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他才告诉我,他之所以去武汉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林正雄曾对他说,之前曾经见过伊琳,当时她在武汉很可怜,一个人到处流浪,甚至连坐车的两块钱也没有。作为老乡,他帮她买了车票,还准备带她回家。不过正当他接电话的一眨眼功夫,伊琳就不见了踪影。所以,俊欣这次去武汉非常希望能找到伊琳,与她再续前缘,我真诚地希望他能够如愿。
我的小屋里,君婷和小妹依旧在兴致勃勃地聊着《还珠格格》里的剧情,桌上的录音机里传唱的也是“小燕子”赵薇的那曲《自从有了你》。如果没有这些,屋子里就要被沉寂和空虚占据了,他们聊得如此起劲,以至于我进去抄了一把修枝剪,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俊欣走后,一切只成回忆,生活也重归于平淡。现实和理想的差距,痛苦与快乐的差别,往往在一念之间。我到底要追求些什么?我又到底在追求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回忆,只有在回忆里,我才会觉得心安理得。人生,难道终究只是一段回忆吗?
我不断地挥舞着剪刀,看它在枝叶间上下翻飞,枯枝败叶纷纷下坠,汗水也不停地下落。我感觉自己倒真的很像挖煤时的孙少平了,拼命地干重活来抚平现实和理想的冲突,尽管累得要命,心灵上却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不到半个小时,上百米的行道林已被我修剪成了笔直的了,我浑身也汗流浃背。
再回到小屋时,他们俩早已不知去向,录音机却还开着,里面依然唱着时下流行的歌曲。他们两人在一起,好得就像《还珠格格》里的紫薇和小燕子,整天都有说有笑的,有事没事就爱拿我和俊欣开涮,没大没小地称我们为“大侠”。而每个周末,君婷总会准时来我这里等小妹放学回来,然后带她一起回家玩。
看样子,他们是回去了,我换了一盘贝多芬的钢琴曲,细如娟流的《献给爱丽丝》便缓缓流淌,我顿时觉得无比的轻松。顺手取过那支浸润的毛笔,对着颜真卿的《多宝塔》临摹了起来,可才写了几笔,我感觉就不是很满意,索性发扬二王风格,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游走了一番,不一会儿,一个颇为清秀的“情”字跃然纸上。
书法是练不下去了,因为它需要“聚神凝虑”,据说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经验之谈,而我现在的心情却很难做到。心情就犹如一列疾驰的列车,想让它停下来,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看到凌乱不堪的书桌,我心里终于有了打发无聊的办法。
我的书平时都摆放在书桌靠墙的那一角,主要是些古典文学作品和一些文学名著,象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简&8226;爱》、《巴黎圣母院》等等,其余的都是些园林花卉方面的资料书。君婷十分爱好文学,经常过来借看书的空隙帮我整理书桌,可好动的孩子们似乎更对那本影集感兴趣,总是座无虚席地为“是陈老师帅还是夏老师帅”的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而这些被君婷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籍总未能幸免,通常是今天刚整理好,第二天又是一片狼藉了。
收拾好书本,我发觉旁边高高的一摞磁带上也积满了灰尘。我先找来鸡毛掸子,拂去积尘,又找来一块抹布,开始小心地一盒一盒地擦拭。虽然我算不上一个音乐发烧友,可也特别喜欢听歌,购买的磁带几乎涵盖了十年原创音乐的经典之作。从《一封家书》、《晚秋》到《我心永恒》、《相约九八》……每天早晨、午后和黄昏,优美的旋律便会准时从我的小屋里传出,回荡在校园的上空。
当然,黎明的专辑也不少,象《深秋的黎明》、《夏日倾情》、《火雾艳阳》等,大多是黎乐念书时送我的。一盒盒磁带,宛如记忆深处一粒粒闪亮的宝石,叫人难忘!
蓦地,我突然从最下面找出了那张已经有些许泛黄的《光辉岁月》,这是Beyond鼎盛时期的杰出作品,我心里如同被注入了一支强心剂,格外激动!我喜欢黄家驹的作词作曲,喜欢他振奋人心的歌喉,更喜欢他的狂傲不羁个性。应该说,他的音乐影响了几代人,《真的爱你》、《海阔天空》、《长城》、《大地》……哪一首不是脍炙人口?
我换上了这盘《光辉岁月》,家驹那嘹亮的歌声又再次熟悉地响起:
“……
年月把拥有变做逝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希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
歌声中,我仿佛又回到了校园的球场上,和黎伟一起创造着共同的“光辉岁月”……
“咔嗒……”
潜意识里,我感觉是笛子滚落到地上的声音,连忙起身去寻找,费了好大的劲,总算从沙发底下捞了上来。
这是一支紫红色的竹笛,音质音色均不错,是俊欣送我的,还没来得及试试,他就已经去了武汉。而我的那支笛子,可能由于水土不服,来这边不久便退休了。
那是国庆节的早晨,晴空万里,俊欣兴冲冲地约我到附近山上打猎。他揣了一把猎枪,君婷拧了一只竹篮,我没什么好拿的,就随手拿了这支竹笛。
俊欣果然身手不凡,一路下来,还不到中午,我们的肩上就已经挂满了打来的山鸡野兔,便央求他别再杀生了。而君婷则用常青藤编好了三顶草帽,然后还插上了美丽的野鸡尾羚,竟然有点象古印第安人人的味道,我们戴在头上,显得格外神气!
“我们野炊吧!忙活了半天,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肚子呀!”俊欣提议道。
我们齐声叫好,他早有准备地从挎包里摸出了大包小包的调味佐料,分类整理了一下。趁我们四处找柴的空当,他已经下山把猎物洗剥干净了,又自告奋勇地担当起烧烤的重任。
山林里,遍地都是绿茵茵的青草和叫不上名的野花,君婷好像一只欢快的蝴蝶穿行其间,轻巧的竹篮里很快就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对于这些千姿百态的野花,她居然能够一一叫上名来,实在让我这个“专科生”感到汗颜!
“看,这是蝴蝶兰,那是小丽花,还有这……凤尾葵、万寿菊……”她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着,顺手拈起一朵兰花,让我帮她戴上。
我小心地把兰花插入她的发髻,在花儿的映衬下,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幽幽的花香连同烤肉的香味一同袭来,简直令人飘飘欲仙。此情此景,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笑傲江湖》里的情景,于是,我兴奋地拿起了竹笛,吹起了那首荡气回肠的《沧海一声笑》。可惜的是,刚遇上几个高音,它就有些声嘶力竭了,仔细一看,原来笛身早已出现了一道裂纹。
想到这里,我迅速贴好了笛膜,调试好音准,还是吹起了那首《沧海一声笑》。曲子的难度不大,声音的跨度也并不太高,但要做好过渡和衔接,否则,吹出来的声音就显得单调而生硬。
我吹得十分尽兴,抑扬顿挫、婉转流畅,以至一曲终了,我仍在余音里回味着什么。
只是在不远处,我似乎感觉有笛声在应和着,那声音,如此的熟悉而亲切……
随着俊欣的离去,偌大的办公室对我而言,已经毫无乐趣可言。君婷在楼下工作,除了她偶尔会上来问我一些教学上的问题之外,我通常都把自己关在教室里和孩子们在一起。
老师们之间的谈话,我一般很少能插得上嘴。他们的家务活很多,直到上课铃敲响,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家直奔课堂。下课以后,他们便立即家长里短的聊开了,尤其是有关于“性爱”与“婚外情”之类的话题,老师们似乎格外感兴趣,有时,我听得都会不好意思起来。而他们却并不避讳,照样谈得津津有味。
除此之外,教训学生也是办公室的独特风景之一。调皮捣蛋鬼通常是这里的常客,抓到他们,老师们一般会先让他们站上十几分钟面壁思过;如果心情不好,老师们还会补上几脚,直到他们象“犯人”一样呆若木鸡了,才开始进行下一步“审讯”。这时,老师们会突然来个下马威,拍响桌子或是把嗓门提到最高,狂吼几句,紧接着手也不能闲着,便顺手抄起一把戒尺或者直接用书,对着他们趁热打铁地进行最后的“教育”,直到老师们气消了,孩子们也哭了。
而在众多的老师之中,史校长的教育方式最有特色。首先是他的嗓门特大,只要他教训起学生,整个学校里都无法正常上课。然而最主要的还是他的“看家本领”——超级“拽牛术”。具体操作步骤是:先拧住捣蛋鬼的一只耳朵,来回转悠几圈,致其晕头转向;然后用力向上提起耳朵,学生还来不及反应,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再厉害的家伙此时都会变成“小绵羊”的。通常,只用拧一下耳朵,学生就已经紧张得语无伦次了,而后面的“技术”渐渐趋于销声匿迹。因为有一次,史校长一时冲动,差点将学生的整个耳垂拉扯下来,学生家长到学校大闹天宫,他只好自己赔了一笔医药费,才算息事宁人。
对于调皮的学生,我和俊欣却几乎很少“动手”,偶尔意思一下,基本上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往往我们脸上“晴转多云”,孩子们立刻就已经“多云转阴”了,不等你开口批评,他们又“阴雨绵绵”。现在的学生变得更加机灵世故了,好在我们的脸上大多数时间都是阳光灿烂,他们便更是有恃无恐地齐聚到我们的办公室门前,东瞧瞧,西看看,捧上一把瓜子、板栗或者偷偷留下一只苹果、雪梨,弄得我们都有点“吃人家的嘴软”了。
俊欣虽然很健谈,却很少会加入其他老师们的闲谈之列。
“两个男人在一起无聊,谈谈女人是无可厚非;可这么多为人师表的人在一起,也不注意场合和身份,真叫人恶心!”俊欣所指的,大多数是他以前的老师们。
当然,我们有时也逃避不了这个话题,但实际上我们仅仅只谈“女孩”,根本无法涉及女“性”。女人终生渴望的,始终是爱情;而男人终生所困扰的,永远是爱“钱”!爱情与事业,总是围绕人一生的两大难题,处理不好,一生都会受到心灵的羁绊。
“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为了让他尽快忘记那段伤心的初恋,我试着打探他,言词和神情都“纯情”得有些像偶像剧里的情节。
“漂亮、性感一点的,当然,这是每个男人的通病……”他自嘲地一笑,脸色又变得冷峻了。“可爱情是永远需要面包的,女人是很现实的,特别是漂亮的女人,没钱没地位她根本不会搭理你。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觉得早该改改了,应该叫‘钱中自有颜如玉’才对。阿成,你呢?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我可从没去想过咧?你知道的,我这人……这方面特内向!”他这一问,我倒真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一阵子,才郑重地说:“我认为爱情是人一生中最珍贵的情感,特别伟大和神圣。雨果不是这样说过吗?‘死神统治着世界,统治死神的,则是爱神’。我喜欢的女孩不一定要倾国倾城,但一定要乖巧、温柔、文静;不一定要雍容华贵、出身名门,但一定要清纯自然、知书达理;不能太有个性,但要孝顺、有修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标准,我自己都被弄糊涂了。
“做梦去吧,你以为女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呀?”他笑着奚落我。
“那可不一定哟,说不定那一天上帝可怜我了,真的让仙女下凡的呢!”
……
一想起这些,我自己也感觉挺好笑的,可心里总觉得像有一块千斤巨石压着,叫人喘不过气来。俊欣说得没错,爱情总是需要面包的,他已经早早地迈出了一步,而我呢?我依然像是一个古代的穷书生,家徒四壁,一无所长,正在一条茫茫然的弯路上徘徊、等待,又怎么奢望爱情?
“阿成,阿成……”大老远,冲哥的声音就在楼道里传开了。
“怎么了?有事吗?”我刚站起身,就看见他笑嘻嘻的样子。
“走,下去听听课,评一评,指导指导!”
我一听就没精打采的,老师们之间的听课、评课,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评来评去都是形式主义。这样的课老师通常都会事先准备很长一段时间,一节课上得几乎熟透了,甚至连学生的举手方式都分得清清楚楚——有把握的举右手,把握不大的举左手,这样便于老师辨别,反正尽量都举手,以显得课堂气氛生动活跃。
我摇了摇头,实在不愿再浪费时间了。
“你不去一定会后悔的!”冲哥走之前扔下一句话,“今天刚下来一个实习的,是个女孩子,长得那个漂亮啊,别提了……”
也许是俊欣走了以后,学校临时请来顶替他的,这样也好,我以后可以轻松不少了。想到这里,我拿起另一摞作业本,开始批阅起来。
可不一会儿,冲哥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不过,这一次他倒静悄悄的,吓了我一跳。
“干嘛?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可别拿美色来引诱我哦,我可不会上当的!”我头也没抬地说道。
“阿成,你嫂子刚接了个电话,是你爸爸从武汉打来的……”他语速从未有过的低沉而缓慢。
“什么事,你快说?”我紧张地问。
“你爸说……你奶奶昨天去世了!”
犹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呆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匆忙地向冲哥交待好学校的事情,我立刻叫上了妹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武汉。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深夜了,一进屋,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堂屋的正中挂上了一张黑白的遗像。
不错,是奶奶生前的遗容!
我双腿一软,跪在了遗像的跟前,直到爸妈发现了将我扶到了旁边的板凳上。我的眼泪一路上早已流干了,屋子里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妹妹自小很少回武汉见奶奶,并没有这么深的感伤。
一家人紧紧地依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生离死别面前,语言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忙完了奶奶的后事,全家上下都好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一样,精神和身体上都疲惫不堪。偌大的庭院里,只听得见那台老挂钟“嘀嗒、嘀嗒”的摆动声,阿爸一早就去了市内,他不放心那边的生意,阿妈和小妹悄悄地去了自家菜地,他们知道我喜欢安静。
我的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生离死别,物是人非,浮沉之间,路在何方?一种难以名状的忧郁与困惑齐聚心头,我无法排解,决定到村外走走。
穿过静寂的村落,漫步在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上,云层里挤尽最后一丝微弱的亮光,播撒在灰暗萧瑟的原野里。四周星罗棋布的小池塘几近干涸,犹如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个张大着嘴巴,向天空乞求着雨水。不时映入眼帘的,还有那些红墙黑瓦的“甲鱼养殖场”,丰腴的大地,如今倒成了鱼虾的天堂,不能不叫人心生感慨。朝东望去,鳞次栉比的市内高楼大厦若隐若现,甚至那喧嚣的声音也似乎可以听见。而连接这一切的,只是这一条废弃的铁路。
小时候,我最喜欢沿着这条笔直的铁轨慢跑,和对面呼啸而过的火车一齐怒吼,便什么烦恼都全都带走了。可如今,熟悉的铁轨冰冷地横卧在大地的怀抱里,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经毫无生机了。我沿着铁轨走了几百米,竟然没遇上一个人,也许,人们早已将它遗忘了,遗忘得一干二净。
遗忘!一刹那间,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在丽垅度过的那段快乐的时光,那时,我又何曾记起过这里——一个养育了我十多年的土地。
然而,在心灵深处,却时刻有另一个声音在为我鸣不平——不,这不是简单的遗忘!对脚下的这片热土,我有着难以割舍的特殊情感,我的血液、我的性情、我的思维习惯……都无以例外地被这片土地烙上了深刻的印记,我爱这里美好的一切!可是,年轻赋予了我叛逆,甚至是逃避,逃避现实的虚伪与丑恶,残酷与冷漠。因为我的骨子里还有另一股血液在奔涌,甚至超过了长江汉水的波浪。我知道,我更爱故乡那热情奔放的歌舞,我更爱平凡朴实的农家生活,我更爱那秀丽多情的自然山水……
残阳里,我又悄悄地来到了奶奶的坟前,举目四望,原野茫茫,蓝天下,是湛蓝如练的汉江水。回头再看奶奶的墓地——一座孤坟,几杯黄土,松林掩映,几多凄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生死两茫茫,我的忧愁,不知奶奶她可曾知晓?
初冬的村子里依旧空荡荡的,几乎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偶尔路过几个儿时好友的家门前,便会被热情的大叔大娘拉进屋里问长问短。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各奔东西打工去了,有的去了广东,有的在上海,甚至有的出国打洋工了,过年过节都没空回来。我心里更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出门之前,大叔大婶还亲热地将他们儿子的传呼号码写好后一个劲地直塞进我的手心,叮嘱我有事一定要去找他们。
看来,村子里注定是容不下我这个闲人的了,我决定第二天去阿爸那里看看。
第二天一早就下起了小雨,路上一直堵车,比平时晚了一个多钟头才到汉口。一下车,冰冷的雨丝便将人整个包围了,我立刻撒开腿猛跑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突出了“麻木”的重围。
拐进一片阴暗潮湿的居民区,在一个理发店的拐角处,我竟然和二姑撞了个满怀,她正守着两竹筐蔬菜,在寒风中不停地跺着脚。
“二姑,二姑”,我大声叫道,她先是一惊,直到认出了是我,才高兴地搂住我的肩膀,这看看那瞧瞧。然后,她又迅速和旁边几个买菜的妇女打了个招呼,便领着我去了阿爸的住处。
“就在那里,看到没有?”她用手指了指,“你爸爸这时候肯定不在家,现在正下雨,生意最好了,晚上记得来我家吃饭呵!”
二姑还有事要忙,我谢过她,三步变做两步跨过了面前的这条裸露在外的臭水沟,径直来到一个红木门前。
“你搞么事?(干什么)”我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门竟然“呼”地一下打开了,一个浓妆艳抹、染着一个红刺猬头的高个子女人突然探出来冲我吼道,我吓得连连直退,手中的钥匙一不小心也掉进了臭水沟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找错门了!”
还没等我道完歉,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寻思再三,我只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去楼梯间最角落的那个屋子试试。
门竟然不可思议地应声开了,我大吃一惊,里面一团漆黑。碰壁多次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开关,但就在灯光点亮的一刹那,我的双眼有些湿润了。在这个不到十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生活炊具就占去了半壁江山,地上还留有几道清晰的煤炭印迹,估计是阿爸刚买过煤时留下的。靠墙的是用旧木板和废旧砖头搭起的临时床铺,坐在上面居然纹丝不动。阿爸办事一向一丝不苟,连这些琐碎的小事,他都会力求尽善尽美,床角折叠整齐的是几件洗得发白的外套。
我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感受那亲切的气息,无意间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本书,打开一看,是一部名为《天伤》的小说,扉页还写有阿爸的一行草书:
“祝亲爱的儿子,二十岁生日快乐!”
内心的酸楚再一次涌上了眼角!
做好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再热,可还是不见阿爸回来的身影。我焦急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都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只要一听到屋外有动静,我立即飞身相迎,可每次都以失望告终。困顿之下,我渐渐有点倦意。
醒来时,阿爸正坐在对面的小凳子上朝我微笑,昏暗的灯光照在他憔悴的脸上,更显得消瘦而苍老。
“阿爸……你回来了!”我赶紧从床上蹦了下来,想尽快去热一下饭菜,却发现桌子上已经是热气腾腾的了,原来他早就弄好了这一切在等我呢!
他仍然穿着我那身褪尽颜色的校服,稍显几分精神。我坐定之后,他抽着烟,开始一边给我斟酒,一边兴奋地告诉我:“今天又多赚了五角钱,除去油钱,净挣三角钱。”
“您在开‘麻木’?”我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在武汉坐麻木,一角指的是人民币一元钱。
“么样(怎么回事)?”阿爸淡淡地问,他脸色有些微红,可能揣摩出了我话里鄙夷的语气。
“冇得么事(没什么),您家今晚多喝一点,明天我替你出车。”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挺自信地聊起了我在那边骑冲哥摩托车的事。“摩托和麻木一个原理,油门、离合加挂挡,简单得很!”
“那可不行,你们年轻伢哪吃得了这苦头?”阿爸立刻反对说,“再说,你不怕碰见了以前的同学?”
这的确让我始料未及,是啊,这么年轻就开麻木,要是遇上几个熟人该有多难为情呀!可父亲呢,难道他就不怕吗?一看到他满脸沟壑的样子,我真的于心不忍,便一再坚持己见。
“今天外头又到处在收麻木,几个点子差的碰到了,不但车子被城管的收了,人还回不来。”他神情凝重,象是自言自语道:“不是那样的话,我也不至于每天要守到大半夜了……”
他的一席话令我紧揪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生活啊,分明在他宽阔的眉宇间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也一道道刻在我的心里……
贫穷朝着富裕的方向奔去,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但同时,城市也无情地拒绝这贫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