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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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远处看银修镇是好看的。公路在这里回转。两层楼的房子齐齐地站在山坡下,草木匀匀地绿到坡上去,和巨大的树冠连接起来,山桃树郁郁郁葱葱。

    公路这边是开阔的田地,油菜已经结了角果,稠密如烟。几个茅草大棚卧在其中。神奇的香菇棒像巨大的虫卵一样整齐地安放在阴暗潮湿的大棚里。空气里全是木屑掺和麦麸发酵后香甜的气味。

    一副很原始的远景上,新的大棚架子还在竖起,本该种地的农民站在梯子上钉一根椽子。他的小儿子还不会说话,手里拿一块木头,站在童车里,就在地上往上看着。

    有的把家也搬来,在大棚边另起一小间。茅草屋顶上炊烟袅袅。新鲜的青菜之类,倒进滚热的油锅里发出唦——的声音。门口放两把竹椅。几条田埂踩得坚实溜光。

    青虚虚的油菜地上低低地飞着一只风筝,却看不到放风筝的人。再远处,清水眼深蓝的巨岩处在一片烟幕中。

    “就在这儿吗?”

    “再往前骑一点。”

    “到那棵白杨树下吧,那边来了车子也能看见。”

    她一只手环着他的腰,伸头看前面,白杨树孤伶伶地站在弯道边,像一个路标一样。所有的细树枝全都朝天上长,象是升起的绿色火苗。

    “昨天在那里撞车了呢。”他看着公路在突出的绛色石岩后突然消失。

    “怎么样?”

    “不知道,我去时只看到满地的玻璃渣子。”

    “应该在白杨树上钉一面大镜子。”

    “我只见过村里的大喇叭钉在树上,响了很多年,又很多年没响,固定喇叭的角铁都长到树里面去了,卸不下来。现在树砍了,喇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风把柏油路上的热气吹开又聚拢,茂盛的青草伏下去一阵哆嗦后忽然又立起来。白杨树上叶片抖动,像是落了一阵雨。

    “靠边骑。”

    “嗯。”

    他盯着绛色的石岩。仔细听听,没有车子响,又直起身子往上看。有声有色的晚霞浮在天空。

    “老师会让你补考的。”

    “唉。”

    “趁暑假好好复习吧。”

    “除非你陪我。”

    “跟小孩子一样。”她按住他飘拂起来的朱红色长马甲。透过薄薄的衣纹小小的手掌里全是他脊椎骨的蠕动。

    “你不想吗?”

    “想什么,什么想?”她的眉微微皱起来。看着他晃动的肩膀,鬓发被风吹翘起来。神情细致的轮廓在天幕里清晰起来。马甲里面穿着淡蓝的T恤,两条晒黑的膀子上好几个蚊子叮咬的红色肿胞。

    山弯里的公路一点点暗下来,恍惚起了烟。傍晚的树林寂静,风停了,结满籽的油菜光洁如小树枝,一直铺到山脚下被灰色的暗影笼罩着。天空忽然亮了,近似无限透明的蓝。晚霞有了变化,成了稀薄的白色。

    “牛!”

    “哪里?”

    “前面,好几头。”

    “我们要下来吗?”她偏过头。

    “不用,它们会让道的。”

    “我害怕。”

    那些牛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巨大的岩石移动过来。蹄子清脆而急促地踏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仿佛因为支撑不住肥壮的身体而无法停住似的。

    “男孩子都喜欢冒险。”她轻得几乎没出声。

    “书上说,男人冒险是炫耀他们的力量,表示他们能够保护女性及他们的孩子。”他说得理直气壮,侧影却显得很沉静。依然保持着均匀的速度。“连抽烟也是一种冒险呢,所以看起来很有魅力。”

    “如果意识到冒险可能会失去恋人或自己的生命,就不要去做了。”

    牛群一味地赶路,并不留恋路边的青草。都抬着脖颈,牛角有尖的,有弯的。湿漉漉的鼻孔一掀一掀地喷气。庞大的动物身上的臭味扑面而来。

    他拔响了铃铛。那些牛迟疑了,突然的惊动使它们警觉地把头摆向另一边。侧起的脑袋上硕大的眼仁瞅着他们,宽大的嘴巴挑衅似的咀嚼着。耳朵扑扑地摇着,蠓蝇时时刻刻地围绕它们,这些可怜的生命。

    赶牛人是个枯瘦的老头,戴草帽穿胶鞋,在后面吆喝一声,鞭子啪地抽在地上。牛群里蹄子一阵凌乱,像分流的水一样靠向两边,一耸一耸地跑起来,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她的手在他的腰间抓得紧紧的。

    “都抓到我排骨里去了。”绕过那道弯,他空出一只手握握那骨节突出的小手。

    她脸色苍白,被泪水粘湿的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抽出手在他背上拍一下,跳下去了。他还一晃一晃往前骑,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还有一头!”她轻轻地叫。

    “是小牛。”

    一头棕红的小牛落在后面被那丛蓬蒿迷恋住了。它的脑门上乱糟糟的,有两个角突。脑袋显得过大,四肢又显得过长。她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接着咬住下嘴唇,一步一步地靠过去,神情温和又专注。

    他停下来,两脚跨在自行车上,好象透过这层_4460.htm现实看见她在另外一个沉静的空间里,这使他觉得她十分遥远。

    “小牛,小牛,你怎么不回家呀?”

    小牛受到惊扰,打了个响鼻,原地跳起来。她快乐地叫一声,往他这边跑过来。小牛把头藏在草丛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迷惑里,忽然摇头摆尾地撒腿跑起来,暮色里它幼小的身子无所适从,向一边偏斜。

    她靠在他身上,兴奋得直抖。

    小镇看不见了。昏蒙里葱茂的苇叶从山上一直披到路边。柏油路在中间象一条灰色的带子。稀稀疏疏的星星在裸露的天空里骤然秘密地亮起来。月亮还没有升起就已经落下去了。空寂的四野只有他们。他和她。

    “就在这里吧。”

    “等一下。”她环顾一眼四周,有小小的风掠过苇叶,细细的声响忽远忽近。草丛中昆虫开始不安地嘀——嘀——的叫起来。她有一点害怕的样子,紧贴着他,那只手也抄到他背后。

    他在她头发上亲了亲,还有阳光的味道。想起昨晚的情景使他突然冲动起来,又用嘴唇碰碰她前额。他完全能看见她,面前的窈窕少女,那么朴素、美好和俏丽。他靠拢的嘴唇哆嗦起来。她用一只手捂着脸,两只眼睛却正正地瞧着他。他盯着她鲜红湿润的唇瓣酸楚地僵住了。

    “两个月的假,六十天呢!”她低下头说。

    “会想念对方吧。”

    “所以要教会我骑自行车啊,你打电话我就骑车来看你。”

      “有二十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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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里。”

    “骑过来会很累的。”

    “可以慢慢骑嘛。”忽然发现天光星暗,云色清朗,虫鸣如落雨般的密集。

    “天黑了。”他朝前朝后看看,什么也看不清。大地似乎慢慢升起,星星光芒耀眼。

    “天黑了胆子才大嘛。”她征询似的抬起脸。“多少时间教会我?”

    “这个要看你了。”其实他无所谓,想到别的事。

    他坐到后座上,把住自行车。她困难地爬到坐垫上,顾及手上的动作就忘记了脚,顾及脚下的动作就忘记了手。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他跟在后面,手脚并用,亦步亦趋。一会儿,两人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你是个手脚不谐调的人。”

    “放屁,不要搞错人了!”她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我会跳民族舞。”

    “哦,昨晚还演出了呢。”

    这样一说,她心里还是暗暗不服气。闷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学起来,倒下再爬上去,倒下再爬上去。黑暗的公路上只听见链条嘎吱嘎吱、车轮辐条咝啦咝啦地响,还有他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自行车倒向一边,她的身子拼命往反方向扭着,那样子真吓人。她不悦的缄默所具有的那种执着、冷酷的气质,让他不知所措。那种事事都努力,严肃认真的态度把他给摄住了。幸好公路上没有机动车经过,不然明亮的大灯会照到她狼狈的样子。

    漫山的苇叶洒满星辉,微风一下一下地扰动,好象苇叶丛中藏着跑动的野兽。幽蓝的天空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浮动,呈现出虚无飘渺的橙红色。而这些他们都没有在意。

    “如果前轮向右偏,你是怎么做的?”是时候了,他要说出技术要领。

    “向左打。”她不假思索地说。

    “笨!”

    “怎么办?”

    “继续向右,慢慢顺过来。有时硬性纠正,并非就是好结果。”

    “这是你说的最有价值的话!”

    “值一个吻吗?”他抢着说。两边的山势豁然让开,出现一片疯狂的、叶片柔舒的稻田,密密匝匝,黑沉沉的。流水淙淙,蛙声一片。中间一条大道又平又直。

    果然是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越骑越稳,越来越快。他跑着送她一程,忽然放开手。

    “啊……行,啊……它听话了,哈哈。”她还以为他在后面扶着,保护着她。两边的稻田升起来比公路高一点。青青的稻穗正在灌浆,那种蓬勃表现为饥饿般的凶猛,使人感到不安。

    “啊,你放手啦!不要——”她发觉了,带着哭腔说。心思集中在独自驾车的事实上,心中掠过一阵狂喜。但是一想到没办法停下来,恐慌不免扩散了一层。

    “保持平稳!”他大声说。像个真正的教练,站在原地,满意地叉着腰,目送她远去,孑然一身。她那略显僵直的身影消失在夏夜融融中,只剩下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最后也熄灭了。

    他久久地注视着那条纵深的远处,喧闹装点的黑暗。以前在水库里潜水,到达漆黑的深处死亡实在、密集的恐怖感重又回到身上来。一种将要失去她的预感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清晰。他突然想唤回她,不然就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嘴中喃喃,眼泪沿着面颊慢慢流下来,一个人的生死离别就这样开始了。

    他蹲在路上不知道多久,继尔感到血液升上来,他听见身后自行车挡泥罩铮铮的颤抖,和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回来了,摇摇晃晃像是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了。

    “咳!”她说。满脸的激动和喜悦倏地打他眼前过去了,她笨拙地跳下来,向前跑一截,撒开手,自行车兀自冲出去,摔倒在路边。小精灵一样转过身,笑得有些傻乎乎。

    他跑过去,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象全成了骨头,身体像鸟一样,在衣服里动来动去。

    “真好!”他的胸被撞了两下子,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我摔了一跤。”她嗔怪地说,“掉沟里去了。”

    “痛吗?”他问她,“痛吗?”

    “不知道,这里硌了一下。”她按了按腹部右上的地方。“不会下,摔了。”

    “那上呢?”

    “我会!”她信心十足地走过去,把自行车扶起来,找到一处高出的土埂,站上去,一只脚跨过自行车噔在静止的踏板上,姿势放松,款款地回头看他。

    他抱着手臂,神色苍穆地望着她,隐移的双脚如在梦中。

    “五四三二一,发射!”她曲起的腿深深地踏下,自行车移了出去。臀部的运动,端平的双肩,多少有些优雅。

    “带上你吧。”她怜惜的声音传来。

    他全速奔跑,追上她。夜风阴凉,涤荡他的心胸,远处的山影跟跳舞一样。

    “越快越好骑。”她慢不下来,把手握得紧紧的。

    “我上吗?”

    “轻点,一定要轻点。”

    这些天,他躺在夜里最渴望的事就是要她。欲望像小树一样无穷无尽地伸着,渴望着,一点一点变强。到了白天又偃息下来。他不知道那种事是怎么样的。有一点微微的伤害。只要她说愿意,他一定要以狮子牙龈般的温柔告诫自己:轻点,一定要轻点。

    现在她说了同样的话,太奇异了,就像抚摸在他心上。上车成了别具意义的考核,他慎之又慎。飞快的碎步与旋转的车轮保持同一速率,两手按在冰凉的铁架上,一掂,坐上去了。

    他忽然觉得最美的日子都在后面。

    “前面像有个大糖坊。”

    “你是说这气味吧?”

    “这种发酵和腐烂的气味真不是什么好事。”

    “有人觉得甜蜜呢。”他笑一下。

    “出完菇子的木屑就废了,倒在河里。”她已经骑得很好了,想别的事。“水跟生锈一样红,牛都不喝。”

    “好在有清水眼。”

    转过白杨,忽然有了灯光。狗叫声在空气里发亮。油菜像海浪一般晃动。路边大棚里有手电的光线一隙一隙地移动。着魔的菇农想要揭开孢籽的秘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灌水的淤泥里,发出胶着的叹息。

    小镇还没有安静,菜市场那里灯火通明。菇农联合起来相互帮工,集中接种、扎棒,高温蒸棒的锅炉整日整夜的燃烧。黑色的山峦映衬着白色的烟徐徐上升。更高处星光幽昧。

    公路缓缓倾斜,她踩起来一点不费力,还急切地噔着,脚踝裸露,像一个粗野的小丫头。当速度自行消减时,她向后仰着,姿势萎靡,一味地贪图享受。他的手离她模糊的臀部不到半寸。两人都感到热气充胀。

    “程老师不教书,是因为接种站高薪聘了他。”自行车急速地辗过街道上的光和影。

    “他是化学老师嘛。”

    “消毒水把他的眼睛烧得又红又肿。”

    “大棚里也要熏硫磺的。”

    “他又辞职了,专门收香菇往外贩。”她的话音在楼房前回响,有些喘气。老百货公司那截路漆黑一片。遥远的雨棚下如酒一般的电灯,小小的人影在打台球。

    “还骑啊?”他扭头看奶奶家的窗子还开着电视,那光一红一绿一明一暗。

    “累得停不下来了。”她想着前面打台球的可能有班上的同学。

    嘭地一声,他感觉自己坐在洒过水的地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行车好象扔到黑咕隆咚的房檐下去了。

    “哎哟!”他直着嗓子叫。

    “你看看撞了谁?”她在不知道的地方虚着说。

    他爬起来,伸手在黑暗里摸到一个圆柱子。

    “油桶,炉子。油桶做的炉子,早晨他们做早点用的。”

    “我的姥姥呀!”

    “你怎么样?”

    “看看车子。”

    “哪儿?”同时他的眼睛适应过来,朦朦胧胧看到她坐在墙边搂着个水泥墩子,水泥墩子是用来插遮阳伞的。自行车倒在旁边。看来人和车子都没事。

    “走吧。”

    她还坐着,说:“走吧。”

    “摔摔就会了。”他把自行车扶起来,伸出手准备拉她,同时注意到水泥墩子是浇铸在漆桶里面的。

    他推着自行车,她走在他旁边,都不说话。自行车摔了两次,有了陌生的响声。菜市场那边欢声笑语,有人急急地往这边走,影子拉得长长的。那一排卷闸门中间,只有刘伶燕家的店门还是上木板的。

    在奶奶的楼下他停住,她往前走几步,转过来说:“车子停哪里?”

    “过道里。”

    “我回宿舍了。”

    “等一会儿。”他推着车子往过道里走,“你也来。”

    过道里很暗,他锁车的声响特别响。梯角间堆着煤球,还竖着几把大扫帚。空气很沉闷。他直起身捏捏她的手,她感觉到钥匙链上那块红木牌子。

    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有一只迷途的蜜蜂,嗡嗡嘤嘤地睡不安稳。他们两人竖着耳朵听,一切都安静下来时,他们接了吻。他们的嘴唇都带有木屑的味儿。也可能是整个小镇到处都是沤烂了的木屑的气味儿。他们困惑地松开一会儿,她温和、甜美的嘴唇又压上来,比他想象的更害羞更大胆,惊讶极了。木屑味儿更浓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