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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在回忆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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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回忆中活着。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四周的山峦在地震中滑坡,植被剥落后露出灰白色的山体,如同癞痢头一样难看。整个小镇满目疮痍,风一刮,四下里都是瓦棱板和防雨布的响动。春天远还没有到来。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忙忙碌碌,推土机和卡车在瓦砾堆里劳作,在一些废墟上开始竖起新的建筑。小镇焕发出一种锐利的生机,不知怎么总是无法掩盖那浓郁的忧伤。

    一条旧的田间小道一会儿与一条新开辟的公路并行,一会儿又横越过去,向另一个未损坏的山坳独伸。低低的、凝重的云系下,一块块绿的、蓝的板房或帐篷趴在田野中,土堆挡着,有细细的人影晃动。

    活下来的人不知道痛苦要变成什么样子,四处奔忙,有时只受一种尖锐的心情支配,像蚂蚁一样振奋敏捷的样子,恢复家园。有时忽然一阵虚茫,黯然得像地上的泥土。现在继续的生活,再不是过去的生活,这真是怪事。

    各种熟悉的声音琐细而飘渺的组合,如灰尘般拂拂而来,永不停顿。空气这般明澈和冷酷,不时地听到一阵有所避讳和安慰的感叹话,广播里激昂的音乐,推土机突突地轰鸣和放下车斗时的咵嚓声,近处脚手架上有人在邦邦地敲击铁管,甚至还有一声清脆而活泼的笑声。

    我倚靠着巨石,倾听那轻轻的嗡嗡声和迸出的震颤,然后我明白了,那撕心裂肺、令人绝望的痛苦并不是楚莲不在我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这混音里了。

    从清水眼走过来,原来的柏油路四分五裂,我独自倘佯在曾经的街道上,到处丢弃着损坏的家具、摔碎的家电、扭曲的门窗。尘土和垃圾腐烂的味道在小镇上飘荡,我依然能从中嗅出死亡的味道。那街道、那商店哪里去了?那曾经旷课在此流连忘返的日子哪里去了?那些伙伴,那些欢笑哪里去了?顷刻之间这一切都倾覆了,只剩下可怕的空旷。

    小镇小得可怜,但它的生活是密集的,它的温情是密集的,它的美丽是密集的,谁也没想到,一个震动,就是一些粉沫了。

    残垣断壁上依然保留着新鲜的油漆,像是记忆斑驳的碎片。每走到一个遗址,我都会默念曾经的店名或是主人的名字。在一片玻璃碎片中,有两只台球,一只橘黄色的五号和一只一圈巧克力色的十二号。

    我不知道是否有勇气踏入中学校园,内心正矛盾的同时已然登上了山坡。水泥甬道错断成几截,我不得不走小学篮球场那条小道。

    小学篮球场上那棵巨大的山桃树依然存在,蓬蓬勃勃,只是稍微有点倾斜,一侧的树叶已经着地。庞大的根系把操场拉扯成几道骇人的裂纹。篮球筐像木材一样被拆散堆在一旁。

    操场尽头的那棵枯桦树没了踪影,可能在地震中摔到山下去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在我多愁善感的青春,曾把这棵死去的桦树作为我的象征。它曾经站的地方是一个大坑,四周的蓼叶一片萧瑟声。我一度产生一种神秘的错觉:这个大坑是为我准备的,我疼痛的青春就此埋藏。我的体内仿佛失落了什么,生命的大坑已经预备下了,谁也回避不了。我应该早一点知道。

    小学篮球场通往中学的小道被扩展成黄泥大道,校长家的菜园也毁去了大半,仅剩的地垅上没有一棵菜,交错着深深的车辙。如今在单身教师宿舍的旧址上要建一座医院。到处堆着建筑材料,砖块建筑物初具规模,脚手架生冷地指向天空。

    我在寻找那个小瓦房。破旧、温暖、拥挤、欢乐的宿舍,我们青春的牢房。然而无影无踪。它所在的位置整个崩塌,滚落到山谷下了。巨大的豁口上又披挂一层漆黑的煤块,无不怵目惊心!一旁工地上的嘈杂声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厕所没了围墙,用两块彩钢板支着,仍能供工人使用。

    我走近开裂的豁口,谷底淤积着混杂草木的泥土,将原来的稻田全部掩埋了,只有远处仍能看出模糊的半圈田埂,小片积水倒影着天上的阴云。

    在陡峭的土壁边缘有许多树根裸露出来,忽然,一根蓝色的丝带映入我的眼帘。它就缠绕在一个树根上,另一端被黄土覆盖着。蓝色丝带无疑就是挂学生证的。它一定就是我们宿舍里某个人的。

    顾不得想太多,仿佛那就是我的一个伙伴依然攀着树根,等待我的救援。我揪着灌木把身子滑下去,泥土纷纷滚落下去,中间那层煤块似乎也开始蠕动。细的树枝在我手里啪啪挣断,小土块掉进我的衣领里。

    要到达那个树根我不得不松掉手里的攀援,让身体自然滑落,然后迅速抓住那个树根,突然顿住,身体就像沙袋一样摔打在土壁上,残疾的右腿传来一阵巨痛。

    等我缓过一口气,用一只手把压在身下的丝带扯出来,一个塑料的证件夹。出乎意外的是,证件夹上还套着另外一个丝带,抽出来也是学生证。金属的扣子已经生锈了。

    我忽然回忆起来,胡仔死后,方为民一直把他的学生证和自己的栓在一起,挂在宿舍的墙上。骤然的激动让我闭上眼睛,一种恍若生死重逢的感觉让我痉挛了。我的牙齿间发出响声,才发觉嘴里进了沙子。

    我把两个学生证并在一起,慢慢举到眼前——不错!胡仔。方为民。大眉毛、大鼻子、大嘴唇是胡仔。脸上有几颗硕大的青春痘。名字用一小块胶布贴住了,另外用钢笔写着“七公仔”。八字眉、三角眼、嘴唇——用钢笔画了八字胡,这就是无处不透着滑稽的方为民。我的眼泪把塑料表面的浮尘冲淌了。

    “胡仔!为民!”我听见自己朝着山谷呼喊,满怀渴望、热情和痛苦,除了山谷的回音,我得不到回答。

    “喂,小心哪——”

    我抬头看上面,一个戴橙色头盔的工人焦急地搓着手。

    “你坚持一下,抓紧啰,等我……嗨……嗨……”

    我看他又消失了,可能是找其他工友帮忙或是拿什么救援的工具。果然,一会儿,一根钢筋从上面伸出来,他和其他两个工友抓住钢筋的一端,直直地伸到我面前。

    他们一点一点把我拽上去,扶到旁边的砖块上坐着。第一个发现我的工人年纪比较大,满脸皱纹,用责备的口吻说:“什么地方不好玩,跑这里玩?多危险啊!”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把塞在衣服里的两张学生证拿了出来。

    三个工人把我放在这里,就去另一边干活。用铁丝扎钢筋骨架。用8号铁丝,拧起来就很费力,脸都皱了,说话一顿一顿的。

    “可……要绑……牢了!”老工人说,“细节可是决定着整个建筑的质量啊。”

    “难道还有地震吗?我现在觉得待在哪里都没有安全感了。”中年工人伤感地说。

    “天有不测风云,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我们把现在的事做好,以后才不后悔。”老工人俨然像个师_4460.htm傅,用老虎钳子把铁丝剪断。

    “人总是吃一亏长一智,一直就这么过来的。”

    “反正吧,做事不管大小,都要对自己负责,问心无愧。我想等我死的那一天,看着我造的房子依然坚固,还要让后几代人住下去,心理一定很安慰吧。”老人停止手里的活,沉吟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又有什么是长久的呢?我活了大半辈子,亲人相继离去,我也想过放弃。但是,当我每天看着这青山呀,绿水呀,总能生出无穷的信心。我明白了,这些山呀水呀都是生命的参照呢,我们把生命的激情寄托在相对永恒的事物上,如果连这些事物都靠不住,生命还活得什么劲!”

    “是啊,你要说是火山活动频繁的地区,就像日本吧,他们早就形成什么‘地震性格’了,面对灾难心理会所有准备,哪像我们这里山高水远,神仙洞府一般的地方,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谁受得了!”

    “这是印度板块和高原板块相互挤压,造成剧烈错位,而我们偏巧就处在这位置上。”离得较远,另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工人突然说道。可能几个月以前他还是个学生吧。

    “这个我不懂。”中年工人诚恳地摇一下头。

    “……这么说吧,读书的时候,冬天里下课后,男同学就会靠着向阳的墙壁站成一排,两边的人往中间挤,以此取暖。中间的人两边都受力,自然就被挤出来了。”

    “你是说两块大陆为了取暖也玩这上游戏,中间的地方被挤出去,我们就跟着遭秧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我的中学也有这样一面墙,就是通往体育广场的那面青砖墙。

    我清醒了一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绕过他们的新建筑。

    食堂也成为新建筑的一部分。唯一的遗迹就是两个水池,自来水管从浇铸的水泥里绷出来,能看出来曾经遭受到强力的拉扯。有裂纹的池内尽是树叶和砖头,一个不锈钢的餐盘和一只死鸟。

    一抬眼,原来两层楼的办公室折叠起来,凄惨地栽倒在地。整个灰暗的楼顶立了起来。

    固定在栏杆上用铁皮制作的“中学”两字依然规规正正,鲜红如初。

    我看到那面红旗。办公室已经栽倒了,旗杆仍然插在墙垛上。旗子就挂在倾斜的杆子上,似乎是有意不收下来。

    大门两边椭圆形的花坛意外地完好无损,石榴树油油的。一条和石片拼成的大道延伸过来,又被教师家属楼垮塌的废墟给掩埋了。

    被砸烂的家具像出土文物一样露出一角。沙发承受着整块天花板的重压。电子琴被砖块击碎。巨大的横梁呈几何形状交错着,扯断的钢筋还翘在空中。

    已经消失的钟声,再也不会响起。

    我的脚踢到一个碟形的铁皮,发出刺耳的声音,让人心惊。

    我从灰土中刨出来,那正是旧式的路灯罩。绿色塘瓷灯罩。它传递给我的冰凉不禁使我颤抖起来。58xs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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