太后骤然患病朝夕难保,国君并公子虔前往南山探视,不能主持朝会。这道君书使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认定这是大好机会,相互密议,打好腹稿,准备与“商君派”较量。
第三日清晨,世族元老们陆续来到宫前。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乘坐着嘎吱咣当的牛车,都穿着简朴的布衣,仿佛一群老农夫来赶大市。宫门右将大皱眉头,赶紧命令军士找来一车麦草,铺在一大片蓝田玉地砖上,教牛车停放。这牛憨厚邋遢,不像马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谁也拿它没辙。秦国新法,村口道边尚且严禁弃灰堆物,何况宫前广场?要在寻常之日,这破烂牛车是决然不许驶进宫前车马场的。因为秦国官员坐牛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除却商旅货车,想在咸阳城的官署找一辆牛车,还真得费点儿工夫。可是这些世族元老们非但人人一辆牛车,而且还都破烂不堪,都由一头有气无力的老牛拉着,货真价实的老牛破车。也真难为他们一番搜寻工夫了。
如此特异之举,显然是有备而来,宫门右将如何敢去拦挡?
赶得卯时,世族元老们居然齐刷刷准点来到。怪异的是,老太师甘龙非但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只护耳,一方面纱,还有数十名重甲武士护卫在牛车四周。随后的太庙令杜挚、客卿赵良,也是两只大大的护耳,一队簇拥的卫士。如此奇观,非但令宫门守军大为惊讶,连世族老臣们也议论纷纷。宫门右将连忙上前,恭敬地申明,私家卫士不能停留在宫前广场,必须开到广场外的大街上去。杜挚却红着脸吼叫:“咸阳刺客横行!卫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无恙?”右将拱手道:“太庙令差矣。国有律法,宫有成规,守军重重,何来刺客?”杜挚恼怒:“守军重重?顶鸟用!你看看!”一把扯下护耳,赫然露出没有耳朵的圆柱头,“还有老太师!还有客卿!都没了耳朵鼻子!商鞅刺客横行不法,你的守军哪里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们尽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人人眼中闪出困惑惊惧。右将不再多说,只好教三人的卫队停在大殿外十余丈处,方才罢了。
正在此时,恰逢国尉车英的轺车赶到,见状高声问:“宫前广场,何来私家卫士?”
右将大步上前,将情形简略禀报一遍,车英骤然变色道:“朗朗乾坤,谁敢公然蔑视大秦国法?全数赶出广场!否则,立杀不赦!”右将本来就对此事恼火,现下有国尉命令,胆气顿生,一声大喝:“缴下兵器!赶出广场!”殿外三百甲士一声雷鸣般呼应,包围了三人的小马队,不由分说收下了马队兵器。
杜挚目瞪口呆,赵良面色苍白,甘龙挥挥手道:“走吧走吧。”卫队便灰溜溜地出了广场。
景监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一进来,就引起哄嗡一片议论――原来他身后竟跟着咸阳令王轼。世族元老们这一惊非同小可,王轼本来已经被软禁,虽未削职,却已经被嬴虔旧人掌了城防,咸阳民治已由客卿赵良兼领过问,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党,耿直激烈,国君放他出来何意?
众人哄嗡中,甘龙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这定是景监死请,国君不得已放出王轼的。新君貌似公允,落得“两方共同论罪定刑”的名义罢了,没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说明新君杀商鞅之心已定,这只是最后一场掩人耳目的博戏罢了,无关大局。
甘龙心思已定,站起来向景监一拱手:“上大夫,奉国君之命,你我共主朝会,当可开始也。”只是脸上戴着面纱,耳朵裹着绵套,声音嘶哑咕哝,没人听得清楚。
景监淡然道:“可也。老太师开宗明义。”
“诸位同僚,”甘龙的身子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样子颇为滑稽,有人便窃窃发笑。甘龙不理不睬,径自高声诉说:“商鞅大罪下狱,我等奉国君之命,论罪定刑。有罪无刑,朝野不安。请诸公放言,老夫与上大夫,当如实禀报。”
不待景监开口,杜挚抢出班外,愤然高声道:“商鞅乃窃国残民之大盗,欺祖改制之元凶,专权谋逆之首恶,乱国乱俗之魔障!老太师日前当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恶,字字入骨,当为论罪定刑之根本!此谓死有余辜也。”
一阵哈哈大笑,须发散乱的王轼从座中霍然站起,戟指杜挚怒斥道:“太庙令信口雌黄,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谓十大罪恶,分明是字字污秽,句句罗织,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诩,以为民请命招摇,诸公真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鉴,商君乃变法强秦之元勋,定国立制之柱石,移风易俗之导师,洗刷国耻之功臣!煌煌功绩,荆越之竹难书。今至论罪定刑,荒诞不经!”
“大胆王轼!”甘龙嘶声训斥,“论罪定刑,乃国君之命,尔竟指为荒诞不经,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谬论,下狱论罪!”
王轼勃然大怒,怒吼一声:“甘龙老贼枭,阴鸷歹毒,谈何纲常!此等乱国大奸,留在庙堂何用?”猛力冲去,要将甘龙顶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缙正在甘龙身后,见王轼凶猛冲来,急速将甘龙猛力一扯。甘龙向后跌倒,后颅却撞在通向国君大座的白玉台阶上,一声惨叫,昏了过去……王轼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恸欲绝,今日已怀必死之心,要与甘龙老枭同归于尽,这一冲自是勇猛绝伦,不想变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柱上,一声闷响,鲜血脑浆迸裂四溅。
变起仓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骤然间乱成一团。
车英出殿,向宫门右将大吼一声:“甲士进殿守护!”
右将虽来自新军,是车英老部下,但宫门禁军不属国尉管辖,除了国君,不能听从任何人调遣号令。但自soudu.org商君蒙难,人心惶惶,变异忒多。宫门将士们皆山乡子弟,对世族元老们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罢了。今见老国尉与世族元老愤然抗衡,岂有犹豫?右将一招手,亲率一个百人队铿锵开到大殿平台,列队守住殿口,矛戈齐举,一片肃杀。
杜挚变色道:“车、英?你、你、意欲何为?”
车英高声道:“诸公听了,继续朝会。谁敢再滋生事端,立杀不赦!”
世族元老们顿时惊愕,滋生事端的王轼已经死了,被突然袭击的甘龙生死未卜,此时不说救人,却要继续朝会,车英居心何在?白缙正抱着甘龙,西乞弧在包扎甘龙伤口,一闻此言,异口同声道:“老太师须得急救!送太医院!”世族大臣一片愤愤然呼应。
车英厉声道:“朝会乃国君之令,谁敢以私乱公,本国尉立即执法!”
世族元老们骇然。这不是公然要甘龙的老命么?风烛残年的甘龙,已经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还惨,如今又遭此重创,再不许救治,必送命无疑。赵良已经是心惊肉跳,不明白这些商鞅死党何以个个都不怕死……正在乱纷纷之际,老甘龙却醒了过来,费力地睁开浑浊的老眼,颤声道:“不,不能受人,胁迫……商鞅,车裂之刑,车、裂!”头一甩,又昏死过去。
老甘龙生不畏死的老硬骨头,大长了世族元老们的志气,一致愤怒高喊:“车裂商鞅!车裂!”
景监冷笑:“尔等丧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谓车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们一时愕然,谁也不晓得老甘龙说的“车裂”为何典何刑?
赵良突然觉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车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万恶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诛杀共工。共工罪大恶极,身_4460.htm长无以斩其首,故以五牛之车裂其躯体,复斩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尝见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们惊叹纷纷:“禹帝古刑,安得无典?好!太师客卿大学问!”
景监愤然指着赵良道:“尔儒家名士,何来鲁莽灭裂之怪论?越地昔年掘出长大骨架,无人能识。求教孔子,孔子考订为共工躯干之骨。若车裂共工,何来完好躯干?尔等欺圣灭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赵良面色涨红:“车裂共工,乃孟子大师所考,岂有荒诞之理?”
杜挚高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有你么!”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噤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喘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党,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
次日嬴驷回宫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脊骨阵阵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词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
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阳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阳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候,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察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旅,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可以翻云覆雨,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欲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地复仇报恩,让他尽情地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哪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荧玉、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荧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担心。白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像荧玉那样身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地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教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乱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皮纸,每日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像惯常那样利落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地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道:“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地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唯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需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道:“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察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道:“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也!”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仰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教他看得见青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