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仁王老王妃与黛玉移步入园,慢慢观看,王妃对园中景致赞叹不已,行至栊翠庵外,王妃对黛玉道:“这里还有庵堂,我一心向佛,我想进去礼佛。”
黛玉为难道:“庵中人不喜轻易见人,冒失前去,恐有不妥。”
王妃见四下无人,挽起黛玉的手臂,在黛玉玉手心内写了一字,黛玉心中一颤,良久无语,王妃道:“我知道她与你投缘,我才请你来陪我。姑娘冰雪聪明,你该知道我,我的心情。”黛玉点头,抽回手,正欲推门,王妃伸手拦了,拢了头发,正了凤冠,道:“你看我还好吧。”黛玉点头,王妃又喃喃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了?”站了片刻,方点头随黛玉推门而入。
妙玉正自诵经,心绪烦乱,脑中不断浮出他。
北静王爷提起了他,让她又失平静。她叹一声,修佛读经许年,心还是难静,人难违心意。
小尼引人入庵,抬头看来人,妙玉心底一声悲鸣,该来的终究是要来。
庵中佛像圣洁,香雾缭绕。王妃适应了光线,细看庵中人酷似年轻时的自己,心中激动。压下心头渴望,由小尼引导,取了香,燃上,插入香炉,默默道:“佛祖保佑儿女们平安。”
黛玉上完香,对妙玉道:“妙姐姐,没经你允许来庵里,你要怪就怪我吧。”
妙玉摇头道:“不怪妹妹,早晚有这一天的。”
妙玉支开小尼,庵堂中只有她、黛玉与王妃。
转身对永仁王妃施礼道:“妙玉给王妃请安?”王妃身子一震:“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眼中含泪。
妙玉昂首道:“我父已故,我无娘亲,生自佛心,身入佛门,六根清净,与红尘不再有牵连,将来死化佛尘。”
永仁王妃看一眼黛玉,黛玉转身走向庵门,妙玉道:“无妨,我与她不分彼此“
王妃点头道:“妙儿,当年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若不把你置于庵中,你和你哥哥都难活命。”
妙玉放下经书道:“既已弃了我,何必又来找我?”
王妃掩面道:“你是我的骨肉,我日夜想着你,我年纪大了,你哥哥袭了王位,我放心了,唯放不下的,是你,我只等你能再喊我一声娘,就算闭眼,我也知足了。”
妙玉回避她的目光道:“早在十年前,你的女儿就不在了,现在只有庵中修行的妙玉。”
王妃身子摇晃,扶住供桌,当年情形挥之不去,心底悔恨,再难不该弃她于不顾。当年她的夫君永仁亲王与太上皇争夺王位,密谋起事,却被太上皇察觉,老王爷自知无颜于世,饮剑自尽。王妃本欲相随,老王爷把一双儿女叫到身前,含泪止她道:“无论如何你要护着一双儿女周全。”临终前,老王爷拉着王妃的手愧疚道:“我江南还有一女,乳名晴玉,她母亦是小家碧玉,我赠她母亲四个银镯为信物,你千万找到她母女,让她们认祖归宗。”老王妃忍悲含酸点头应了,顾不得老王爷尸身,拉着幼年妙玉兄妹,连夜出走。
王妃一人带着一双儿女,奔江南而来。其中悲苦说不尽,一路打听着晴玉母女下落。王妃原是金枝玉叶,不懂劳作,自觉不能保全一双儿女,经过一庵堂时,含悲忍泪将妙玉托于庵中,“妙儿,不要怪娘亲,为了你哥哥和你,我只能这样做。”王妃自已带着儿子隐姓埋名,勉强维持生计。幼年妙玉不能理解母亲行为,一心认母亲弃她不顾,心中忿忿,难解此结。
一风雨夜,妙玉偶遇借宿庵堂上京寻夫、父的晴玉母女,晴玉母亲听闻永仁王爷已逝,葬于京中,急带晴玉奔丧。晴玉与妙玉相约,五年后,姐妹相聚。
她们遑遑时,太上皇念在老王爷已伏罪,赦了她们全家,派人倾力寻找她们母子。半年后,接她们母子回京,下旨其子承袭王位。王妃来到庵中寻妙玉,妙玉拒不相认。王妃无奈,留下古玩玉器给妙玉,独自回京。后来经太上皇相劝,妙玉方同意回京入贾府修行,同时暗中寻找妹妹。
老王妃哀叹道:“你不回府,你晴玉妹妹也不愿回来,宁可一人自在。你们一个个都不谅解我,我怎么对得起你父亲,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扑在蒲团上,语带哭音。
黛玉在旁,心中已明缘由,弯身扶起王妃对妙玉道:“妙姐姐心头明净,为何只执迷不悟?当日她若不弃你,只怕今日三栊黄土。莫到悟时,子欲养而亲不待,悔恨终生。”
妙玉闻言,转身看老王妃,虽只中年,锦衣华服下已鬓发花白,脸上哀伤。
妙玉心中恻隐,低声道:“她也看到我了,我很好,她只管放心才是,不用牵挂我。”
王妃心酸道:“你晴玉妹妹受了那么多苦,好容易落脚在这府里也不得安生,险些丧命。王爷,她们姐妹怎么都这么命苦?”仰头向佛,眼中落泪。
妙玉道:“好在找到了妹妹,也算没了心事。若不是林姑娘,我也不能想到她就是自家妹妹。”心中暗道:晴玉妹妹,你失约了。多年后,我险些盼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北静王爷和你哥哥带她回来时,她奄奄一息,瘦得一把骨头。好容易养好了,死活不在府里住,我只好请北静王爷给她安排去处。”
妙玉道:“那里是好去处,你放心就是。”
王妃恨道:“你妹妹受的苦,我会讨回来的。”
潇湘馆。
待王妃离去,喧嚣归于平静,黛玉一路感慨,又想起着自己母亲,千回百转,方回潇湘馆。
湘云、探春已在座,黛玉便暂时放下心思。
湘云鼓着腮,一声不语。探春道:“你有什么话,说出来也好,这样子给谁看?”
黛玉见状,知她心中因宝钗之事别扭,道:“她心里别扭着呢,过会子就好了。”
湘云白了黛玉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黛玉淡然道:“这阵子我也大了,心气也不那么盛了,我也懒得管别人的闲事,只要不碍着我,随她去吧,是非功过,自有公论。”
探春道:“我知道了,我也想说呢,从前宝姐姐一再抢功,我看她是太太的亲戚,当成自家人,凡买好之事也不计较了,没想到,她竟越来越过分了。”
黛玉笑着对探春摇玉手道:“快别这么说,云妹妹又要打抱不平了,她的宝姐姐是说不得的。”
湘云起身扑向黛玉,伸手挠黛玉的痒处道:“好个林姐姐,说话就戳人痛处,今儿我不饶了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说我。”
黛玉笑得直喘道:“你的宝姐姐做错了也是对的,我怎么敢说呢?”
湘云停了手,正了身子,叹了口气。
黛玉起身道:“我知道宝姐姐从前很是照顾你的,你护着她,我能理解。”
探春见她二人闹够,插嘴道:“从前她主动示好,还不是因为二哥的缘故。现在她嫁进来了,你也有了婆家,你不是她的对手了,便对你不冷不热起来了,就你还不知。不过,等她知道你是未来王妃,她还会对你好起来。”
湘云嘟嘴道:“何必说得那么直白,我还是不能相信,她的热情全是假的。”
探春道:“但愿我们都错了。”
湘云沉默起来,过了片刻,忽笑道:“真难为宝姐姐了,她的蘅芜苑离怡红院那么远,依她的脚程,要走一两个时辰,难为她呆到深更半夜的,等走回去天都要亮了,还惦记着一早赶到二哥哥那里,然后再去老太太、太太那里晨昏定省,还要一日几次去怡红院。不知是不是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赶到怡红院听袭人发泄不满,监视我与二哥哥。也只有她的壮身子受得了,就这番劳动,她也没瘦下去。”
探春与黛玉对望,哑然失笑。
探春笑道:“你终于想明白了。”
湘云瞪她道:“那时人家小,没多大心机。现在想想,有许多事情都明白了。”
说着,紫娟送进水果、点心,三人随手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黛玉只吃了一块,觉得味道不错,探春、湘云脸上惊道:“紫娟姐姐,这是哪里买的点心,香酥可口,不甜不腻,从未吃过呢。”
紫娟掀了帘子进来笑道:“是雪雁出去买来的,说是京城新开的一家醉心楼里的。”
湘云伸手道:“还有吗?都拿来。”
紫娟笑道:“还勾出你的馋虫来了,吃多了,晚上又该喊窝食了,吃不进晚饭了。”
探春也伸手道:“好姐姐,你就再给我们拿来两块。”
紫娟道:“那里有包好的,等三姑娘走时带了去,云姑娘想吃,随时可以吃的,只是不能多吃。这会儿你们就点心点心吧。”
探春、湘云不由相对鬼脸,又望黛玉缩头眨眼的。
黛玉笑道:“不要看我,谁让你们招她一大堆话的,我跟她要,她都未必给我吃呢,你们就受着吧。”
湘云也笑道:“她们都是让你给惯坏了,一点主子丫头的规矩都没有。”
黛玉摇头轻轻咳着,湘云趁空出去,找雪雁要点心去了,探春弯腰笑个不住,道:“今儿我捡了个笑话看。”
姐妹三人打趣一阵,方歇息。
湘云气过了,也不放在心上,转身睡着了。
黛玉本是浅眠,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感慨万千,思绪起伏。
窗外乌云遮月,夜凉如冰,人心也凉如冰。
黛玉倚在窗边,为湘云掖好被子,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别人只道她是孤身投靠了来的,无所依傍,实不知,她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纵然她父亲是清高、不懂俗务的人,也不会不安排好她的将来,不会让她两手空空随了母亲娘家,让她寄人篱下,受尽欺凌。何况林如海几世书香,曾中探花,官任巡盐御史,人情往来之道,也还是颇知的。
林家的财产,她心中有数,贾琏拿走了二三百万,之后,王夫人对她客气了一阵,而宝钗出手也大方起来,她清楚,她们,必是花了她的钱。
财产的大部分在她林黛玉手里,父亲再三叮嘱,她小心地收在藏书之中,抄检时,她们并未搜了去。
她心里长叹,何时,她能走出这府门,过舒心的日子。唯一惦念外祖母年岁已大,虽有宝玉,将来有宝玉子女承欢膝下,可她还是不能毫无牵挂的走出去。
她的未来在哪里,她茫然,她的一生依靠何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思想着,越发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开了门,走到院子中,坐在藤椅上,呆望着竹林,风吹落了她的丝巾,飘飘荡荡地飞入了林中。夜色中,她的身影如梦如幻。缕缕浮云,似她眼中的愁绪,她呜咽地哭了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