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颢阳宫变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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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何苦勿勿,带风伴雨如驰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红,占长久,不如垂柳。算常不老,人愁老,愁只是、人间有。恨十常。忍轻辜、醪经口。那知自是、结子,不因瘦。世上功名,老来风味,归时候。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晁补之《水龙吟》

  朦胧间听得有人沉声吟诵,知是枉然一梦,却终究不愿梦醒。顾盼脚下风景,身子居然轻轻飘起,一地,满园落红,竟不顾已入深秋。

  她一袭绛紫绫罗,眉间点了三叶莲印,其姿翩若惊鸿,婉如游龙,缓缓跟随游吟之人身后。她曾听闻人之将死,便有黄泉领路之人,心中暗怕,只是那人一袭素衣掩盖了身下宽厚之躯,竟是仿若相熟甚久,每看一眼,便催得人肝肠寸断。

  忽然四周闷雷暗滚,浓云蔽月,顿时天地变,草木同悲。一柄长剑横于他俩之间,泛着森冷阴寒之气。剑的主人身着玄铁铠甲,锦瑟看不清他是何面目,只是本能觉察了危险,逃而不能。

  “你终究寻着他而来,即是如此,便再也不能逃开!”

  锦瑟跌坐一侧,那冷傲阴狠的男子如是说,自喉间发出甚为悲切的笑意,铠甲之下面目冷酷几近狰狞。他是谁?那如沐风的素衣男子又是谁?为何自己从未波澜的心绪竟满是恨意与不甘?锦瑟不知。

  你若爱他一分,我便恨你万分,轮回百转,你欠我的便由今世来还。男人笑得无情,眼中的泪化作血,红得骇人。那血瞳孔渐渐放大,犹如一轮妖红月升在半空,疾风扬起漫天红莲,整个世界瞬间化作修罗地狱。

  锦瑟惊起,裹在身上的中衣竟有里至外被冷汗浸透,沉黑的目圆睁,却是失去了焦距。好在,原来是梦--她如是想着。

  垂首而立的拢月见她醒了,不喜极而泣,底下不知细情的丫头们早已哭得死去活来。想着自家主子去了次东宫太子处,竟是带了一身伤,弄得半死不活,拢月姑姑也是一身血污,昏昏沉沉给人送了回来。

  锦瑟见一大群主子奴才在底下哭嚎,像是她这毓灵宫里死了人一般,心中隐隐烦闷,便将他们统统遣了出去。拢月见她醒神后不动声,便径自倒了茶水扶她起身漱口。

  “娘娘给赫连护卫送回来已经昏睡了一宿,半里又惊了一身的冷汗,这会子可是好些了?”

  锦瑟微微点头,又见拢月面颊红肿不堪,心有愧疚,“我倒还好,倒是苦了你。”

  太子心狠,底下奴才也仗着主子撑腰,下手更重。这等仇怨若依了锦瑟平日里的子定然不甘如此吃亏,只是当下不比往日,乃是危及身家命的是非之时,若不做此苦肉之计,皇后娘娘又怎肯屈尊趟这等浑水?

  拢月知她心中泛苦,便劝道,“后宫之中总践踏着别人才能逍遥快活的主儿,就当是给狗咬了,难不成狗咬了你,你还得回敬她?”

  锦瑟听罢也是扯出一丝笑意,有些弱不风,眼中的倔强却丝毫未减。拢月见她如此忽然想起皇后领她进宫那会儿,说是太子嚣张跋扈,此为太子所厌恶,人便应如锦瑟,细腻而柔弱,便亲自做媒,许了太子做侧。如今想来,皇后那么精明攻于心计的人,却也没看出眼前人儿的本质来,这点居然不如杜秋蓉有眼力劲。

  正准备伺候她沐更衣的档上,太子爷日兼程已从西建大营赶回来。锦瑟与拢月交换了眼,便由她扶着重新躺回榻上。

  玉面束冠的男子一路风尘仆仆,直接入了内殿,见拢月垂首恭迎,便摆了摆手,心急道,“你主子可醒了?太医来过怎么说?”

  拢月毕恭毕敬回说已醒了,吃了药才睡,太医开的药方有镇痛安眠的效用,现下估摸着已经睡的不省人事了。

  宇文皓点点头,撩开幔帐看着榻上小脸苍白的人儿,心理揪着一般的疼,许久目光才从那的容颜上移开。

  “这事怪本宫,若是直接上奏父王,锦儿也不必吃这等苦,父王允了她南下便是,即便不允,那人也不敢在我背后搞这等事情。”想想心中也是气极,“如此也罢,待本宫参她一本, 未怀嫡子就敢公然谋害本宫的爱,此等心狠手辣善妒之泼根本不配做太子!”

  拢月见他气得胡言乱语脸血红,便照着方才娘娘的指示旁敲侧击道,“现下这兵荒马乱的档口,皇上哪管的了太子儿私情,况且她父亲长兄又在朝中为高权重,自然是她占了上风。”

  男子原本清朗英俊的脸上忽转暴戾:“杜逢松,杜秋衡!不过是皇家鹰犬,现下权利却比本宫还大,也只有那昏君能容的下这两个败类!”

  拢月只奉命激他,却不想他竟如此口无遮拦,心下也是一惊,想是这太子爷今个儿是真气的狠了,目光也不自觉飘向那榻上之人。

  锦瑟自然是醒着,此刻正憋不住内伤疼痛,轻咳起来,“可是太子爷来了?”

  男子知她醒了,迅速换了脸走近过去。

  “臣身子不适,不便起身给爷见礼。”明珠子照得她肌肤透明如雪,脸苍白,又比平日里娇柔模样多了几分凄来,看得宇文皓竟一时移不开眼。

  “拢月说你吃了药才睡下,此刻又起来,想是本宫的罪过了。”抬手抚着她瘦弱的肩头,有些不忍道,鼻下闻着她身上独有的白檀,已是有些失神,“离天亮还早,再睡会儿吧。”

  拢月见这暧昧气氛,也倒识趣地退下。

  大手轻拢,流苏幔帐飘然落下,锦瑟见太子褪下衣物与自己同榻而眠,也不免脸红起来,苍白的脸上泛了潮红更显魅惑。只是她素来对这房中之事不甚自然,心中不免紧张的很。

  宇文皓也只得苦笑,眼神一黯,“你身上有伤,本宫怎能不怜惜玉?自在睡吧--”

  离天亮的一个时辰里,两人均未入眠,锦瑟闭目假寐,小脸靠着男子的胸膛,卷翘的睫毛轻颤,他也并不点破,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掩不住内心迷乱。

  而这一,格外冗长,待东方破晓,雄鸡鸣啼,深宫之外,城之内,任是谁也始料不及,这历时两百年之久的南闽,终究是要变天了。

  宇文皓起身更衣,一旁的影卫跪于一侧,小心报告着几日来举国动向,镇西大将仇禄肇兵败皖西,手中二十多万兵马只剩千余人生还,其子仇峰轻敌战死,北狄军大破皖西后长驱直入,当朝相国杜逢松为免天下大乱私压军情,由其子杜秋衡出面议和,想与北狄里外勾结谋取中利,未果。

  宇文皓冷笑,破败之国,还有何脸面议和,难怪他老丈人此次会自取其辱。

  此次北狄军分三路图谋中原,南闽虽左右有摩云,图伦二山为天堑,分派镇西,冀北二军节节抵抗,始终不敌北狄王鹰军铁骑,前有如狼似虎的北狄王颛孙宏烈,后又粮草吃紧兵马不足,逼的南闽军走头无论战死沙场。

  宇文皓听着手中的动作已停,两手紧握,深深地闭了眼,知道一切已覆水难收--父王,你难道真的糊涂至此吗?任由外戚专权,亲小人远贤臣,终究把南闽推向了不可救药的灭亡之路--

  锦瑟恍惚间听有人声,有些转醒,影卫见此,略向宇文皓颌首,便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宇文皓并不想惊扰榻上之人,只是手指轻轻抚弄她柔嫩的唇瓣,在额上烙下深深一吻--

  锦儿,要变天了,本宫能会你不离不弃,你呢?

  男子转身而出的刹那,榻上之人便睁开双眼,细白的手指捏紧了缎面丝被,方才所听之事确实太过震撼,她只知北狄大军厉害,南闽自是不敌,却不想杜逢松居然藏了天大的胆子干出此等吃里扒外的丑事来。转念一想,此事不可多耽搁,便即刻提笔,细密蝇头小楷用碱水浸透风干,才让拢月去唤旒秀宫的音儿来。

  自从音儿接了那上好的白玉镯子,便知晓这位年轻的侧娘娘已将自己当作心腹,心中自然是雀跃的,上回去太子处救人便是她千方百计撺掇了皇后身边的富姑姑进言,索及时没得坏了大事。事后她也疑惑,深知撺掇一事瞒不了皇后娘娘,她老人家事后却也未责难自己,仿佛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她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

  如今侧娘娘让自己将这封信交给皇后,她便更是不解,这两位娘娘虽是同姓,平日里却从不相干,甚是冷淡,如今怎会互通有无,这般热络起来?

  锦瑟见小丫头一脸狐疑,自是知道她在猜想什么,慢悠悠道,“音儿可知当日本宫为何送你那只白玉镯子?”

  音儿是聪明的,忙伏下身子听取侧教诲,并不黄口多言。

  “本宫素来不喜在各宫之中安插线人此等勾当,去年静嫔娘娘身边的楚青儿离奇死了,闹的这后宫沸沸扬扬,各宫相互推托,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相熟的下人们都知道,在别处当了细作的宫离奇死了,必是灭口杀人。”说到此处,一双挑起的目略带惋惜地看了音儿一眼,“只是,人世间走一遭却也是不容易的,为了后宫之争而枉死的宫人不在少数。我既是将你收入手下,就断了让你去当细作的念头,他年你平安出宫的时候,你爹娘也不至于怨我。”

  一段话说的貌似无情,却令音儿心生暖意,这后宫之中能将奴才们的命平等视之的娘娘怕是少有的紧了,于是默默地跪下,主子不知她爹娘已去,她叩了三记首,也是替父母在天之灵答谢主子的恩情。

  音儿走后,拢月不叹了口气,“这小妮子如此精怪,也只有主子您敢收为己用,不知哪天万一变了心--”

  锦瑟笑,音儿聪明伶俐,虽只小了她两岁,已懂得随机应变,心思细腻,又知讨好,寻常之人定是觉得那丫头墙头草一般,不知何时会倒戈一记,可她却笃定这孩子不是那种人。若说凭什么,许是那双透亮又不服输的双眼吧,尽管身份地位,出生贫贱,却力争上游,曾几何时,同自己如此相像的一双眼--

  嘴上却是对拢月这样说着,“皇后待我这个亲外侄也步步用心,她们做了下人的又如何不会心寒?又怎会对那人一心一意?既入了我宫里,便是死,也要死在我处了。”

  不过三两日,太子处便来了消息,十月初六,南下即定,皇后的御撵先行已过岭江。东宫太子也开始准备起来,那阵势不像是逃难,倒像是出游的,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如眷带了一堆。最后被太子爷喝止了改换平民装扮,随身细软也只带了大通银号的票子及碎银,随身侍婢不过三个,车撵用的也是极为朴素,至于锦瑟的行装则更是差些。相国生怕自己儿一路受罪,上奏皇上也让他那不争气的次子杜彦昭随行,太子爷只能牙痒痒地允了。

  一头听着拢月兴致高昂的抱怨,一头执笔沾墨,信手作画。锦瑟用的却是寻常的固山石墨,也不填充些许颜,画的牡丹姿却淡,轻勾慢挑,却勾勒出铮铮铁骨。锦瑟说,她幼时曾听母亲讲过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位被废流落异乡的皇后,她喜欢在茅草屋边上种植牡丹,日日浇灌,悉心照料,终于有一天,满园开,而她也终于找到机会重回朝野。

  拢月不知其中寓意,锦瑟只笑,看着入秋后颓然之景。

  耐的住寂寞,才能守的住繁华,但最可贵的便是心不可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