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欧阳远仍然紧紧搂住那条大黑狗,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何不平,却又时不时地瞄向结心庐内,脸上焦灼、希冀,尽露无遗。
何不平与言不尽并肩站在一起,看着欧阳远那副如临大敌、视死如归的神情,既好气又好笑,但自从叶逸秋出现之后,他们的心思仿佛都聚集到了叶逸秋的身上,再也没有取笑欧阳远的兴致。
时光,就在期盼和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悄然流走。一盏茶、两盏茶的工夫过去了,叶逸秋依然没有从结心庐里面走出来;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结心庐外依然没有出现叶逸秋的身影;半个时辰过去了,欧阳远几乎已经快要绝望,快要崩溃……
等待,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煎熬!欧阳远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持久的耐心,为的只是挽救一条狗的生命。
看着欧阳远越来越是焦虑不安,言不尽忍不住又打趣他道:“老幺,依我看来,这一次阿黑的性命是保不住了,叶兄弟进去了这么长时候都还没出来,只怕是师父也不给他这个面子。”
欧阳远本如土色的脸,顿时“唰”地白了,浑身一个哆嗦,将阿黑越发抱得紧了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落,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何不平故意翻了翻白眼,“嘿嘿”笑道:“是啊,老幺,师父要是答应了叶兄弟的求情,怕是早已出来放话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乖乖地把阿黑交给我,我也好趁着时候尚早,做一顿丰富的午餐,师父一高兴,说不定日后就不再追究你养狗为患之错了!”他微微一顿,又对言不尽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啊?大师兄,是不是这样?”
言不尽早已在一旁笑得打跌,闻言立即附和道:“正是,正是如此!”
欧阳远又惊又怕,又是气愤,戟指怒叫道:“你们……你们好,真是好极了……”他本性木讷,不善言辞,此时气急之下,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戟指指指点点,一张本已变得无比苍白的脸更成了一张猪肝脸,涨得通红。
何不平强自忍住几要爆发的大笑,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老幺,我不是说过了么?师命难违,今日阿黑不死,我们的日子以后怕是不好过了,你就大发慈悲,咳咳……就当是我们这做师兄的求你了,把阿黑交出来,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扬起了明晃晃的菜刀,一步一步地挪移着走了过去。
欧阳远抬起头,目光狠狠地瞪着那把触目惊心的白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抱着阿黑向后奔去。岂料阿黑身躯庞大,份量不轻,他又人小力薄,脚下不稳,竟是连人带狗一头栽倒在地。阿黑本就惊魂未定,如今又甫受惊吓,顿时“汪汪”直叫,倍感凄凉!欧阳远也不知是不是扭伤了脚踝,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时起不来。
这一下变故倒是大出言不尽和何不平二人意料之外,相互对视一眼,一齐快步走过去,叫道:“老幺,你……”
欧阳远一见二人走近,顿时又被吓得脸如死灰,大叫道:“你们别过来!”
言、何二人愣然驻足,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都在想道:“这玩笑开得大了,可千万别逼疯了这笨手笨脚的呆头鹅!”
就在这时,忽听结心庐外有人温声笑道:“好了,言师兄,何师弟,你们就别再寻欧阳小兄弟开心了!”
听见声音,欧阳远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如遇救星,大叫道:“叶大哥,救命啊!”
“臭小子,没出息,连这小玩笑也开不得,就知道搬救兵。”何不平忍不住笑骂道。
言不尽回头看着叶逸秋,问道:“叶兄弟,如何?师父可是答应了?”
叶逸秋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言不尽顿时也松了口气,如蒙大赦,捋掌笑道:“本来我们就不想宰了这条狗,害得老幺找我们拼命。现在好了,终于没事了,多亏叶兄弟出面求情,不然为了一条畜生,就伤了我们师兄弟三人的和气,多不值啊!”
叶逸秋微笑着走到欧阳远身边,温声问道:“小兄弟,你摔伤了没有?不要紧吧?能起来吗?”
欧阳远望着那一张笑意切切的脸,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没事……师父他真的答应了么?”
“以后你要把阿黑看紧一点,不然再闯出什么祸来,怕是真的性命难保了!”叶逸秋微笑道
“是是是……”欧阳远点头如捣蒜,不迭声道。
叶逸秋救了他的大黑狗一命,倒似比救了他一命更重要一般,对眼前这位仪表不凡、风华绝代的叶大哥,敬佩中又多了几分亲切,崇拜中又多了几分向往!
叶逸秋含笑望着欧阳远那张看似木讷的脸,目光一闪,似是有所发现,又似颇有深意。
就在这时,欧阳远突然“哎呀!”一声,猛地从地上蹦起老高,失声叫道:“糟了,只顾着救阿黑的命,却忘了做功课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长出一口气,喃喃道:“幸好天色尚早,还来得及!”
叶逸秋反而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诧然问道:“做什么功课?什么还来得及?”
欧阳远脸上一红,讪讪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砍柴……”
叶逸秋微笑道:“走吧!我与你一起砍柴去。”
欧阳远愕然一愣,呆呆道:“你……你也去砍柴?”
叶逸秋转身回首,与言、何二人寒喧了几句,便即道别,拉起欧阳远的手向后山深处而去。
言、何二人目瞪口呆,望着那二人一狗相偕而去,直到完全望不见远去的身影了,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何不平转首问言不尽道:“大师兄,叶兄弟真的和老幺去砍柴么?”
言不尽白了他一眼,冷哼道:“废话,你不也是亲眼看见他们是一道走的吗?”
何不平一脸疑惑,慢慢举起右手想去敲自己的脑门,忽见从旁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拨开了了他的手。他吃了一惊,怒目瞪着言不尽道:“大师兄,你这是干嘛?”
“救人啊!”言不尽冷冷道。
“救什么人?”何不平愣然道。
言不尽看着他的手,道:“你!”
何不平勃然大怒,叫道:“我又不是老幺,狗快给人宰了要死要活的,也没有想不开……”
话没说完,言不尽已截口道:“既然没有想不开,那你为何想要捅自己后脑勺一刀?这不是想不开要自杀又是什么?”
“谁自杀啊?”何不平跌脚大叫。
声音倏然而止!
他猛地想起手中还拿着把明晃晃的菜刀,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用力将手里的菜刀甩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呸”地一声,一口口水吐在了菜刀刀刃上,模样极为滑稽。
言不尽满脸狎笑,故意板着脸道:“你还敢说没有想不开吗?”
何不平抬头看着言不尽,讪讪笑道:“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叶兄弟对老幺好像……有所不同啊!”
“什么有所不同?简直就是另眼相看!”言不尽冷哼道。
何不平用手抓了抓脑门,百思不得其解道:“是啊,这就怪了,老幺这小子傻头傻脑、笨手笨脚的,叶兄弟怎么会对他这么好?”
言不尽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师兄,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绝顶吗?难道这都看不出来?”
“谁说我没看出来?我自然是看出来了,不过是我不想说而已!”
“大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何不平夸张地大叫道,“你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次怎么就不说了?”
“你不也是说过,‘何处不平,何处有我’吗?”言不尽翻起了白眼,冷笑道,“方才老幺为了一条狗而伤心,却又没见你打抱不平?”
何不平哑然,无言以对,双眼一翻,几乎被气晕过去……
韩山后山,云深不知处。
叶逸秋和欧阳远二人的身影,慢慢地从茂密的林间穿越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不时掠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那条大黑狗得到叶逸秋的相助,侥幸逃过一死,此刻活泼异常,一会窜前,一会跑后,间中还钻进路旁林间,也不知干些什么,过了一会,草木声响,居然又从另一处钻了出来,很是轻快兴奋的样子。
二人徒步走了几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到韩山后山的一个山坡。站在山坡上向下看去,只见韩山挺拔耸立,附近群山都矮了一头,颇有傲然之意。
这片山坡上长满了树木,有粗有细,成片成林,很是茂盛。
欧阳远拿起把柴刀,对着面前一棵儿臂般粗大的松树,“刷”地就是一刀,木屑纷飞。他身子虽然极为壮实,膂力也自不小,但这一刀下去,那棵松树却并没有像想象中的一砍即断,只是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小口子。欧阳远深深呼吸,吐气开声,又是一刀砍出,如此反复十几刀,终于砍倒了那棵松树,他却已累得额头微微见汗。
叶逸秋在一旁看着,有些于心不忍,伸手从欧阳远手中拿过柴刀,微笑道:“小兄弟,我来帮你砍吧!”
欧阳远慌忙手一缩,忙不迭地摇头道:“不不,叶大哥,这可不行,我师父吩咐过,砍柴是我必须做的,决不可以让他人代劳,叶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叶逸秋看着欧阳远那张憨厚、木讷的脸庞,莞尔一笑。
欧阳远对叶逸秋又傻傻地笑了笑,挥动柴刀,向一棵大树砍去……
不知不觉,天色悄悄黯淡了下来,夜色于无声中拉开了帷幕!风吹树林,树影摇曳,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如一串串跳动的音符,传入耳里,极为和悦。
在这片天地间,仿佛除了风漫树林的声音已是万籁俱静。
突然之间,“汪汪”,一传犬吠不知从何处响起,随即“嗖”地一声,大黑狗从树林深处蹿了出来,趴伏在欧阳远脚下,仰起头,伸出老长老长、血红的舌头舔着欧阳远的右脚。
欧阳远也不嫌脏腻,就这般任由它舔着,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它光亮柔顺的黑毛。一人一狗,相处得极为融洽!
不知为什么,叶逸秋心里忽然有种温馨的感觉,自从师父叶漫天逝世之后,他就与师妹叶梦君相依为命,似乎这种生活,也正是他所想要的。
“叶大哥,你在想什么?想念你的亲人吗?”欧阳远忽然抬头问道。
亲人?叶逸秋没料到他竟然会有此一问,不由得一愣,一时没有回答,拧紧了双眉陷入了沉思,似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心底最深最痛的记忆。
亲人?他是个孤儿,连亲生父母长的是什么样子他都一无所知,为什么,此刻竟然会有心痛的感觉?
在那一刻,叶逸秋的眼神忽然变得好空洞,好迷惘。
欧阳远等了许久没有听见回答,忍不住向叶逸秋看去,却见他正在呆呆出神,不由得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叶大哥,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叶逸秋暗叹口气,回头强颜一笑,淡淡道:“没什么,小兄弟,你的亲人呢?你是不是很想念他们?”
欧阳远忽然笑了笑,笑容中竟有几许苦涩和无奈,摇摇头道:“我没有亲人,我是个孤儿,打我记事起,就一直在乞讨,在流浪,直到三年前,我在汤田铺遇到了师父,他见我可怜,就带回来了这里。”他看了脚下的大黑狗一眼,目光中更充满了爱怜,又道:“阿黑就是我在汤田铺里收养的,它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本来师父是不肯让它留下来的,但经不起我的苦苦哀求,这才勉强答应了下来,但我知道,师父并不喜欢阿黑。今日阿黑铸下大错,本已是罪无可恕,若非叶大哥你出面说情,怕是难逃死劫了。”
叶逸秋心头一动,问道:“阿黑究竟做了什么,竟让无名前辈如此生气,欲杀它而后快?”
欧阳远苦笑道:“今天早上,我睡晚了一些,醒来却发现阿黑不知跑哪儿去玩了,在平时,它就经常这样跟我玩捉迷藏,当时我也没在意。过了片刻,忽听二师兄在厨房里传来几声大吼,骂道:‘死狗,让你偷吃,让你偷吃……’随即就传来阿黑的惨叫声,想是挨了二师兄一棒子痛击。我慌忙跑出去,就看到阿黑被二师兄追着逃进了结心庐。”
叶逸秋失笑道:“阿黑一时嘴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师兄又何必穷追猛打?无名前辈也何必大发雷霆?”
欧阳远叹道:“阿黑跑到厨房里偷吃,那也是常有的事,师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管不管。只是这一次,阿黑却是闯了大祸了,这一逃之下,当真是慌不择路,狗急跳墙,竟将师父生平最为珍爱的白玉茶壶给撞倒了在地,顿时成了粉碎。”
叶逸秋“啊”地一声惊叫,失声道:“白玉茶壶?那不是无名前辈视为生命般重要的奇珍异宝吗?”
他忽然想起了在结心庐时看见的那一堆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碎片,这才明白无名何以脸色如此难看,患得患失,心不在焉,原来竟是为此。
欧阳远也是满脸无奈之色,苦笑道:“可不是嘛!那白玉茶壶据说是师父在年轻时一位故友赠送给他的,意义非常重大,每每闲来无事,他都要拿出来观摩一番,以此怀缅过往,悼念故人,谁知今日竟毁在了阿黑……阿黑手里,他如何能够容忍,是以再也不肯容情,非杀了阿黑不可!”
叶逸秋苦笑着摇摇头,温声道:“既然阿黑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以后就要注意一些,别再让它四处乱跑。”
“嗯!”欧阳远点头道。
叶逸秋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夜空中,一眉弯月冉冉升起,柔和如水的月色,如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住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