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要入危险地,尚怕触雷遭祸殃。
从罗湖口岸入境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回乡寻亲的吴非凡。从此,他开始一次前途难测的寻亲之旅。
就在侯兰珍因为中年丧夫的苦闷尚未完全消失的时候,吴非凡大陆行的准备工作正在海峡彼岸的台湾新竹市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为了此行,他可谓殚精竭虑,费尽思量。
其实,所谓准备主要是思想的准备。他离开大陆已经整整三十八年多了,这期间两岸处于对立的状态,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制度不同,就是意识形态、价值观念、思想感情、思维方式等等,都存在反向的差异。由于长期的隔绝和封闭,互不沟通,加上针锋相对的政治炒作,把两岸关系弄的既紧张又模糊,就像一潭暗流翻滚的浑水,怎么也看不清楚。现在突然要进入大陆,就像进入一个从未插足充满神秘又有几分可怕的陌生之地,他总有一种惴惴不安之感。为了安全,他不得不对大陆的各个方面进行一番研究,这就是他要做的主要的准备工作。
他找来介绍大陆情况的各种书籍、杂志、报纸、政府文挡,等等。进行认真地过细地阅读研究,力图找到一个完整的可靠的结论。就像当年在军队当参谋认真分析各种情报那样。然后根据这些结论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
此外,他也做了一些其它的准备,比如各种必要的证件,文档,以及必要的经费,等等。
临出发的头天晚上,他和女儿女婿交谈到深夜。女儿一再嘱咐他到了大陆一定要谨慎小心。她说:
“大陆和这边不一样,他们历来强调政治第一,不管对什么人,都不要谈政治,他们对政治的解释和我们的不一样,就讲自己是商人,到大陆是为了寻求投资机会的。要少讲话,不必讲的话一律不要讲,要多听多看。要找的人能找到就好,万一找不到就早去早回。”
“要找的人,就是能够找到,”女婿接着说,“也要看具体情况,谨慎对待。离别几十年了,情况变化是很大的,是好是坏,很难预料。我想,经过那么多政治运动,他们能不能够平安度过,就很难讲。”
“是啊,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他附和着说,“但愿他们能够平安过来。”
“就是能够平安过来,情况也会有很大变化的。”女儿说,“你们分别时她才十五岁,她能够等你三十八年吗?所以就是找到他们,我想,他们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了。他们对你的感情是好是坏,就很难预料。俗话说,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这些问题,他都想到了。特别是女儿最后提到的问题,他几乎做了肯定的结论,祗要他们过得好,他也就心安了。他最担心的是找不到他们,或是找到了而得到的是可怕的情况。几十年来,他们在海外常常听到的是一些让人心寒的消息,什么打死、斗死、饿死、下农村劳改……不管沾上哪一条,都是可怕的。想到这些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当然,
经过一番充分的准备,他在当年的五月初启程了。他是通过香港从罗湖口岸入境的,他没有在深圳停留直接换车前往广州。经过个把小时的行程,于当天下午到达广州,他入住五星级南华大酒店。晚饭过后,他在酒店花园散步,因为对广州情况不熟不敢贸然外出。他时刻记住此行的目的不是游山玩水,重任在身,还不是玩的时候。
五月的广州,气候潮湿闷热,他有点不太习惯。在电灯亮的时候他回到房里。先洗个热水澡,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才出来,顿感一身轻松。心里想,不愧为五星级大酒店,和台湾的水平不相上下。然后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会,觉得比台湾的严肃呆板,不够活泼,而且宣传色彩浓厚。这是他进入大陆的第一个印象。十点了,他关掉电视机,准备休息。当他刚刚躺到床上,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感到吃惊,谁知道他住在这里?谁会给他打电话?他打算不接,但是铃声不断。不得已才拿起听筒,还没等他开口,那边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嗲声嗲气的声音:
“请问先生,需要提供服务吗?”他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一声不吭就把听筒放在一旁,让它再也不响。这在台湾和香港是司空见惯的地下色情市场的经营手法。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标榜社会主义的广州也有这种现象,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也是进入大陆第一天的第二个印象。
休息了一晚,然后再乘火车直奔龙城,于第二天下午安全抵达他的目的地——龙城。一路顺利,没有碰到任何麻烦,这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当火车驶上龙江铁桥发出隆隆响声的时候,他向窗外看去,觉得铁桥还是老的铁桥,还是抗日时期修建的呢。过了铁桥火车就进入龙城车站,在他的印象里,车站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改变……出了火车站一眼望去,车站广场的车辆川流不息,还有一排出租车在待客。街道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变了,变了,变化太大了!”他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在他的记忆里,当年龙城没有公共汽车,更谈不上出租车了,市内交通工具主要是人力车(人们称它为‘黄包车’)和马车。车站建筑十分简陋,站前广场狭小,周边房屋破烂不堪,道路坑洼不平……
“请问老板,想去哪里?”正当他在全神贯注眼前的景象还在沉思的时候,一位热情的出租车司机向他迎了上来,打断了他的遐想。
“龙城最高级的饭店是哪一家?”他回过神来才问道。
“龙城宾馆。”
“好,就上龙城宾馆。”
上车后,车子一直向东行驶,大概走了三四站路,车子向左拐弯驶向龙江大桥,越过大桥进入龙江北岸,然后继续向北,再向东不远就进入龙城宾馆的停车场,龙城宾馆到了。
一路上出租车风驰电掣,吴非凡坐在车中沿途风光让他眼花缭乱,分不清东西南北。
住下后,他到服务台买了一张《龙城市旅游图》。
四十多年前,也就是抗日战争初期,吴非凡曾经在龙城上过中学,可以说,龙城是他的宿地。然而,经过这漫长而又神秘的岁月洗礼,龙城的面貌早已今非昔比。他打开地图仔细地察看,除了穿城而过的龙江、拔地而起的鱼峰山马鞍山等,这些山山水水没有变之外,其它的诸如市区范围、街巷网络、江上桥梁、旅游景点等等,都已失去当年的面貌。真是沧桑巨变!不过,他还是从地图上找到了那条小巷——为公巷。那天晚上,出于安全考虑,他不敢贸然离开宾馆太远,祗在周围和院内散散步。和广州相比,龙城的空气没有那么潮湿,比较清爽,他感到比较舒适。在他的印象中,几十年前这一带似乎是城市的边缘了。现在这一带依然是一片宁静,灯光明亮而色调单一,几乎没有夜生活,这和新竹市的繁华、浮躁、花花世界比较起来,好似另一个世界。身处幽静的夜晚,他不禁又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龙城。那时的龙城可没有现在这样清静。
大概是抗日战争初期,吴非凡还不到二十岁,正在龙城上中学。当时武汉会战已经结束,武汉、长沙先后沦陷,大批难民向南撤退。不久,桂南沿海吃紧,日军从北部湾向广西进犯,日军常常派飞机对龙城进行空袭,躲防空警报成为市民们的重要生活内容。昆仑关战役前后,沿海大批难民涌向桂中、桂北避难。这一来,龙城一时人口激增。形成了战时的畸形繁荣。在表面繁荣的掩盖底下,社会存在强烈的贫富差距。那些富人依旧过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而广大下层人民,却陷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悲惨境地。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遭遇最惨是那些年轻女子。当时龙城人称从沿海来的女子为‘沙平妹’。这些‘沙平妹’迫于生活,有的被卖进富人家当丫头,有的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姨太太,走投无路的不得不堕入风尘进了青楼。他清楚的记得,当时西门有一条街叫做‘大鸡笼’。那是当时政府划定的合法的娼妓区,就是现在被叫做的‘红灯区’。政府设‘特察里’进行管理。
每到入夜,大鸡笼就人头涌动灯火辉煌,十分热闹。家家妓院的门口都张灯结彩、妓女成群,一个个打扮得妖冶性感,在向过往行人卖弄风情,有的甚至走到街心公开拉客。他曾经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结伴到那里走过,亲眼看过那种既可乐又可怕的场面。当时他既觉得可怕,又觉得无可奈何。到后来他进入社会了才知道那是一种社会现象,到处都有不足为奇。不过,他对那些受蹂躏的下层妇女还是充满同情。
自从共产党在大陆执政以后,曾公开向全世界宣布,他们已经根除了在中国大陆存在了几千年的娼妓制度。曾令世人瞩目。他对此曾经半信半疑,想趁此机会考察一下,看看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不失为共产党的一项德政。因为它是多少世纪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追求而又不能实现的目标。不过,他也曾经想过,娼妓制度在中国乃至于全世界,已经存在几千年的历史,究竟始于何时,很难考证。要说她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并不公允。在封建社会的早期,在封建礼教统治人们思想的年代,就存在着娼妓制度,一直流传到现代不是没有原因的。在他还在中学读书时就知道,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竟包含一条‘妓女文化’的独特风景线。一些名妓如苏小小、薛涛、梁红玉、杜十娘……近代的赛金花、小凤仙等等,她们的芳名世代流传,历久不衰。而且大都是一些才华横溢的才女,多与她们同时代的名人有关。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薛涛,她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妓女文化中的一位杰出代表。她生活在唐代“安史之乱”以后,跟她父母从长安到成都定居。据说她年幼时就显出过人的天赋,八岁能诗。一次,她父亲面对院内一棵梧桐,随口吟了两句诗:
庭除一古桐,
耸干入云中;
薛涛马上应声接道:
枝迎南北鸟,
叶送往来风。
她父亲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一来是惊叹她的才华,小小年纪就这样敏锐,竟能出口成诗;二来是为她未来一生的命运担忧,因为她的两句诗预示着她未来‘迎来送往’的悲凉生涯。果然,几年以后父亲逝世,她与母亲裴氏相依为命,迫于生计,在她十四岁时就凭自已过人的美貌及精诗文、通音律的才情开始在欢乐场上侍酒赋诗、弹唱娱客,被称为“诗伎”开始她迎来送往的妓女生涯。当然,她迎送的都是当时的高官名流。她和中书令韦皋的感情很深,交往时间很长,她为韦皋写过很多情诗。在韦皋离开成都以后,还写过许多怀念他的诗。
当时与薛涛交往的名流才子很多,如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都与薛涛有诗文唱和,但真正让薛涛动了深情的却是元稹,薛涛初见元稹时已经四十二岁,元稹祗有三十一岁,俩人相差十一岁。当时元稹任监察御史,于唐宪宗元和四年春天奉朝命出使蜀地,两人在蜀地共度了一年。他们的交往在文人中被传为佳话。她的一生虽然悲凉,却有诗集流传于世,在文学史中为自己开辟了一席之地。
后来,有人曾对中国的职业进行排行,竟把妓女排在知识分子之前。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是,从中也能够看出,妓女文化在中国的文化史中曾经有过辉煌的一页。直到清朝末年,就连道貌岸然、被誉为封建卫道士的曾国藩也写过《挽妓》的楹联:
大抵浮生若梦
姑从此处销魂
这些,都是值得人们深思的历史事实……
当然,对这种制度采用行政手段加以取缔是很容易的。但是取缔了能不能持久,会不会死灰复燃,就是另一回事了。还有,暗地里的暗娼或是私娼还有没有呢。就很难说了。在广州停留的晚上,一个夜半电话就足以说明。对此,他没有作更多的思考,祗是一种回忆和遐想而已。
睡觉前,他和女儿女婿通了电话,通报旅途平安。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在筹划着明天的行动。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第一个感觉是,昨夜一夜平安无事,像广州那样的夜半电话没有发生。仅就这一点,龙城好像比广州安全。然后,他梳洗完毕,用过早餐,祗提着一个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就出了宾馆大院。他没有要出租车,他心里想,不管怎么变,大致的方向还是知道的,步行也不会很远,还可以领略一下市容风光。于是,他沿着昨天出租车相反方向,漫步前进。祗拐了两三个弯就发现了龙江大桥。当他登上大桥的中点时,停下来向四周瞭望一圈。心里想,龙江水还是那样碧绿碧绿,祗是当年的浮桥不见了,当年繁华的临江路和沿江大道,也已变成了滨江公园,一江两岸一派清新秀丽。
想到浮桥就有一件往事浮现在他的脑际,那是抗日时期,一天他和一位同学正要过江,刚刚踏上桥头,突然空袭警报响彻云霄,桥上行人顿时乱作一团,一些人被挤下桥在水上挣扎,哭叫声响成一片,他们两个人立刻退回在沙滩上一处低洼的地方趴下。不一会敌机就飞临上空开始投弹,一颗炸弹在浮桥中间炸响,把浮桥炸成两半,桥上人群顿时血肉横飞,江水被鲜血染成红色,一片惨状。这件惨案在他的心灵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让他永生难忘,增加了他soudu.org对日寇侵略者的仇恨,也是促使他日后决心投笔从戎的一个重要原因。今天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免不了又使他想起这件悲惨的往事。
现在,浮桥不见了,往事已成过眼烟云。浮桥已被眼前这座现代化的大桥取代,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他站立桥上抬头望去,鱼峰山顿时出现在眼前,她依然是那样秀丽迷人。看见鱼峰山他就知道为公巷也不远了。渡过南岸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年街道两旁的骑楼已经所剩无几了,不用说,原来的骑楼大多被改造了。不知不觉地,他来到一处巷口,尽管不是当年又脏又乱的面貌,他仍然断定这就是为公巷的入口。此时,他的心跳微微加快,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顿时袭上心头,他不知道迎接他的究竟是什么,是有是无,是好是坏,是喜是悲?不管结果如何,总得往前走。他沿着门牌号码的顺序走向小巷深处,当他来到八十号的门前时,顿时惊呆了。心想,这哪里是当年的八十号,他记得清清楚楚,八十号是一所大房子,可以住四五户人家,眼前明明是一间小房子。显然,这一带的房屋都已经重建,门牌号码也已经变动。祗见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门前摘菜,难道她就是这家的主人。他鼓足勇气朝妇女走去,躬身问道:
“请问大嫂,你是这家的主人吗?”中年妇女抬起头见是一位港商打扮的老人,便客气地答道:
“是呀,你找哪个?”
“请问,你这八十号是新的八十号还是老的八十号?”中年妇女听他这一问,感到十分诧异,便反问道:
“你老人家讲的新是指什么,老又是指什么?”说着进屋里拿出一张小板凳放在自己对面,“你老人家坐下慢慢讲。”
见她热情他也就坐下了,然后说:
“是这样的,大概在三十九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就住在八十号,我记得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哎呀,你老人家是跟我讲古吧。”中年妇女感到太遥远了,“三十九年前我也是刚出世呢!这么多年了,俗话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么不变呢,我也是以后才搬到这里的。听讲文化大革命时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火,原来的房子大多被烧掉了,现在的房子多数是灾后重建的。退一步讲,就是房子还在人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三十九年来你们就没有联系过吗?他叫什么名字,有多大年纪了?”
听到她的话,他心里感到冷飕飕的,是啊时间过的太久了,那时的情况早已远离现在的人群。片刻过后,才慢慢地说:
“她是个女的,姓侯,叫侯兰珍,今年大概五十三四岁了,她还有个妈妈大概七十五岁左右。”
中年妇女听罢沉默无语,似乎在搜索记忆,好一阵子过后才慢慢地摇头说:
“我搬到这里已经十五六年了。从来就没有听讲有这样一家人,她老公叫什么名字晓得吗?”
他本想实话实说,转念又觉得不妥,便模糊地说:
“没有,那时她没有老公。”
他没想到,这一说倒把问题搞胡涂了。中年妇女听罢肯定地说:
“啊,对了,那时她才十五六岁。后来她肯定嫁人了,很可能跟她老公走了,你不用在这里找了。”
中年妇女的话合情合理,他无法否定。但是,她们会走到哪里,怎样才能找到她们?
就这样,第一次寻找失败,他无功而返。
回到宾馆,他深深地陷入苦闷之中,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冥思苦想,寻求新的方法;他下定决心,不论是死是活,总要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墓。
第二天,他又一次出现在为公巷,直接找到为公巷居民委员会。在办公室里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年轻女子接待了他,客气地问道:
“老先生,你有什么事?”
“我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的下落……”接着,他把昨天对那位中年妇女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听罢他的陈述,两位女工作人员都陷入了沉思。良久,才慢慢地摇着头说:_4460.htm
“就我们晓得的,为公巷好像没有这样一家人。时间太久了,情况变化很大,已经过了两三代人了。不说居民,就是居委会管辖范围也变过几次,人员就不晓得更换了多少批了,我们也是才来不久。现在,知道那个时候情况的人,已经不多了。”她们颇感为难。
“你们能不能帮我找到一个知道当时情况的人呢?”他带着恳求的口气说道。
两位女工作人员互相对视着,似乎在为他想办法。片刻之后,那位中年妇女开口道:
“哎呀,找人不好找,我看这件事祗有派出所才能帮你找到。”她把派出所的地址告诉了他。
不得已,他带着怏怏的心情离开居委会,第二次寻找又以失败告终。
尽管他认为居委会的建议十分合理,派出所应该知道她们的去向,但是这个方法他不敢贸然采用。因为他对派出所这个机关,存在较大的戒心。他原来在台湾听到的都是说,派出所是对敌斗争的前沿机关,他们对宿敌——国民党反动派是不会手软的。他很害怕派出所会趁此机会刨根问底,把他过去那段历史牵扯出来,从而给他带来麻烦。所以他曾几次在派出所的门前徘徊,始终没有勇气跨进它的大门。似乎跨进一步就会坠落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面对大门旁挂着的那块牌子,使他望而生畏!
后来,他又几次到那条小巷,碰见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就问,就打听。可是,几次都无功而返。但他不灰心不失望,决心踏破铁鞋去寻觅。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概也是命运的安排。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起得很早,用过早餐就出了宾馆大院。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为公巷的巷口,他发现巷口的两侧有好几家水果摊。前面一位正在买水果的妇女引起他的注意。只见她一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手正在从老板手中接过一袋桔子。尽管是从背后看去,整个形象也有点熟悉,他赶忙向她靠近过去,那位妇女刚好转过身来,两个人不歪不斜正好面对面撞了个满怀,双方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在那一刹那,只见妇女上身微微晃了一下,手上的一袋桔子随即滑落到了地上。旁边的男孩立刻冲着他喊到:
“你这个老头怎么搞的,把我奶奶吓昏了!”此时,那位妇女已经回过神来,马上制止小孩道:
“山山,对老人要讲礼貌,不能乱讲话,奶奶不是好好的嘛!”说着从地上拣桔子,他也弯下腰帮忙拣,同时表示道歉:
“对不起,是我莽撞了,请原谅。”她并不回答,而是拉着孩子就走,口里说:
“山山,我们回家。”
这位妇女不是别人,正是侯兰珍。显然,刚才她是把吴非凡认准了,由于太突然才引起一阵恍惚,要不是靠着水果摊她就会瘫倒地上。
当然,吴非凡也把侯兰珍认准了。他一路尾随她祖孙二人前进,只见她二人进了另一条叉巷,走不多远就进了一家的大门,并随手把门关上……
吴非凡望着大门,茫然不知所措。呆呆地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进门的那位妇女就是侯兰珍,绝对不会错。他心里想,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八年多,基本轮廓没有变,当年的风姿也还依旧,满头黑发油光锃亮,还是那么漂亮迷人,还是那样充满魅力。想到这,心中不禁燃起了青年时期那种火辣辣的欲望。然而,她竟把自己拒之门外,不肯与自己见面。其中肯定有她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就是已经另有家室,不便于见面。难道这就成为理由吗?他警告自己,不管是什么原因,决不可鲁莽。事情得一步步来。今天能见到她,算是前进了一大步……
当他回到宾馆时,时间还早,不到中午。他泡了一杯茶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静静地思考着刚才的一幕。回想刚才俩人骤然相遇,近在咫尺,却又稍纵即逝,看着她从自己眼前飘走,距离得又是那么遥远。他思考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正当他在筹划下一步行动时,突然门铃响了,他不禁心中一愣:是谁,谁会知道我住在这里?他找我干什么?难道广州那种夜半打电话的女人,在龙城竟敢白天敲门?不管是什么人,不能回避……
于是,他慢慢地走到门前,轻轻地把门拉开,只见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前……
两位访客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热情地问道:
“请问,您是吴非凡先生吗?”
“在下正是吴非凡,”他带着惶惑的神色问道,“请问二位,有何指教?”
“我们是招商局的,想找吴先生聊一聊。”其中一位说,“能到里面坐一坐吗?”
“可以,可以,”他回过神来才说,“请进,请进。”说罢把客人让进房里。
双方坐定以后,吴非凡以主人的身份给客人泡了两杯茶。然后,刚才那位说:
“我们都是市招商局的。”随手递过一张名片。吴非凡接过名片一看,只见上面两行印着:龙城市招商局引进外资办公室;中间一行是名字:龙凯发,后面是:主任;下面几行小字是地址和电话。吴非凡看罢马上起立,热情地和龙凯发握手,口里说道:
“哦,原来是龙主任上门指教,失迎,失迎!”他转向另一位,“请问,这一位是?”
“他姓罗。”龙凯发立刻起来介绍,“是我的秘书。”
“哦,是罗秘书,你好!”吴非凡与罗秘书握手。然后,他打开自己的提包,从中抽出两张名片,给每个人递上一张。龙凯发接过名片看了一下,知道他是台湾新竹联谊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吴非凡又先开口:
“不知二位找我有何指教?”
“吴老先生不必客气。指教不敢当。”龙凯发谦虚地说,“自从中央提出改革开放政策以来,到龙城投资的外商朋友不少。我们招商局就是专门为有意到龙城投资的朋友提供服务的。我们知道吴老先生到龙城作商务考察,特地上门提供服务来了。”话到这里,罗秘书从提包中拿出一本设计、印刷、装帧都十分精美的册子送给吴非凡。吴非凡接过一看。封面印着:龙城投资指南,六个大字。背景是一幅从高处拍摄的龙城全景的照片,一条龙江就像一个大写的U字穿城而过,叫人格外赏心悦目。吴非凡喜笑颜开地说:
“太谢谢了,太谢谢了,我一定仔细拜读,仔细拜读!”听他这一说,龙凯发又发话了:
“吴老先生是第一次到龙城吗?”
“对,对。”吴非凡明确地说,“是第一次到龙城。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没关系。”龙凯发轻松地说,“这次来了,不妨多走走,多看看。你会发现龙城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如果你选择在这里投资,你会碰到许多热情的朋友的。”
“那一定,一定。”吴非凡祗管点头。
“请问吴老先生。”龙凯发又发话了,“你原来是台湾人呀,还是大陆人?”听到这一问,吴非凡心里微微一惊,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并模棱两可的答道:
“怎么说呢。可以讲既是台湾人也是大陆人。”
“是大陆哪里人?”
“我的祖籍是山东。1949年全家去了台湾。所以讲现在是台湾人。”
“哦,原来是这样。”龙凯发接着说,“祝老先生这次龙城之行能获得圆满成功。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服务的,尽可以提出来。”
“一定,一定。”他还是那样不卑不亢。客人起身告辞。
他把客人送到门外,然后把门关上。心里马上琢磨起来:他们究竟是招商局的还是公安局的。也许是双重身份,明的是招商局,暗的是公安局。这种事情在对外关系上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他庆幸自己作了充分准备,才能应付自如。他的所谓开发公司纯属子虚乌有,名片是临时印制的,想不到竟用上了。他讲的那些故事都是事先编好的。既然自己的名片是假的,难道他们的名片就不能是假的吗。他们的故事就不能是编的吗。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能够处惊不乱。但是他还是警告自己:一定要小心,说不定还会出现什么这个局那个局的造访者上门。
尽管他吴非凡早已脱离军界、政界,是一个退休在家的赋闲人员,这次回来也没有任何公务,仅仅是为了寻找失散的亲人。但是,过去那段历史依然是他的一块心病,面对陌生的环境,神经特别敏感,他不得不时时警惕、处处小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