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寒风中似乎藏着极细极密的针,刺得行人的脸颊和耳朵透出鲜的红样儿。
然而在室内因为有暖气,总是比南方的冬天要好过一些。
办公室里暖意融融,阳光透过东边的窗户玻璃,喷射在一个中年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就是金州贸易公司办公室主任朱捷。此刻她正伏案疾书,白皙柔和的脸庞在红色羊毛衫的映衬下已如桃花灼灼。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和一溜镜框。那些镜框里装得可都是金州贸易公司营生的证明:有营业执照、物价许可证、商检证,还有两个先进集体的奖状。
“朱婕――”有人推门进来唤她。
“哦,钱总――”朱婕抬头,见是公司总经理钱书铭,忙起身招呼他往沙发里坐。钱书铭没有像往常那样坐进沙发,而是径直走到朱婕的办公桌对面,坐在椅子上。
朱婕注意到他清癯的脸庞上浮着一层厚厚的凝重,少了往日的光泽,眼神黯淡,没有往日的亮度。她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思:难道大伙担心的事发生了?
钱书铭没有看她的眼睛,瞥一眼桌上的资料,随意地问:“写什么呢?”
“那篇新闻报导,你看――”朱婕拿起正在起草的资料给他。钱书铭接过资料,见标题写着“抓管理,促效益,金州贸易公司固定资产翻一番”。
“唏,你还费这神思呐。”他不屑一顾的说,全然忘记了这是他给朱婕布置的政治任务。“不过,写就写吧”,他话锋一转,“事实如此,写好后,发给《晚报》吧,省报是不能发了。”
“为什么?这是省报的约稿啊。”
钱书铭举着手中的一枚钥匙,晃了晃,放在桌上,苦笑道:“人家不让咱干了。”
“这――”朱婕惊愕地瞪大眼睛,心中一阵凄然,一直担心的结局,到底还是拉开了帷幕!
“真的,总公司的人已经告诉我了,罢免文件已经发出。”钱书铭在朱婕的表情中似乎感受到些许真诚的安慰,故做轻松地耸耸肩,自嘲道:“免就免吧。让咱干,咱就干好;不让咱干,咱就不干,回家歇着去。”
“咋会这样啊?咋会这样呢?”朱婕失望极了,嚷嚷着同一句话。“那,谁是新任的总经理呢?”她问。
“胡利衡”
“他!”朱婕吃惊地瞪大眼睛,像是责问钱书铭似地:“为啥是他?”
“嗨!你看你问的,为啥就不是他呢?”
“张铁军的条件和能力不是比胡利衡更好吗?”朱婕一心想着公司年轻有为的副总经理张铁军才是最理想的总经理人选,而且同事们都这样认为。
钱书铭又耸耸肩,意味深长地说:“他的条件是好,可上边没有领导赏识也不行啊。胡利衡就不一样了,前一段时间,他去总公司,就是去送礼的。据说他跟总公司的领导关系很不一般啊。”
“是这样啊……”朱婕点点头,明白了其中一些复杂的关系。心想,胡利衡上台总比党委书记贾为民做总经理好一些,如果是贾为民做了公司第一把交椅,握上“第一把手”的权柄,那,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贾为民永远微微前倾的脖颈上那颗永远昂不起来的头颅里堆积的“敏锐”值一点儿也不逊于“克格勃”(前苏联特工)。自从他与钱书铭的矛盾公开化,就有点儿恨乌及乌,凡是遵照钱书铭指示办事的人,都被他视为钱书铭的亲信,其实这些所谓的亲信不过是公司的中层干部已。
贾为民关注钱书铭的举动,也盯着受钱书铭重用的人,总想伺机找个茬子跟钱书铭滋事。
朱婕记得贾为民给自己滋寻最离谱的一件事,至今想起来好笑,也最最让她引以为戒。
事情是公司一名年轻的女大学生引起的。她叫何薇薇,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公司做业务一年多。一个月前,何薇薇告诉朱婕:“我要结婚,要去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需要一份介绍信,证明我是这个公司的人。”
谁都知道领结婚证必须由单位开具介绍信,朱婕就丝毫没有犹豫地给何薇薇开了一份明。
没有想到的是,何薇薇凭这份证明不仅领取了结婚证,还办理了随丈夫出国陪读的手续。
按理说人家是遵纪守法的公民,要出国也没有人能阻挡,也不应阻拦。可是贾为民偏偏就凭着他的敏锐性给朱婕扣了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说“朱婕私自出具介绍信,放走公司的人才。”他召集干部会议处理朱婕所犯的错误时严肃地分析道:“这种错误是严重的,反映出我们公司的中层干部无视组织,缺乏纪律性……”
按贾为民的提议,朱婕应受到降职的处罚,还是钱书铭率先表示反对,告诫朱婕:“以后凡是出具有关人事的介绍性,必须先请主管公司人事工作的贾书记签字。”然后朱婕在会议上做了深刻的检查,才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贾为民的“狠”虽然没有结果,但足以让公司的干部们了解了他的治人“手段”,也让朱婕从此牢记“人心惟危”的教训。
这会儿,朱婕就寻思如果贾为民执掌公司“大权”,不知有多少人要挨整啊。
“哈,胡利衡当总经理,贾为民算是白忙活了一场,他能服气吗?”她知道贾为民的目的就是整走钱书铭,自己坐上总经理的位置。
钱书铭又不屑地“唏”了一声,道:“他当然不服气。就他那德行,哼!还能当一把手?再说他快退休了,总公司不会考虑他的。哎,不说了,服气不服气都是他们的事,让他们狗咬狗去吧。哈哈,我两袖清风,走喽!”说着站身。
钱书铭心里恨死贾为民,可是眼前无奈的结局也着实让他无奈,此时也只有“走为上策”。
“你要走吗?我送送你。”朱婕也站起身。
“不,你别送,让贾为民看着,对你不好。”
“我才不怕他们呢!”朱婕扬声道。
“以后,还是小心点,他们会给你找麻烦的,以后没有人能保护你们。”钱书铭忧心忡忡地说,又指着放在桌上的钥匙叮嘱她:“这是我办公室的钥匙,胡利衡进去以前,你把里面的资料整理一下,该归档的归档。”
“我能保护自己,你放心吧。”朱婕安慰他,心里涌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在强如鹰爪的新的掌权者面前,自己弱得如一只小鸡,如何能保护自己啊。
朱婕将钱书铭送到楼梯口,目送他转过拐弯处,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发起呆来,心里替钱书铭悲哀,也替张铁军惋惜,也为自己惆怅。
金州贸易公司是中国贸易总公司管理下的正县级企业,干部配备遵循党中央规定的“上级任命制度”,但是这种制度由于“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结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们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参悟出天地人三道皆有“对立、统一、平衡”的发展规律,同时也参透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道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一位伟人不仅证实了事道“对立、统一、平衡”的规律,而且又发现了新的“螺旋式上升”的规律;而在他之后的一位伟人则证实了“变”的道理更加适合中国的国情,他告诉中国人:“发展是硬道理”。
那场应该载入国史的“文化大革命”式的政治治国运动让中国变得很穷,也让中国人很穷。好在政治运动终于结束了,中国在“邓小平理论”引导下,开始改革开放,走上以经济治国的轨道。
当一种思想已经输入人的大脑,一种信仰已经深入人的灵魂,一种模式已经根深蒂固植入人的精神的时候,一但想改变它们,那是谈何容易啊!邓小平想改变它们,并且开始改变它们,他成功了,所以他是一位伟人!
改革、开放成为一项国策。深入改革如一项持久的、胜算已绸的战略,战争的触角悄然伸向各个领域,不难看出它将渐渐向战场的腹地推进。这场战争的对手是固守陈规的思想,从指挥中心发出的一个个、一级级命令中,有一个中心的绝对的词汇是“适应”。经“上级任命”的部、地、厅、处、科级领导干部绝对接受“适应”的命令。因为这场改革是国家对自身机制的“换血”和“促进”,并未触及个人的利益。所以各级领导干部从思想上自觉适应“改革”。
对国有企业经营体制的改革首先是“政企分开”,其次是实行“总经理(厂长)承包责任制”。改革的结果是代表执政党管理企业的党委书记退居第二位,管理权力逊于总经理(厂长)。
托“改革”之福,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厂长)有了“一把手”“一支笔”审批的大权,可谓威风凛凛。可是总经理(厂长)是共产党党员,他还得接受党的议事制度:民主集中制。凡事得先“民主”一下,与谁民主呢?就是同样受“上级任命”的党委书记、副总经理(副厂长),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金州贸易公司的领导机构就是在这样复杂环境中产生的。总公司不仅任命了钱书铭为总经理,同时也任命了另外7人――钱书铭、贾为民、胡利衡、魏星良、程思军、何斌、张铁军、王振忠为副总经理,其中贾为民还是金州贸易局党委任命的党委书记。7人中,除了张铁军和王振忠是钱书铭从科级干部中提拔上来的以外,其他5人都是清一色的复转军人。
钱书铭的悲哀就来自于他和贾为民、胡利衡、魏星良、程思军、何斌之间的矛盾。
胡利衡是已经迈入老年的男人,浑身写着一个“圆”字,圆圆的脸,亮得油润;圆圆的眼睛,亮得贼光,圆圆的身子,因腿脚不利索,走路像个不倒翁。朱婕记得他是1990年从部队转业到公司的。这些在军队服役多年的人,职位大多都已经升到团级。和平年代,当国家不需要他们的时候,就安排他们到地方工作,政策也是很优抚的,不仅单位效益好,而且都在领导岗位上。胡利衡一来到金州贸易公司就被钱书铭安排到广州主持办事处工作,所以公司的人大多对他并不熟悉。
钱书铭一心想把公司的业务做大,总嫌公司的贸易业务局限在金州这么个小地方,贸易开展得太慢,发展的步子迈得太小。他在各地考察了几次,看中广州是国内贸易大市场,又是对外国贸易的窗口,决定投资在广州设立办事处。他要坐镇金州,不能分身去广州主持工作,所以广州办事处的工作一直没有开展起来。朱婕知道,钱书铭为这件事大伤脑筋,常常忧叹没有合适的人选。胡利衡的出现,正好解了他一件心事。胡利衡在军队是军需官,做贸易不是外行。钱书铭相信他一定能打开广州办事处的局面。
胡利衡的能力的确不负钱书铭的希望,不到三年的时间,不仅完全打开了广州办事处的工作局面,而且业务开展的红红火火。朱婕没有去过广州办事处,但是听从广州回来的人都说:胡利衡不仅购了一辆小汽车,还买了一套楼房准备建招待所经营住宿业务。可是不知为什么,钱书铭突然下令:撤消广州办事处,变卖胡利衡已经购置的全部财产,勒令胡利衡回公司报到。
公司的人对这个决定议论纷纷,都不理解钱书铭为什么这样做,一时,怨声、骂声雀起。朱婕也是满腹疑惑。她去问张铁军:为什么要撤消一个前景良好的机构呢?张铁军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利衡这个人太不地道,私心太盛!按规定,广州办事处工作开展起来后,应该向公司上缴计划利润的,可是他不但不上缴,而且月月报亏损帐,要公司给他拨工资补助。公司对他完全失控。既然失控,还不如撤消。”
“换个人不就行了嘛,干嘛要撤消机构,成立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有啥难的?需要的时候可以再开。公司现在搞基建,需要筹集资金。”
“哦,是这样啊。”朱婕恍然明白。
“如果不撤,广州办事处就是胡利衡他家的啦。”张铁军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胡利衡回到公司后没有具体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家中休养,有时来公司看看报纸,喝喝茶,聊聊天,话语中发泄着对钱书铭恨极怨极的牢骚:“我辛苦挣出来的一份家业被他一纸命令,就卖光了,简直就是个败家子,这样的人做“一把手”,公司完了。这人太没水平!”
后来,朱婕回忆起他这句话的时候,恍然觉悟:钱书铭的悲哀,根源就在胡利衡的这句话中。他的话太具挑衅性,也太具即将凝聚的力量。钱书铭小看了他,处理他的问题时,方法是过于简单化了。
再后来,贾为民提出由贾鸿云任办公室主任,而钱书铭坚持由朱婕担任,两人在办公室争得异常激烈,据说,都到了你拍桌子我瞪眼睛的程度。从此,两人结下了深深的矛盾。贾为民不似胡利衡那样恨在骨子里,笑还在脸上挂着。贾为民的恨就如刀子刻在脸上似的,而且恨乌及乌。朱婕常常能感觉到他看自己时的眼神,充满不屑和不信任。
朱婕的性格是典型的外柔内刚,有时候认起真来,与人硬碰硬。对于贾为民的态度,她也是不屑一顾,心想: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这样,你瞪我一眼,我还瞪你两眼呢。自然,她的态度更加引起贾为民书记的不满。
魏星良、程思军、何彬三位副总经理与钱书铭没有什么个人恩怨,矛盾完全是工作分工引起的。结果是三个人合成一团儿跟钱书铭消极对抗,上班关起门下象棋。大伙都看不过去,纷纷埋怨钱书铭处事不公平。就在大伙儿要求制裁他们这种不良风气的呼声愈益高涨时,胡利衡行动起来。他把贾为民、魏星良、程思军、何彬等人的力量凝聚在一起,联名上书总公司,反映钱书铭在工作上、经济上有违规问题。
大约一个企业竟然有副职联合状告正职的事在全国尚属罕见,这还了得,总公司震惊了,很快派出一个由干部处处长李煜率领的考察组前来金州调查。
朱婕记得李处长向她调查时的问话:“你认为公司八位领导在品德、能力、工作、成绩等方面表现如何?”朱婕就根据自己的看法,对他们一一做了评价。
李处长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认为钱总在工作上有失误吗?”
朱婕不假思索地说:“我认为没有,公司大事都是在经理办公会议上研究通过的,有会议记录。再说,这几年公司的利润是递增的,我们的收入也有所提高。大伙儿都有目共睹,对钱总的政策是拍手称赞的。要说失误吗――”
她吞吐起来,犹疑地说:“公司基层企业是亏损了,原因比较复杂。如果要钱总为基层亏损负责的话,我认为只能是用人不当。直接责任应由分管经理负责。”
“哦,为什么呢?”
朱婕就把魏星良、程思军和何彬3人为什么与钱书铭结怨的根由一五一十地道出来,又讲出他们在办公室下象棋造成的不soudu.org良影响。李处长听着,先是不动声色,听到后来,也不禁动容,自语道:“做副总的,怎么能这样!”
李处长点点头,又问:“你认为钱总与贾书记有矛盾吗?”
朱婕回答:“我看在工作中没有什么矛盾,平时说话客客气气。至于他们之间有无矛盾,我不清楚。”
李处长又特意问了胡利衡和张铁军的能力。朱婕说:“他们都属于有魄力型的人。相比较而言,胡经理老练一些,张经理处事简练一些。”
考察组调查了一个星期。他们走了以后,朱婕和刘敏、常莉、王玉玲常在一起议论这件事,大家都认为总公司不会免钱书铭的职务。因为胡利衡、贾为民他们再闹腾,钱总承包期间的利润是上升的,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退一步说,万一被免,也应该是张铁军继任。因为他年轻、有知识、有能力,符合共产党改革开放时期干部聘用标准。如果张铁军当总经理,一定会把魏星良他们管理得服服帖帖。
“嗨!”朱婕心里叹道:为什么结果不是张铁军而是胡利衡呢?他也再有四年就退休的呀?总公司不是提倡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吗?难道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吗?命运,命运啊!也是他命中有此腾达之运吧!现在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呢?
朱婕正思绪乱飞,铝制的门锁一响,门被人推开,一位穿着黑皮夹克的小个子老头儿走进来,花生米粒儿大的眼睛里漾出笑意。
朱婕一见,忙站起来招呼:“贾书记,有事吗?”
来人正是金州贸易公司党委书记贾为民。此刻,在朱婕看来,他的脸上呈现出的晴和光泽是第一次,极难得。
贾为民神秘兮兮地说:“你通知所有科以上干部,下午3:00在会议室开会。叫小马把会议室打扫干净。”
“啥内容?”朱婕明知故问。
“宣布公司领导班子变动。”
朱婕见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皱折几乎要舒展开,枯黄的脸上洋溢出得意非凡的光彩。这大概就是胜者为王的神光吧。朱婕突然想逗逗这位老人家,便故意说:“祝贺你当上总经理啊!”
贾为民眼中倏忽一暗,瞪她一眼,说:“你通知吧!”。
“好的。”朱婕答应一声,狡黠地咬着偷乐的嘴。
贾为民走了,办公室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朱婕心中被一股莫名其妙地激流搅着:新官上任,或许会结束以前领导成员之间的拉锯战;公司的发展或许将揭开新的一页。
她立即抓起电话,一个人一个人地通知,而且神秘地告诉他们:“将宣布公司领导变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