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因亲事呕血,老太太犯了病,众人的心里愁比喜多。
王熙凤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平儿扶着王熙凤慢慢往回走,一路景致引不起王熙凤的兴致,方才那一幕,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早想到了宝玉会拒婚,只是没想道宝玉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二人默默走着,王熙凤轻轻叹气,平儿道:“奶奶是耽心林姑娘吗?”
王熙凤眉头紧锁道:“让人放心不下,已经倒下一个,林丫头身体本就不好,若得了信,不知能不能挺得过去?”
平儿也心中担忧,还是安慰道:“太太已经吩咐过了,府里不会有人告诉她们信的,只等宝玉顺顺当当地娶了亲,再慢慢和林姑娘讲吧。”
王熙凤道:“我知道,还是不能放心。论理,宝丫头是我的亲戚,我该和她亲,可是我还是觉得和林丫头更投缘,一心惦记着她呢。”
平儿道:“林姑娘聪明伶俐的,入了奶奶的眼。”
王熙凤与平儿不由自主走上了去潇湘馆的小径,密雨斜飞,小径沾湿。平儿张开油纸伞,王熙凤摇摇头。潇湘馆里,黛玉方从妙玉处论经归来,此时倚在贵榻上,望着窗外绵绵细雨,听着雨打竹林声,一滴滴似滴在心上,勾起无限愁思。
前阵子抄检,若按她以往的子,必要如探一般闹将起来,方出了心头气,可回头细思,终究没意思,且终要央及无辜。
只耻辱之情如梗在喉。
她是外姓,在这府里住着,岂能不知好歹,任着自己的子行事。她是无亲无故只身投奔了来的孤儿,如何能比得宝钗与湘云呢。
探之言尤在耳,“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黛玉思忱,她算是亲戚呢,还是自家骨肉呢?主子们眼里,少有人看重她,下人们眼里,她是外人。想及此,悲不可抑止,她本早不在意这些孰亲孰近,只是抄检一事,让她再次认识到她的处境。
没查宝钗,宝钗搬走了,若查了她,情形会如何?
还要住吗?可她,能去哪儿?
也许该走了,先回苏州拜祭父母,再去……
思绪万千,想到走,没来由心里阵阵酸痛,是放不下老太太,放不下宝玉吗?
宝玉,也有几日没来了,自大了些,她渐与宝玉保持距离,守礼相望,忽想到宝钗前日言语,黛玉心里叹气,那信是真是假,也许只有老太太才是真正令她牵挂,她应为母亲尽人子之孝。
紫娟绣着手里的瓣,看着她静静地不发一语,只看细雨,紫娟心里也愁。规劝之言早用尽,她姑娘的心思依然,好在,姑娘最近很少流泪了。
平儿掀了珠帘,王熙凤微笑着走进房来,见黛玉秀发如丝,眉如远黛,目含秋水,肤白如玉,纤腰细柳,盈盈在握,唯眉宇间化不开的浓愁,却不掩生具的高贵,心生怜意,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面才奉承林丫头,这样标致人儿,真真是我见犹怜。”
黛玉回神,转回头,身子向里移了移,王熙凤坐在她身旁,黛玉问道:“二嫂子刚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吧,老太太好吧,我也多日子没过去了,老太太念叨我了吧?”
王熙凤闪过一丝不安,说道:“老太太没事,我就是惦记着你。身子好些没?”
黛玉浅浅一笑道:“难为你记挂着我,我这身子就这样了,好一阵,病一阵的。”
王熙凤拉了她手道:“宽着点心,自然没病。缺什么尽管和我说,的事,我就是头拱地也要为办到。”
未露掉王熙凤眼里的一丝忧虑,黛玉问道:“你的难处,我还不清楚?别是缺了什么,到我这里来寻吧?”
王熙凤闪过目光道:“再难,我也不会来麻烦?”黛玉心照不宣,沉默起来。
又坐了片刻,王熙凤与回身出来,慢慢回了自己房,王熙凤在上躺好,
王熙凤道:“我为宝丫头张罗完亲事,她一嫁过来,我也该歇歇了。”
平儿道:“回去也省心,奶奶还是少操些心吧,自己身子要紧。”
王熙凤闭目歇息片刻道:“亲事也难办,府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手里头林家那笔钱早尽了。现在叫我到哪儿去弄钱呢?太太手里倒是有,可她能拿出来吗?”
平儿道:“少不得去向老太太讨吧。”
王熙凤道:“只得如此了,难不成还要我用我的陪嫁来填吗?”
平儿道:“我看奶奶也别只顾着逞强了,这府里一大家子的事,什么时候能圆满呢?旁人只看表面的风光,谁知还能有多久呢?”
王熙凤道:“你说得对,我们也该为自己想想了,二爷是个靠不住的,就知道到处拈惹草,连个影儿也见不到,回来也是到秋桐那里。”
平儿道:“说得也是,今后儿的生活还要靠你呢。我们也该为自己留个后路。”
王熙凤闭眼躺了会,眼开眼道:“想是我拆散人家好姻缘的报应,才让我也尝尝这滋味。”
平儿用手捂了熙凤的嘴道:“奶奶别这么说。凡事想开了吧,不要钻牛角尖。”第二日,王熙凤来见贾母。那日贾母一时情急痰堵,有些轻微中风,御医针炙过后,就缓了过来,只是手脚不如从前灵活,行动多有不便,精神大不如以往。
王熙凤当了老太太、太太的面道:“老祖宗,按说宝兄弟的亲事我是拚了命也要办得体面,可您知道,我再能干,这巧难为无米之炊,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我哪一处不得安排到了,哪一处不用钱。哪一点照顾不到,都要惹出乱子。”
贾母道:“你说了这一大堆话,不就是要摆一摆你的难处,也罢了,我也知道这府里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日子也不多了,留着那些钱财也没有用处。你们惦记我的那点体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如今我就拿出来,给你宝兄弟办喜事。不过话说回来,办得不合我心意,我可不依。”
于是命鸳鸯开了箱子,取了些古玩玉器,又一些金锭,交给王熙凤道:“拿去吧。”
王熙凤给平儿使了眼,平儿从鸳鸯手里接了过来,王熙凤眉开眼笑道:“老祖宗,您既开了口,我就先用着,等府里周转开了,就还了您。”
王夫人也命玉钏取了些自己的私房钱,交给了平儿。
王夫人道:“老太太,宝玉总不能在怡红院成亲吧,园子里都是姑娘们,对她们的名声也不好,我想是不是该让宝玉搬出来。”
贾母点头道:“原该如此了。”
王夫人欠身对贾母道:“老太太,您看媳这事处理得如何,娘娘的旨意违不得,也只得委屈我那外甥了。”
贾母闭上眼,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有这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耐心等了这么多年,今儿终于如愿了。我不说什么了,也管不了你了。我只希望你没有选错。我累了,你走吧。”
王夫人等人见贾母精神不济,便都退了出来。
贾母对鸳鸯道:“只怕宝玉的一生,坏在她们几人手上了。”
鸳鸯道:“老太太料事如神,终究人家是母子,好坏自己担着吧,现在只保得林姑娘平安就是了。”
贾母道:“可惜了宝玉。”随后诡秘一笑,附在鸳鸯耳边道:“好在我棋高一着,早知会了元,这正室之位我是要给玉儿留着的,不能便宜了她们。”
鸳鸯也笑道:“娘娘怎么会同意的?太太少不了在她面前说薛姑娘的好处,林姑娘的短处的,她心里对林姑娘早有不满了。”
贾母道:“她心里想着将来为她的兄弟配一门宦人家的千金,有利于宝玉的将来,也稳固贾家的地位,我不过是利用一下她的心思。”
鸳鸯道:“还是老太太狡猾。”
贾母叹道:“我也只能做到这点儿了,我这身体,只怕以后贾府的事也管不了了,能护得玉儿一日是一日吧。”鸳鸯也叹了口气道:“今后这府里不会太平了。”贾母忽又叹气道:“这日后若让两个玉儿成亲,是不是害了林丫头呢,等我不在了,那婆媳俩个岂不是任意作践我的玉儿?我如何向敏儿交待呢?”鸳鸯想到贾赦,也不由心头一抖。
王夫人低头出了贾母院子,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心下乃道:老太太,你老了,等宝钗过了门,打发了凤丫头,今后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当家主母。
王夫人另置了院落,有薛姨妈白日来整理打扫,新院落很快装饰一新,为宝玉、宝钗成亲之用,王熙凤有了黄白之物,也张罗起宝玉的婚事。
只是宝玉不只病了,而且米水不进,在怡红院里奄奄一息,王夫人心急催促宝玉搬出怡红院,却也没了主意,有心想把亲事缓一缓。眼前情形,一来宝玉病着,怕成不了礼,二来袭人等人忙着照顾宝玉,宝玉的吉服尚未来得及做。王夫人便与薛姨妈商议,延迟时日成婚,言说日子太急,只怕准备不周。
薛姨妈回来与宝钗商议,宝钗道:“妈妈这不是糊涂,不是有句话长梦多吗?宝玉的吉服由我来做,你只与姨妈说我早日过门也可早一日照顾宝玉,也多一个人为姨妈分忧。”
薛姨妈便如此讲与王夫人,王夫人暗自赞许宝钗明大义,便放下心。
怡红院—贤德袭人
入了秋,飘起了丝丝细雨,湘云提着衣裙,踏着石径,翠缕在后面跟着,没好气地嚷着:“姑娘,仔细湿了鞋,紫娟又要数落你。”
湘云回头道:“林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妙玉天天下贴来请,说研读什么经书,得待一阵子才回来,等她们回来,我的鞋子就干了,她就说不了我了。我去看看爱哥哥在做什么,怎么几天了也没过来看我和林了。”
二人走走停停,大观园中丫环婆子匆匆来往,见了她二人,也不多说,点头而去,翠缕、湘云慢了脚步,翠缕道:“这园子里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虽然明面上不说什么,可对姑娘怠慢得紧,好歹姑娘还请她们吃过螃蟹呢。”
湘云心里黯然,身子抖了一下,似觉暖和的空气中夹着些许凉意,说道:“谁不知道其实那是宝请的,她们要感激也是感激宝的。贾府奴才哪个不是长着一双富贵眼睛的,他们脑子灵光得很,早就转到宝那儿去了。螃蟹宴后都知道其实我是身无分文的,更加的不待见我的,连叔叔婶婶也埋怨我,说我失了史家的体面。像我这身后有靠山的,还要受她们白眼,林只身投靠了来的,他们更是不放在眼里了,明着暗着都要踩一踩。这么多年,林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怪不得她爱和宝玉闹子。”言于此,身子一顿,忽想到从前自己反不如那些人,自己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比作戏子,附和着别人处处挑她的刺,故意说宝的好处,林对此都宽容淡过,未与自己计较,她从未体谅过林的凄苦。那个似风如亲般的宝,遇了事,只顾自己脱嫌疑,对她恐弃之不及。湘云自嘲地摇摇头。
翠缕道:“确也是的。不过,姑娘,我觉得园子里的气氛和往日不同呢?”
湘云道:“我也觉得是,去问问爱哥哥就知道了。”
说着眼前就到了怡红院,见静悄悄的,翠缕到厢房里去找麝月等人,湘云轻轻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想看看宝玉在做什么,然后给宝玉个意外。只见宝玉闭目躺着,身上盖着锦被,似睡得深沉,王夫人坐在身旁,袭人垂首低头站在一旁,正与王夫人低低说着,湘云本走开,却听到话语音,便迟疑了下来,只听王夫人道:“过几日宝姑娘就嫁过来了,你们要尽心侍候着。”袭人道:“太太,您放心,这院中人都敬重宝姑娘,早把宝姑娘当作了自家人。我们间还有和宝玉的玩笑话都讲给宝姑娘听呢。”王夫人道:“好孩子,我知道,就一个晴雯不省心,一副狐媚样,我也替你们撵了出去,今后这房里都是自己人,看谁还敢兴风作浪。你们只一心对宝玉与宝奶就行了。”
这话入了耳,湘云闪开身,不由听了下去,只听袭人道:“太太说得是,这是作奴婢的本份。”
王夫人道:“难为你了,自上次你和我说过之后,我就认你是极妥贴的,把宝玉放心交给了你。等宝玉成亲后,找个日子给你开了脸,作宝玉的室吧。”
虽是低了身份,但袭人依然心里一喜,脸上不动声,跪下道:“多谢太太。袭人只想着尽心照顾二爷,没想过要什么名份。”
王夫人扶起她道:“本也是应该给你的。你受得起,起来吧。”
袭人遂起了身。
王夫人又道:“你要仔细照看着宝玉,好生调理着,不能误了一月后的拜堂”
袭人应了,王夫人道:“宝玉可再不能有个三长两短的。”说着,想起了贾珠,触动了心事,泪水横流,王夫人忙用手帕抹着泪,起了身向外走,袭人便唤了玉钏进来服侍,自己送王夫人出去。
房内无了声息,湘云悄悄向纱窗里看,正遇上宝玉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湘云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喊出来,被宝玉神制止了。于是湘云绕到前面,进了屋子。袭人见湘云进来,也未起身,用手作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宝玉睡着。
湘云挨过来,袭人微笑着低声道:“史姑娘有空过来?”
湘云道:“刚好路过,来看看爱哥哥。我看园子里忙忙碌碌的,不知府里有什么大事吗?”
袭人道:“二爷要成亲了。”
湘云道:“新娘是哪一家的?”
袭人脸露喜道:“是薛姨妈家宝姑娘。”
湘云心上一喜,笑容满面道:“那岂不是又可以天天看到宝了,我还想着她出去了,再不进来,哪一天她嫁人了,想见也难了。”
袭人也笑道:“是呀,我也想是佛爷保佑我呢,还是宝姑娘是咱们家人,林姑娘是外人,若是娶林姑娘,我们可要受罪了。林姑娘动不动发脾气,我这位得整日得哄她,身体也不好,我们得小心侍候着,不能说错了话,不能办错了事,那样我们还能得安生了。宝姑娘嫁过来,又能劝着宝玉求仕作,学问上也帮得二爷,还能帮着我们,又容得我们,我的宝玉将来有了出息,我们这些人也跟着风光。”
湘云道:“那我要祝贺你们和爱哥哥了。这喜信来得突然,我也来不及准备礼物,回去我给爱哥哥绣一对鸳鸯枕吧,祝他夫二人百头到老。”
袭人道:“如此多谢了。”
湘云又问道:“二哥哥怎么了?”
袭人道:“还不是林姑娘害的。听了信儿后,他竟吐血了。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想着她的林,可怎么能任着他的心意来。”
湘云心里狐疑,不明白她的话,只道:“大夫怎么说?”
袭人努努嘴道:“说是急痛攻心,无碍的,养几日就好了,可是我这位不吃不喝的,真让人着急。”
湘云点头道:“袭人,那你多费心照料了。”停了半晌,湘云心里道:“我想到了,我去找她,她准能劝他回转心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