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蕊厌恶地皱起眉头,将手中的抹布甩进水池中,激起一串带着泡沫的水花。她发现,自己的忍耐力越来越差了。在离开厨房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焦躁。
“怎么了?”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和些,可眉间的肌肉还是没有松开。
齐老太冷脸斜了她一眼,继续着自己手中拍拍打打的动作:“没事,我就归拢归拢东西,你歇着去吧。”
“客厅我刚收拾完。”田蕊强压着火,不等齐老太张嘴,又接着堵了一句,“该擦的也都擦过了,湿布一遍,干布一遍!”
齐老太没抢到理,讪讪地哼了一声,转眼看见田蕊滴着水的两只手,又立刻鼓起气来。
“哎呀!水呀!都滴到地板上了!”她夸张地皱起眉,连声啧啧,“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不知道在意!”边说着,边跑过去挤开田蕊,去擦地板上的水渍。
田蕊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趔趄了一下,一种积压的情绪也在心中骤然升腾起来。
“就是两滴水,放着吧,呆会儿我擦!”
“哼,呆会儿?这么点儿事也拖拖拉拉的……”齐老太不满地嘟囔着,用力蹭着地板。
“该干的我有没干的吗?”田蕊有些忍不住了,声音不由自主地随之升高。
老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瞪着田蕊,仿佛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你喊什么呀?你冲我老太太喊什么呀!”
“我没有……”
“还说没有呢,瞧你这眼睛瞪的!”齐老太气咻咻地用手点着田蕊,“真是越来越……越来越……不愿意住这儿就说一声,谁也没强留你!我还没贱到让人欺在自己头上!……”
受够了!真是受够了!
田蕊哆嗦着嘴唇,感到头都要炸开了!为什么她要忍受这些?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能结束?她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可以?!
齐老太是个刻薄的人――几乎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说。尖刻、自私、顽固、不尽人情……在她眼里似乎没有一件顺眼的事,没完没了的抱怨是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没人愿意和她打交道,更别说是长久的相处,而田蕊之所以一直忍耐着,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
“没良心的东西!我拉扯你们长大容易吗?就知道欺负我老太婆……”齐老太就势坐在地板上,一边发出刺耳的干嚎,一边恶狠狠地数落着田蕊,“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我为了养活你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现在人老了,不中用了,就开始嫌弃我了!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管你们死活!……”
又开始了。
此时的田蕊从怨愤中又生出一丝无力感,这样不断重复的抱怨已让她感到麻木又疲惫。从她懂事时起,她就每天都面对着这样的“训戒”,要对自己得到的每一分都心怀感激,并牢记日后需加倍回报这一切。她晓得母亲孤身抚养孩子成人的艰辛,她也不是个不知道感恩的人,但那永无休止的“偿债”,早已让她的身心憔悴不堪。母亲的亲情对她来说不是包容万物的海洋,倒像是无底的深渊,无论她做多少,怎么做,如何拼命努力,始终也填不满亲情这个无底洞。这样的生活,有时候真让她感到绝望。
再次深吸一口气,田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面前的齐老太还在骂个不休,她虽对此感到烦躁,却也懒得反驳,反正说什么也没有用。她悄悄倚在门框上,等待着闹剧的结束。不经意地,眼角的视线划过客厅门口,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幕。
小正?田蕊脸色一变,慌忙走过去,想用身体挡住那惊疑的视线――不该让孩子看到这些,虽然她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类似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小正,回屋做作业去。”她伸出手抚住孩子的背,轻轻把他推向屋里。
小正看着她,又望了一眼客厅,懂事地垂下眼睛,顺从地走向卧室,可在推开门的瞬间又转回身牵住妈妈的衣襟,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妈妈,不要再跟姥姥吵了。”
与儿子不安而哀恳的目光相对,田蕊心头不由一颤,像被什么狠揪了一下。
“没事,一切都很好。”她轻抚着小正的头,柔声安慰着。
将儿子送入房间,田蕊温柔的目光也随着关闭的房门渐渐沉下来。她离婚了,没有钱也没有房,但做为一个母亲,她有责任为孩子提供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是的,她不能这么软弱,她还有孩子需要照顾,所以,再苦再委屈也得咬牙挺过去!
转过身,田蕊抚了一下额边的乱发,挺起胸膛走进客厅……
夜,慢慢降临了。黑暗是一种安定,也是一种遮蔽,对于每个人,它都有独特的被利用方式。
某条阴暗小街的街口,一个男人正躲在阴影里东张西望,他神色紧张,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偶尔经常过的一辆汽车,都能让他的心脏猛跳个不停。
“大哥,到手了!”低低的声音从后面的小街中由远而近,夹杂着的是粗重的喘气声和凌乱的脚步。
男人迅速转过身,伸手抢过来人怀中的一个包裹。
“老三,你拿准了?”
“没错,就是古董店下午新进的货!大哥,这回咱们可发财了!”
“行了!这些过后再说,先快点儿离开这儿!”
在街灯昏黄的光线下,两个男人各自抱着一堆东西,慌慌张张soudu.org地向前疾跑着。经过一处施工道路时,其中一个男人“哎哟”了一声,绊倒在地,手中的包裹也飞了出去,跌进深深的坑道中。摔倒的男人的慌忙爬起来,想跳入坑中捡包裹。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前面的男人身子一僵,急跑过来拉住他。
“别捡了,快走!”
“可是,大哥……”
“又不差那一件,这不还有呢嘛!”
两人再次飞奔起来,身影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小正已经上学去了,早饭桌上只有齐老太和田蕊,气氛显得有些僵硬,不过,反正一向都是如此,在意也没有用,田蕊低下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粥碗上。
“电卡里没剩多少钱了,呆会儿你去把钱续上。还有煤气的。”齐老太夹了一口咸菜,忽然开口说。
听到这话,田蕊的动作不觉得一顿,答话的语气也迟疑起来:“妈,这个月的钱您能不能先垫一下……”
“米也差不多了吧?出门时顺便买一袋回来。”像是没听见田蕊在说什么,齐老太又不甚在意地补了一句。
“妈,这个月我手头紧,等下个月我……”
筷子啪的一声扣在碗上,田蕊被吓了一跳,再瞧齐老太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我一个能吃得了这么多米,用得了这么多水电?你们娘俩白住我这里,我可什么都没说,现在让你担笔生活费,就像剜你肉似的!你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想指望着你老娘继续养你?”
“可这个月要给小正缴学费,我手里实在是没钱啊!”
“缴学费?”齐老太冷笑了一声,“孩子没爸吗?你养不活就让他养。”
“跟他过,孩子还能学出好来?他的臭钱我也不愿意碰!”一提起那个男人,田蕊心头登时涌上怒气,声线也不由尖厉起来。
“自己都活不起,还在那儿硬充什么?”老太太不屑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我给小正的爷爷奶奶打电话了,他们说愿意抚养孩子,随时都可以把小正送过去。哼,毕竟是他们家的骨血嘛……”
“什么?!”田蕊立时瞪圆了眼睛,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妈!你怎么随便做决定,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他是我的儿子!”
“闭嘴吧,少在这里咋咋唬唬的!你就冲我喊有忍耐!”齐老太的调门也跟着提高了好几度,“离婚时宁可一分钱也不要,也拖着孩子不放。现在怎么样?蹦子儿没有,娘俩儿个就知道窝在我这里,过得半死不活!你活不起没关系,别拖累着别人跟你一起受罪!”
田蕊霍地站起身,脸上的颜色由红变白,气得浑身发抖,她已经听不清齐老太往下说的是什么了,只觉得那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像刀子一样,一下接一下地向她猛戳!下一秒再回过神时,她已经冲到了大街。
她把我当什么?她把我当什么?她怎么能把我的孩子随便给别人!我不是她的附属物,她也没权利决定我的生活!
田蕊毫无方向地在街上乱冲,脑子里像开了锅的粥。一文不名又怎么样?她会努力工作,她不会让小正受到半点儿委屈!当初会搬来和母亲一块儿住,本是以为不用在外租房子,日子会过得略微松快些,可没想到现在的生活更让她疲惫不堪。比较起来,她真羡慕其它兄弟姐妹,最起码他们有自己的家,不用和脾气乖戾的母亲朝夕相处。对啊,母亲的孩子不止一个,可为什么承受这些的只有她呢?不公平。那样的母亲,那样的母亲,那样的母亲……如果……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就好了,如果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就好了,如果这一切都不存在就好了……
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睁开眼,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烦恼、顾虑一样都不少,逃没有用,还是得面对这一切。
冷静下来的田蕊,站在十字路口,感到一片茫然。
红绿灯变换,等在路旁的人们开始穿越马路,田蕊正要举步,却见一个小姑娘躲在路口的电线杆后面,张大眼睛,惊惶地瞪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
她是要过马路的吧?绿灯都亮了,为什么站在这里不动呢?好像那边绿灯的时候她就站在这里了。这样注意着,田蕊的脚步就不由停了下来。
“小妹妹,你怎么了?”她俯下身,亲切地问道。
这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只有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白色的罩裙,皮肤也是白的,泛着健康的红润,黑亮细幼的头发散在背后,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双灵动的黑眼睛。真是个像洋娃娃般可爱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谁见了谁都会怜爱。不过,陌生人的话语似乎惊吓到了她,她迅速向后缩起身子,隔着电线杆,用警惕地眼光打量着田蕊。
“是不是不敢过马路?来,阿姨带你过去。”田蕊慢慢伸出手,用更为温软的语调说,像是在对待一只易受惊的小动物。
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小姑娘慢慢卸去了警惕,但眼中还是闪着犹疑。
“我……我要回家……”她小说声,胆怯得像只小猫。
“你迷路了?”
小姑娘看着田蕊,轻轻点了下头。
“你家在哪里?”
白细的小手抬起,略一迟疑,举向一个方向。“那边。”
田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免有些犯难,于是转回头又问:“家里的地址你记得吗?什么街、多少号?”
小姑娘摇了摇头,仍固执地伸着指头。“就在那边,姐姐就在那里。”然后不待田蕊答话,便过来牵住对方的衣角,“阿姨,你带我回家找姐姐,好不好?”
恍惚间,田蕊觉得那哀求的眼神和儿子小正的目光重叠在一起,这样的恳求,谁能忍心拒绝呢?
“你仔细看看,这边有没有来过?”田蕊带着小姑娘,顺着其记忆中的方向,一路停停走走,让她辨认是否有家附近的景物。
“好像是这边。”小姑娘指向西面的路口,拽着田蕊的手跑过去。
拐过来的这条街是条僻静的街道,但此时却很热闹,街上施工的坑道旁,稀稀拉拉地围了些人,路旁停着辆警车,几个警察押着两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坑里还有人影在晃动,像是在寻找什么。
“你记准了?是不是这儿?”
“没、没错,昨晚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
“这找半天了,连个影儿都没有!现在还敢耍滑头,不老实交待没你好果子吃!”
“政府,我真没说瞎话……”
“……”
路过工地时,田蕊隐约听到这样的对话,好像是警察押着犯人在起脏物。不过她没心情看热闹,拉紧孩子的手,快步离开现场。
小孩子总是好奇的,虽然被牵着走,小姑娘的眼睛却一直望着热闹的方向,看着看着,她忽然用手捂住小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田蕊低下头,奇怪地看着她。
“那两个叔叔我见过。”小姑娘还是开心地笑着。
“咦?”田蕊一愣,“是你认识的叔叔吗?”
“不认识。”小姑娘还是笑个不停,“只是见过。”
奇怪的孩子。田蕊暗自摇摇头,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小孩子的某些想法,成年人真是无法理解。
又拐过几条街,田蕊已经开始感到累了,她开始怀疑这小姑娘是否真的记得路,也许她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你真记得来过这里吗?是这个方向吗?”
“嗯……嗯!”小姑娘环顾了一下四周,使劲儿点点头,“很快就能找到姐姐了,找到姐姐就能找到妈妈了!”
真的吗?这话很难让人有信心。
两人正走着,小姑娘忽然惊喜地欢叫了一声,挣开田蕊的手,跑进一条幽暗的小街。田蕊担心地追过去,拐进街,看见她正飞快地向前奔跑着,最后停在一家旧货铺的门口。“姐姐就在这里!”她兴奋地冲赶上来的田蕊叫着,然后用力推开店门。
“欢迎光临。”
随着脚步踏进店门,一个沉静而带着傲慢的声音传进田蕊的耳膜,她稳住视线,看到了站在店内柜台前的人。一袭黑衣的年轻女子,白皙的肌肤,乌黑的发,从那张脸上,田蕊很容易就能看到小女孩儿的影子,那是血缘关系所产生的共同特征。只是,那女子冷冷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太舒服。
“姐姐!”小姑娘高兴地扑了过去,亲昵地抱住对方。
但是,黑衣女子却没有与之相呼应的行动,虽然脸上表情未变,但眼中却闪过清晰而复杂的神色,吃惊、恼怒、犹疑……还有,一丝看不懂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田蕊感觉此时此刻,自己的存在有些许尴尬,她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
“嗯……你妹妹迷路了,我送她回来。”
女子的目光慢慢转向她,打量着,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也在这个空间内。
“哦。”她轻轻叫了一声,嘴角挂起微妙的笑,“谢谢你。谢谢你送她回来。”
“不用谢,不用谢!”田蕊客气地回复着,“只是以后别让小孩子跑那么远玩儿了,出事就不好了。”
“姐姐!”小姑娘突然大声说,仰起小脸儿天真地望着女子,“阿姨是很好的人,好心送我回来,你应该好好谢谢她!满足她的一个请求吧?”
店内有两三秒钟的寂静,两个女人同时惊讶地注视着小小的请求者。片刻,一串清晰的笑声掷了出来。
“呵呵呵,好哇。是应该好好感谢人家。”黑衣女子抬起眼睛,冲田蕊微微一笑,缓慢而清晰叙述着,“我是一个女巫,只要不过份,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一个请求。你可以叫我……无良女巫。”
田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坐下来,她不是个迷信的人,也没有思维混乱,之所以会被陌生人那离奇的话所诱惑,也许,只是因为好奇。对,好奇,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期待什么?她想,自己是清楚的。
“我受不了我母亲。”她简短地说。在此之前,她曾想多陈述一些事实来铺垫自己的思路,但脑海翻腾了半天,她只吐了这样一句话。简单的、有些意外的、也是最贴切的表达。“我受不了我母亲。”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假如……只是假如!假如……她不存在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自称是女巫的女人向前倾了倾身子,从稍高一点的地方俯视着她的眼睛,“让她死亡?”
“不,不!”田蕊慌忙表示否认,她虽然想逃避与母亲的关系,但却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我没想让她死!她毕竟是我母亲,我从没想过要害死她……不,这想法太可怕了!”
“那你想怎样?”
“只是、只是让它不存在,她不是我母亲,我也不是她女儿。”田蕊无意识地挥动着手,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我们兄弟姐妹好几个,少我一个,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生活不会有太大变化。”
“对她来说,就当你从来不存在?”
“啊……对!”
“让你从她记忆中消失,让她彻底遗忘掉你?”
“对对!就是这样!只要能有这种自由,我就满足了!”
女巫直起身,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略显兴奋的田蕊。
“被遗忘……”她轻轻念着,声音里有片刻的停顿,“奇妙的手段,但有时候它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田蕊盯着她,有些惶惑。
“我的要价一向很高,不过这次既然是免费的,我就再附赠你一句话。”女巫把手指比在嘴唇上,微微合起眼睛,“人与人的记忆都是相互交错的,遗忘不是一件单纯的事。”略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想好了再作回答。在走出这扇门前,你尽可以思考。”
田蕊愣愣地看着女巫,像是在审视什么,许久,她慢慢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太阳一点点改变着方向,厨房内的光线也渐渐充足起来,红翼从冰箱里取了瓶果汁,坐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呼――,小孩子真是精力旺盛,还好那客人一走主人就立刻把她领了去,否则他真没把握有足够的体力来应付到最后。
主人的妹妹?这真令人惊讶!他从来也不知道主人还有一个妹妹。不过也不奇怪,因为主人从不提及自身事,他也从来没问过,他清楚自己没资格问询,而且也不想冒无谓的风险――惹怒主人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话说回来,那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虽接触短暂,红翼却很喜欢她。只是有一点他感到奇怪:主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年幼的妹妹?他跟着主人很久了,虽然不清楚无良女巫究竟有多大年纪,但可以肯定她绝没有表面上那般年轻。主人和她的妹妹应该不会差太多年纪吧?也许,她也是一个女巫,用魔力改变了自己的外貌。
可是,红翼还是觉得那是一个孩子。一切都很自然,没有怪异的地方,除了她想自己的名字想得久了点……对了,名字,刚聊到这里时,主人就进来了,所以他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红翼又喝了一口果汁,慢慢回忆着刚才的情节。
她叫什么呢?
“我叫什么?”小姑娘歪着脑袋,困惑地提出一个问题。
无良靠在椅子上,别有意味地注视着她。
“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她反问道。
“嗯……记不得了。”小家伙使劲儿皱着眉毛,犯难地摇摇头,“好奇怪呢,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
“那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手指戳住下巴,小姑娘翻着眼睛想了想,忽然又高兴了起来,“我能记得好多呢!妈妈、姐姐、还有我,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很开心呀!”
接着,小姑娘就像要证明自己所说的,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往事,两只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
无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讲述者眉飞色舞的样子,听着听着,她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母亲呀?……呵呵,她是这样设定的么?快乐的一家三口,真是有趣的故事。”
注意到对方怪异的表情,小姑娘不明所以地停止了回忆:“姐姐,你怎么了?”
“可怜的东西,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我是你姐姐?”无良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她,“你以为自己是谁?不,你没有姐姐,也没有母亲,你全部的记忆都是虚构出来装上去的。”
小姑娘呆呆望着她,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不明白吗?你不是一个人,只是个用魔力做出来的玩偶。由那个女人做出来的!”无良站起身,缓步走过去,欣赏般地用指尖滑过那小小的脸颊,“真是完美的杰作!她做出来的东西总是无从挑剔的,瞧,连这张脸都是特意仿照我的样子做的。”感觉碰触到的身体在微微颤动,她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骗人,你骗人!”小姑娘的眼中笼上一层雾气,声音也随着身体不停颤抖着,“妈妈说过的,她说在等我,找到姐姐就可以去找她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无良粗暴地打断她,目光霎时锋利无比,“因为你必须来找我。你是洗掉我记忆的工具,她想让我自己忘掉自己!当初没有办法控制,只好把你封印起来,没想到你竟然能自己找到这里,那个追踪我魔力的装置还没坏掉呀?呵呵呵,不过封印是如何掉的已经无所谓了,这么多年了,人总会变化的,对不对?”
手顺着细小的脖颈滑下,轻柔而缓慢,突然中指的指尖向左侧颈窝猛扎下去,碎裂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溃然崩坏。
被称为玩偶的躯体无声地大口喘息着,向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名字……我没有名字……”她抽息着,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 “确定一个人存在的‘名字’,我没有……”
“名字是最后才被赋予的,你是未完成的作品。”
“你杀了母亲。”疑似是泪的东西静静挂满了整张脸,“你在她完成一切前,杀了她……”
无良女巫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笑着。
“妈妈,她在哪儿……?”绝望的细语中,肌肤开始一块块剥落,露出玩偶的骨骼。
“她呀,在被人遗忘的地方。”女巫轻描淡写地说,话落,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既而笑得越来越厉害,无法自已地抖动着双肩。
“为什么要杀她?她把一切都教给了你。”
“为什么……?”无良慢慢敛住了笑,思绪好像有一瞬间飘到了远方,“因为她是唯一还记得我的人。”
一室无声,只有碎裂的声响继续着,玩偶倒在地板上,忽然发出一声平静而陌生的叹息:“年轻的女巫啊,你是希望被遗忘,还是害怕被遗忘?”
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有一秒钟的停顿,无良收起所有的表情,走过去漠然俯视着地板上的躯体,抬脚,落下,残破不堪的头颅变得粉碎。
残骸的碎屑中,悄悄闪出一抹金色,圆形的币章显露出来,一个女人侧面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在上面。无良蹲下身,将那徽章捡起来,狠狠攥在手中,焦烟伴着咝咝的声响从指缝间渗出。
“这是你给我的束缚,苏西丽!”声音从她的喉咙深处挤上来,“现在又少了一个。总一天它们都会结束的,你等着瞧!”
握着徽章的拳头重重砸向地板,激起的碎屑在沉默中缓缓落下……
这一天,红翼第一次做了三个人的晚饭,可当他敲开书房的房门时,却发现除了主人之外,找不见第二个人的踪迹。
“她呢?”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无良女巫依然是沉静的。
“去母亲那里了。”她说。
……
田蕊急急地向前走着。
她做了,她做了,她真的做了!母亲那满是错愕和吃惊的表情,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一遍遍播放。哈,真是难得一见的表情!其实她为此反复思索了很久,始终也下不去手,可是齐老太不断的恶语相向,最终还是结束了这份犹豫。她只是个普通人,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很奇妙的,当这一切变成现_4460.htm实时,先前的犹豫和不安全都不见了,取尔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虽然那些驱赶她的怒骂还是让她不禁心痛,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再也不用忍受这些了,结束了,她自由了!
这样想着,她的呼吸不觉又急促起来,感觉整个身体也变得轻盈了。
现在,她要去接小正。这几天怕出事,她一直把小正安顿在大姐家。等接出孩子,她们母子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敲开门,田蕊对站在门口的男人露出客套的笑。
“大姐夫,我来接小正。”
男人点头嗯哈着,却没有请她进来的意思,狐疑地打量着,转头向屋里喊了声。
稍后,田蕊见大姐应声走出来,看到她,也是满脸的纳闷。夫妻俩交换着眼神,田蕊看得出,那意思是:她是谁?
不知为什么,田蕊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大姐,我是来接小正的。”她还是笑着说。
“接小正?你是谁呀?”大姐小心而客气地提出疑问。
“我?”田蕊一愣,笑容凝固在脸上,“我……我是田蕊啊。”
“田蕊?”夫妻俩又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开始出现了警惕。
“刚才妈打电话来,说家里跑进个怪女人,不会就是她吧?”大姐夫小声说,大姐点点头表示同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这话虽是在嘀咕,但田蕊却听得很清楚,心慌的冷汗开始爬上额头。怎么回事?
“小正呢?”她努力维持着镇静,转眼看见从屋里探头看热闹的小身影,便立刻急走过去,“小正!来,跟妈妈回家!”
男女主人见状,慌忙挡住她。
“你干什么?”大姐的声音有些拔尖。
“大姐,你怎么了?我是你妹妹田蕊,小正的妈!我现在要带小正走!”她也急了,使劲儿去推开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三个人就这样乱成一团。
拼命挣脱开阻挡自己的力量,田蕊向自己的孩子扑了过去!
“小正,快跟妈妈走!快走啊!”她伸手去拽孩子,没想到对方竟惊恐地尖叫起来,“小正,你怎么了?我是妈妈呀!别这样……”她想把孩子抱在怀里,可却遭到更激烈反抗。
“放开我!你才不是我妈妈,我不跟你走!”小正奋力挣扎着,拼命捶打着抓住自己的双手。
“不要这样,小正!我是妈妈啊!我是妈妈啊!”
“你要对孩子干什么?快放开他!”
“小正!……”
“快出去!……”
“……”
“……”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蕊大口喘着粗气,暂时放弃了徒劳的砸门和叫喊。她现在抖得厉害,没办法站稳,只好倚着墙坐下来。她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冷静思考一下。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像是忘了她是谁?连小正也不认识她了,小正……她的孩子!想起刚才的一幕,田蕊心中不由一绞,感觉像要窒息。事情不该是的这样的,不是只有母亲会忘了她么,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不行!她得去找那个女巫。
相对于紧张无措的田蕊,黑衣女巫是悠然的,甚至对于刚才所述的事情抱着份戏谑。
“我已经告诫过你了。”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人与人的记忆是相互交错的,要遗忘一个人,就会遗忘掉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可为什么……”
“相互交错的。”女巫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记忆不是单方面的,人们的记忆是彼此交织在一起的。遗忘,可以让一个人忘掉有关你的全部,但反过来……”她莫测地笑了一下,“也可以把你从全部人的记忆中抹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田蕊大张着眼睛,脸上一片死灰,“但……为、为什么是我?不是应该……”
“在她的记忆中,对你的印象确实是消失了,但在其它人的记忆中,你们两人还同时存在着。她先向别人确定了自己的存在,你就自然被挤出了别人的记忆。这是一种自然的平衡。”
田蕊忽然想起了大姐夫所说的那个电话,一下子瘫倒在椅子里。母亲往大姐家打了电话,如果没有那个电话……到底都摆脱不了控制吗?连最后的机会也毁在这个老太婆手里。这样想着,幽然的恨意从她心底暗暗浮起。
“你没说过会变成这样……”她抬起头,死死瞪着对面的女人,“这简直就是在害人!”
“我给过你提示,也给过你时间思考。”无良挥挥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指望女巫的让步会有多少?已经够多了。”
“那现在怎么办?”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啊,这是另一个要求了。”无良像是想起了什么,理所当然地说,“我要收费的,你付得起吗?”
田蕊一怔,随即愤然而怒:“当初我好心把你妹妹送回来,可你却这样害我,现在又要管我要钱?!”
“为什么总喜欢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呢?”无良啧了一声,挑了挑眉毛,“妹妹……?呵呵,好吧,就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
她微微扬起下巴,又仔细审视了一遍田蕊。
“方法很简单,”她说,“只要有人能想起你是谁,你的生活就恢复正常,但相对的,那个想起你的人就会被众人所遗忘。”
“啊,那不是……”
“凡事总要有牺牲的嘛。不是你,就是别人。”女巫带着恶意地低声笑着,“被人遗忘的滋味并不美妙呀。”
田蕊低下头,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
傍晚时分,四处都是嘈杂与纷乱,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惫,勿勿往来于路上,小孩子们则像获得了自由的小生物,欢叫着涌出学校。然而,这一切对于田蕊来说都是无意义的,她蜷缩在角落里,茫然注视着前方,目光有些呆滞。
在过去的几天里,她一直在寻找自己存在的证据,但是没有人记得她,甚至所有能证明她身份的文件也都消失了,在若干次不甘心的扎挣中,她还险些进了精神病和派出所。有时,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了。
她想,如果不死,她总有一天会疯掉的。可是,她现在还是没有疯掉,而死,她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小正,她的孩子。
学校涌出的人流渐渐稀疏了,她终于等到了一直寻找的身影。她猛地站起身,刚想上前,却见几个大孩子把小正拖进了旁边的小巷。
“你们要干什么?滚开!”她冲过去护住自己的孩子,像疯了一样推开那些少年。几个打劫未遂的少年一时也被吓愣了,互相对了下眼色,便逃之夭夭。紧张过后,田蕊忽觉一身无力,抱着小正,瘫坐在地上。
感觉身上传来的轻轻碰触,田蕊抬起脸,看见小正正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阿姨,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咱们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是吗?”
小正!一丝惊喜的电流迅速窜遍全身,但立刻又被她压了下去。若是小正现在想起自己,那他就会立刻被人遗忘,不行,那太可怕了!被人遗忘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我不认识你。”她坚定地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巷,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回头,绝望地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却猛然定住了――她看见自己的母亲――齐老太正站在马路对面,看样子是来接小正的。
过往的一切快速在眼前掠过,平日里一张张刻薄的嘴脸,不认识时对她形如陌路的冰冷。如果没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会那么糟糕;如果没有她,自己不会碰到那可恶的女巫;如果没有她,自己不会落到被众人遗忘的境地……而在所有驱逐自己的人中,她是最冷酷无情的一个!像火山一样,田蕊心中的恨意在一瞬间爆发――
都是她害的!
周围的一切都被忽略了,盯住目标,田蕊双眼喷着怒火向齐老太猛冲过去。然而,原本愣在当场看她冲过来的齐老太,却突然以更快的速度扑了上来――!
“吱――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街市的喧闹。
田蕊跌坐在马路上,吓得面无血色。
“喂,没事吧?”司机慌忙地跳下车,上前查看状况。周围好事的行人也慢慢围了过来。
她颤抖着,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一摊鲜红:“她、她是谁……?”
“一个母亲。”
田蕊惊疑地抬起头,寻声望去,人群中的一个黑衣女子,正冲着她似笑非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