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年我不是这般没事献殷勤,跑去村长家帮贴春联的话,我想,现在,我应该是正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着春节联欢晚会。这件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按传统,贴春联时为有个吉祥,都把个“福”字倒贴过来,图个“福到”的意思。可是我在帮村长家贴这个“福”字时我不是这样做的,我把“福”字拿了下来,换上了我写好的“泡”字,从村长他家的大门贴到后门,房门贴到厨房门,猪笼门贴到鸡门。贴完后,村长看到就火了,说,你把个“泡”字都这般在我家倒贴过来,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你“泡到”谁了。我被村长说得忍受不住,便回嘴道,我泡到你家闺女阿霞了。我老爸说中国的男人要出息,就得在官场上混。因为我资质际遇皆不好,所以便想到了这么一条出路,找一个当官家的女儿恋爱、结婚。在全村找来找去,就村长的地位高,再者,村长她女儿阿霞长得也漂亮,且又是我小学中学同学,所以如此一箭双雕地泡,何乐而不为?阿霞是在听到我对她老爸说出这话后从房里出来的,她一出来,就手指着我说,你――你呀,要是今晚敢到那老槐树上过一夜,我就跟你好,要是不敢,你就给我趁早离得远远的,免得我瞅见了胀气。
我们村里有两处坟场,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村东这一块坟场是以前外乡人埋葬的地方。村西这一块坟场是以前本地人埋葬的地方。之所以这般分成两处,据村里的人说,人活的时候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人死了之后则反过来,强龙就要压地头蛇,原因是死在外乡的人化成的鬼比死在本地的人化成的鬼凶煞气重。村东的这一处坟场有一棵老槐树,每年约三分之二时间的晚上都能听到栖落在这棵老槐树上的乌鸦的嘶叫,这种划破夜空的嘶叫,村里人一直称之为叫魂,说不可多听,听多了魂会被勾走的。村西的这一处坟场有一棵新生的柳树,常有麻雀一类的鸟儿于白天在上面栖息啼叫。老话说,恶人生恶相,凶地出凶兆。将村东村西这两处坟场如此一比较,多少会让人心里生出一些迷惑和不安。现在,我就在村东这一处坟场,双手扶着树枝,双脚踩着树杈,站在老槐树上。两眼虽也观望,却不过左顾右盼的姿势,没个准头。听到背后那“扑扑”一声响时,我正在用手拉着裤子拉链准备小便。天一冷,这尿就增多,我自己也管不住。当我的小便从空中撒下由“啪嗒啪嗒”变成“滴答滴答”再到什么嗒也没有的时候,我回过了头。只见一双碧绿碧绿的眼睛瞪着我,在离我身体约一米远的枝叶里,一动不动。我心里虽有那么一些紧张,却并不害怕,我知道这双眼睛绝不是人类的眼睛,倒像猫的,我也学着它的样瞪着它,一眨不眨。到底比它不过,当我禁不住眨过眼之后,我放弃了与它的对峙,我用力摇着树枝,怒吼着赶它走。当它终于禁不住,扑腾一声飞走时,我这才知道原来是一只猫头鹰。这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时,空中传来了一声乌鸦的嘶叫,嘶叫从浓黑的空中直压过来,于这有着两处坟场的旷野里,冷。
都说有声音的东西比没有声音的东西有灵性。事实的确如此。当我听到从头顶掠过的乌鸦的嘶叫时,我感觉全身的毛发突然间都直竖了起来。村里有个民谣,“乌鸦头顶叫,半夜把命来要;猫头鹰见人不说话,眉毛数完人也完。”偏巧,这两样东西,今晚,我一下子全都遇到了。此刻,我的眼前,忽然的那一双碧绿碧绿的眼睛出现,它盯着我,一动不动,它在数着我的眉毛,一根,两根,三根……我深深吸了口气,全身一阵冷汗。就在这时,底下一声响,我本能的亮起手电筒照了去,只见坟帽直从坟头向坟腰滚落,越滚越碎,越碎越小,滚着滚着,声音戛然而止,坟帽被一根枯树枝阻住,停下。我眼一闭,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突的又是“扑扑”一声响,睁开眼看时,浓黑的空中传来“唧唧”一声。我用手电筒向发声处胡乱照去,什么也没照着。想必是那猫头鹰刚才伏在别处现在抓着了一只田鼠又飞了去吧。
如此这般几次心理起伏,我的心也有些寒了,打算下树回家过年,不做这耍脾气的事了。
“走了。不陪我聊聊?”
突然听到这一冷冷的声音,我下滑的右脚停住,又提了上来。我重新站到树杈上,俯着身子亮着手电筒朝底下看了看。
“很久没有人到这里来了”,他侧着脸,坐在刚才那个坟帽掉了的坟头上,手里提着一壶酒凑到嘴边咕咚几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打个脑筋急转弯给你猜吧。你要是猜出了,你也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他点了点头,又咕咚几口。
“我父母生了四个孩子,我是老大,按顺序,老二老三老四叫夏秋冬,你说我叫什么?”
“你叫春。”
“对。你现在试着张大嘴,对着远处,说,你叫春,你叫春,这样反复几遍,会加深你对我名字的印象。”
“你叫春,我才不叫春。”他说着笑了起来,转过脸,正对着我,“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鬼。”
“你怎么知道我是鬼?”
“瞧你长得这样,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丑鬼。”
“人有人样,鬼有鬼样。是的,我是鬼。你不怕我吗?”
“怕。当然怕。只是我在看到你第一眼时就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个动作做过以后,现在,我已怕得不那么厉害了。”
“是吗?”他笑了笑,声音依然冷冷地,“你现在抬头看看。”
我拿着手电筒向头上照了照,只见一张与他长得一样的鬼脸挤在树杈中间,双眼凸出面色苍白地瞪着我,我吓得手电筒一甩,整个人差一点从树上直掉下来。
“呵呵呵……你不是说不怕了吗?”
好半晌,我这嘴里才呼出一口气,“你――你不会要我的命吧。”
“如果让你去死,一种方法是吃安眠药,一种方法是让我吓你,你会选择哪种?”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听到他说完后又咕咚了几口。
“当然是吃安眠药死。”
“为什么?”
“因为这种死很安详,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如果把快乐和恐惧这两种情绪放在一起,你会选择哪一种?”
“当然是快乐。”
“好。如果你在这两种情绪中选择了快乐,放弃了恐惧,那么让我吓死你的这一种死法对于你也就不起作用了。”
“你说话很有哲理。”
“有没有哲理且不说,现在,我想谈诗论赋,你先来吧。”
“我不会谈诗论赋。我在我们村里以文章写得极不好而著称。”
“不管写得好不好,你先说上一段吧。”他说着又咕咚几口。
“那我说了。”
“好,你说吧。”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他妈的也在吗?”
当我说出这话时,我听到了他喝呛了酒的声音。
我拿着手电筒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
“你这样明目张胆地跟着我,别人见到了不怕吗?”我回过头说道。
“没事,人看不到我,只有你能看到我。”他说着又咕咚几口。
我觉得我被他占了便宜,我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脸,看着他,站着不走,一副你不给我解释我就要骂你的姿势。
他笑了笑,“你也是人。”
“那我怎么能看到你?”
“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他说着又咕咚几口。
我用手电筒照着他那酒壶,“你这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酒,怎么还没喝完?”
“酒?”他笑了起来,“谁告诉你是酒?是血。呵呵。是血。”
“什么血?”我的心一下子就要提到了喉嗓。
“人血。”他说着冷冷的眼神看我。那冷,天山上的雪,万古不化。“你不应该恐惧。我告诉过你,选择快乐放弃恐惧,你就不会被我吓。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别忘记,你已经见过我了。”
我呆了一会。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你这是往哪里去?这可不是去阿霞家的路。”
我回过头,“是的。这不是。我不会带你去的。你要弄就弄死我吧。我不会让你去伤害她的。”
他看着我,提起酒壶又咕咚几口,“你刚才听到我说喝得是人血你就以为我是害人的鬼了是不是?呵呵,你知道我喝得这是谁的血吗?是我自己的。我每天只有喝着这个,才能感觉到我做为人的一面的存在。”
我看了看他,“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对我的真诚。”
“瞧,她老爸在打麻将,她老妈在看她老爸打麻将。”我躲在窗口边手指着屋里向他说道。
“我怎么看见她老妈在打她老爸。”
“肯定是他老爸打错牌了。”我说着拉他到一边,“走,我们到楼上去。阿霞现在肯定是一个人在楼上看电视。”
我话刚说完,他就一个跃身上了楼。我没办法,只好顺着大树往上爬。
他站在窗口,手向我直招。我躬着身子过去,一把拉住他蹲下,“注意点,别让她看到你。”
“她看不到我的。”他看着我笑了笑。
“我差点忘了。呵呵。”我说着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只见阿霞披着大衣躺靠在床上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你不要这般痴呆了,我帮你,要不要?”他从后右手搭在我左肩上说道。
我拉着他蹲下,“你怎么帮我?”
“你有没有听过鬼附身?”
“听过。”
“现在,我就附到她身上去,你等会就推门进去。”
我一把抓住她,“你不会害她吧。”
他一个冷笑,“我要害她还需要这个法子吗!”
我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时,他已经不见了。我站起来,站到窗口。只见阿霞这时从床上爬了起来,傻愣愣地一屁股坐在床沿。看来他已经附到她的身了。我直起身子,赶忙向她房门口走去。
我一推开门,就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直朝着她身边走去,“阿霞,来,哥抱抱。”
还没走到她身边,就被她冲上来拽住头发一顿猛打。
“你刚才说什么?你不是说今晚要到那老槐树上过夜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蹲在地上。不抬头看她还好,一抬头看她,只见他站在她身后,两手一摆,做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看着我。
我努着嘴使着眼色要他到我这边来。
“你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副样子要做什么。”
阿霞说着又要来打我。我见势跑到她身后,一把拉住他,躲到一边,“你不是说附她身的吗?”
“不行啊。很多年没接触女人,现在,我一接近她身体就受不住她那体香。”他说着迅速跑开。
“你在这自言自语地说什么。”阿霞从后一把扯住我的衣领说道。
我回过头,看着她,“我――我说我喜欢你。”
她放开我的衣领,“你不是说今晚要到那老槐树上过夜吗?你有没有去?”
“没有。”
“我就知道依你那性子你不会去。”她说着咬了咬下唇,“你爱不爱我?”
“爱。”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爱你,可你爱我吗?你要是爱我,你就不会对我提那种无理的要求。”
“如果你要是真心爱我,我就是对你提了无理的要求你也是会做的。”她说着转过身,“看来你并不是真心爱我。既然如此,那你就走吧。我也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感觉很累很累。”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阿霞一屁股坐在床头。我一屁股坐在床尾。谁也不说话。
这时,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要是爱她你就去向她低头。”
我扭了扭身子。没有说话。
“你要是爱她你就去向她低头。”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了看他,“我不会靠作贱自己的自尊来获取自己的爱情。”
他看着我,笑了笑,提起酒壶又咕咚几口,“是要快乐还是恐惧?是要爱情还是自尊?听着,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选择,不是商榷。你要想好了。”
我没有说话。
他看了看我离开。
当村长“砰”的一声推开门进屋时,我和阿霞都吓了一跳。
村长一进屋就直冲到我身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说道:“小子,你要是真心喜欢阿霞,现在就当着我的面跪下来向她求婚,我会答应把她嫁给你,要是不喜欢,那你就趁早走人,谁也不要耽误谁。”
“爸――”阿霞叫了一声“爸”后便目光转向我。
这时,阿霞她老妈还有楼底下与村长一起打麻将的几个人都站在了门口边。我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村长,最后又看_4460.htm了看阿霞,禁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阿霞,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
“怎么回事,你们都站在这里干什么。呀,小春子,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孩子他爸,你装什么糊涂呀,这些还不都是你想出的法子吗?”
“我想什么法子了?”
“你刚才底下麻将打得好好的,突然麻将一推,什么话也不说就直朝楼上跑来,我们几个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出声,就紧跟了上来。现在,你又弄什么主意,大过年的,闹一下也就够了,可不要像他们年轻人似的。”
在阿霞她老妈说着这些话时,我看到他从阿霞老爸的身体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看着他笑了笑。
这时,外面的爆竹一声接一声地响了起来。
十二点到了。新的一年也开始了。我看着阿霞。阿霞也看着我。我们都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