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虽未修成,许多地方还是自然花木,反而多了些不染人间烟火的清爽,此时正当入秋,暑热已退,枝叶却还葱翠,进了这样的园子,似乎可以暂时离了那龌龊的官场。
胤命人在他的小园子里备了一桌席,邬佑与年羹尧均不算外客,也自然不以为奇。石桌安置在那株西府海棠下,桌上各色素菜齐备。虽是席,然而菜品之精致,搭配之变化多端,恐怕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
戴铎引着二人先至园中,才来回明,于是四爷方出书房来,更衣洗手。这才邀了二人入席。
海棠是极品的海棠,菜是极品的素菜,酒也是极品的羊羔酒。
这酒席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年羹尧更是心中雪亮,因此也不过略略作陪,便找个理由退了席去,四爷果然不多留。
文若心念如电光火石般飞快动转,实在摸不清四阿哥此举何意。他如今赋闲在府,不就是为了表明他无意争权吗?在这种时候他本该与朝中官员划清界限,如何偏偏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反而不故嫌疑地与自己如此亲近?
胤当然没有放过文若眼中的疑惑,但他却偏偏不说破,他似乎对这样捉弄人的游戏很感兴趣。
“上次海棠树下,听邬先生一曲琴音,至今难忘。然而此曲似乎并无在坊间流传,胤冒昧问一句:先生此曲从何得来?”
文若一惊:“看来他果然还是起了疑心。”口里道:“哦,那曲子原是我当年投师学艺之时师傅所授,山林野调罢了,竟不曾想四爷也会?莫不是四爷认得家师?”
山芋如此烫手,还是丢回去的好。文若心里窃笑。
“请问尊师高名?”四阿哥波澜不惊。
“我师傅原本有言。隐居山林。不愿听闻世事。不过既是四爷问起。书生不敢隐瞒。家师姓曲。名洋。号六指琴魔。”文若说这话地时候。几乎是咬着舌头。生怕一个克制不住。会喷出饭来。
胤听这奇怪称号。明知他这话十成中有九成九是假地。却也难揭穿。于是暂且放下这话。只道:“如此高人。必然是仙风道骨。胤只恨无缘一见了。”说着。替文若斟了杯酒。文若慌地忙起身。四阿哥一把按住:“诶。今日就你我二人。别这么多虚文。”
于是文若方坐了。仍是弄不明白四阿哥到底想作什么。两人把了盏。四阿哥又命人送上乌金地自斟壶来。于是两个人各自自斟自饮。文若原本心里许多想法。七上八下。全神贯注提防着他。谁知四阿哥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神色间似有无限苦闷。
她忽然心疼起来。他如今为避祸韬光养晦。一直陪着他地十三又被圈禁。想他心里必定心急如焚。偏偏还要故作清闲。做出一幅事不关己地姿态来。
“你叹什么气?”胤似乎已经有些醉意。
“我……我叹气了吗?”文若一时走了神,竟不防叹了口气,自己却没察觉。
“叹气?叹气即是心有所感,心有不足。说说,你有什么所感?你有什么不足?”
“四爷!我也知道十三爷地事对你很大打击,这一次太子出事牵连太多,但----”文若尚未说完。已被胤打断:“你错!十三阿哥、我、还有太子、还有其它的阿哥,我们都是大清的皇子!这个国家的兴亡或败落跟我们休戚相关。十三弟是受了委屈,不过如果他的委屈能为我大清江山稳定带来益处,我相信他必无怨言!”
“皇阿玛在位已近五十年,如今我们这些儿子们大了,他老人家把一半江山交给我们,可你看看,我这些兄弟们,都做了些什么!我是心痛呀。我恨不能凭一己之力收拾这疮夷江山。可我如今呢?我却窝在这尺寸之间逃避责任,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哈----哈哈!”四阿哥彷佛真醉了,提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去。
文若一把夺下:“胤!”
四阿哥突然眼光犀利起来:“什么?”
文若漏了情绪,忙道:“应真的振作起来!”四阿哥苦笑道:“振作,我怎么振作?皇阿玛如今已不相信我,我还能怎么样?”
文若道:“江山是要励精图治,不过这些年积下地弊病四爷又何必着急一时半会间清理干净呢?将来有多少事做不得?”
四阿哥疑惑着她这话中意味,但这样的话却不能开口相问,文若似知他心中所想,柔声道:“你放心,老天爷看着的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跑也跑不了,不该是谁的,争也争不到。”
四阿哥看着那双澄如秋水的眸子,耳畔是那样温柔的语声,错觉,错觉,错觉在蔓延……
海棠树下,清心中,曾经有她相伴,而如今呢?他望向畅春园方向那些重檐飞角,一般如紫禁城一样,他从小生活成长的地方,那里面无比地繁华,无数围绕他身边的太监、宫女、嬷嬷、布库……可他却觉得那样孤独。
“九重三殿谁为友?”他仰头问天
“皓月清风做挈交。”她替他做答。他惊讶地望向她,那正是他心中的诗句啊,他竟然能体会得到?
其实她眼里也已经有了雾气弥漫,为了不让那眼泪落出来,她一杯接一杯拼命喝酒。醉眼朦胧中,似乎已经月上中天,似乎是靠在四阿哥背上举杯问
次日,胤起得床来,问起下人,都说昨夜四爷和邬先生一同醉了,都是年爷安排睡下地。胤回忆起昨夜种种,邬佑的言语、神情、他醉在他身上时那浑身的软若无骨。都与平时大不一样。记得曾经十三阿哥派人追查他的来历,却一直没有结果,彷佛是突然从西宁冒出来的。他忽然紧张起来,难道他?难道他?邬佑,乌有;邬士真,士真。示真,不就是自己的这个“”字吗?他忽然如醍醐灌顶,决定一探究竟。
年羹尧将邬佑安置睡在四爷书房隔壁厢房,吩咐一概下人不得前去打扰。胤进去,见邬佑和衣躺在塌上,便问服侍的丫头:“怎么不给先生换下衣服?”丫头看了一眼年羹尧,年羹尧忙道:“奴才怕闹起他的酒来,吐了倒不不好了,所以没让惊扰他。”四爷听了。这才点头道:“嗯,你回去吧。”年羹尧道:“蔗。”眼睛却瞟着房里的邬佑,四爷忽回头。见年羹尧还在当地,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吗?”年羹尧忙道:“哦,没事,没事。”又看了一眼邬佑,方才低头道:“奴才告退。”
四爷进得屋来,满屋酒气。邬佑头耷拉在塌沿上,衣袖滑到肩上,一截雪白地膀子吊在外边。四爷瞅着那弯膀子,想起元宵那晚来。氤氲水气中。她双眸紧闭,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膀上一粒殷红在水光下宛如一颗熟透的相思豆。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向卧榻,左手极小心地抬起那一弯玉臂,右手慢慢地伸向那滑到一半手臂的袖口,略略地有些颤抖。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往上挪着那衣袖,一点一分,莲藕似的上臂慢慢显露,再近一点。结果便可分晓了!
忽然,邬佑呢喃一声,翻了下身,她本已挂在床沿,这样一翻,未免就要跌下地来,四爷本在床边,顺手一抄,正好把他整个儿抱在怀里。半个光光的脑袋贴在胤胸膛。那亮光竟刺得他神魂如失。登时呆了,将邬佑抱在怀里。愣愣地站在那,忘了放下。
“哐啷”一声,从门外传来,他惊醒,顿时现眼前的形象实在不雅,万不能叫人瞧见。忙将邬佑一放,两步踏出门外。却见凌云摔在地上,身旁一地碎瓷片,“你昏头昏脑地乱撞什么,见了什么鬼了你!在这慌慌张张乱跑,吓我一跳!还摔了东西!”凌云一边扶着墙站起来,一边乱骂,廊下一个小丫头战战兢兢直吓得说不出话来。
胤听着凌云地话,先问她道:“你来这里作什么?”凌云回道:“奴婢给四爷沏了茶,正要端进来,谁知道还在阶下被这丫头冒冒撞撞地一吓,失手摔了杯子。”四爷道:“莫不是看见什么罢?”凌云道:“奴婢远远地就瞧见这墙角立着个人影,待走近了却又不见,正在纳闷呢,被她突然冒出来,还只当是见了鬼了,这才吓了一跳。奴婢砸了东西,请主子责罚。”四爷瞧了瞧她,见她裤角被茶水湿了一片,便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暂时不要你侍侯。”凌云忙福了一福,蹲下身子拾起茶盘,托了碎片,几步转过屋角,忍不住便一溜烟跑回自己房去,按住扑通扑通直跳的一颗心。
凌云将托盘往身旁小桌上一搁,回想刚才所见,狠命按住自己嘴巴,深怕自己忍不住要大喊出来。“天啊----四爷他竟然……难怪,他对府里几房福晋,都是那样淡淡的……难怪,我在他身边这么久了,连正眼也不瞧一眼……”她只觉得浑身如冰一样寒冷,素昔存着那些争强地念头,到如今顿没了丝毫指望。
更回想方才情形,她在窗外看到屋内那样情形,心内大惊,更怕被四爷现,转身欲走,谁知道慌张之下竟然失手摔了茶杯。要不是小丫头刚好那时从廊下过来,让自己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这会子还不知有命在没呢。
可怜那小丫头平白无辜得了这场灾难,免不了捱了顿打,又无人过问,生了场病,不过几日也便一命呜呼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