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久,忽然要把胡仔、汤麒麟和方为民三个从大宿舍里分离出来。
最后一节课下课,班主任站在门口,下了通知,勉为其难的样子,这不是他的决定。等他拿钥匙来,穿着大裤衩和塑料拖鞋,松松垮垮的背心上印着“围棋比赛一等奖”,露出大片青铜色肩胛骨,有一颗灰亮、硕大的痣,几根蜷曲的长毛。
班主任在soudu.org他们看来意志薄弱、平庸乏味,总是一副话剧表演的腔调。他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很可爱,和女学生话不多,和男学生关系绝好。他颤动着夸张的头发在他们中间踱来踱去的时候,同学们总是忍不住偷笑,他就毫不客气地朝他们屁股上飞踢一脚,那个同学早有准备,颠,_4460.htm跑了。
他和刘伶燕也来帮忙搬东西。
“什么呀?真恶心!”刘伶燕的手不知在哪里摸到冰凉、黏乎乎的像鼻涕一样东西。“有股腥味。”
胡仔丢下铺盖卷,忍住了笑,拿出卫生纸递给她擦。
“这是谁啊,漫天撒种?”汤麒麟说,有所指地点点头,“搬了新宿舍要注意个人卫生!”
他、胡仔、方为民都拿手指点汤麒麟。
“不是我……”
刘伶燕忽然明白了摸到的是什么,顿时满面通红,拔腿就跑了。
他们四个人加上刘伶燕,常在一处玩,形影不离,关系好到别人不能再加入进来了。他们有共同的故事,共同的笑话,说半句话就心领神会了。老逗贫嘴,谁看谁都挺好玩的,再过多少年多少事,凭着这一种趣味,他们就能认识对方。
原因很简单:带坏其它学生,影响他人休息,这次搬迁实质上是流放,虽然这种自由带一点侮辱性,他们还是为此兴高采烈,求之不得。
新宿舍在单身教师宿舍的后面,孤伶伶的一间瓦房,建在山谷边。比大宿舍干净明亮,墙上石灰剥落露出红砖看着也亲切。两张高低床是一样的。
宿舍右边是校长家的菜园,一垅垅向下倾斜。篱笆上的木槿花开得有姿有色,旁边有碉堡一样的厕所。一条下坡的小道通向小学篮球场,从那里拐上水泥道直接就上街了。右边是小山一样的煤堆,十几棵梧桐树绿森森的,晦暗的白花落在地上无声无息。沿着煤灰路往左拐是食堂,再往前是办公室和教学楼。地理位置可谓是偏避而又四通八达。
他在宿舍里进出更方便了。正好是四张床铺,别人匀了一条被子给他,又在奶奶家拿来毛毯,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
晚上熄灯后很久,他们逐渐安静了,睡意朦胧,就有老鼠在被子上踩,小爪子试探着一下一下的,从脚边走到肚子上,他一下子就醒了,翻身而起,拿被子蒙住,大喊捉老鼠。小小的宿舍如临大敌一般,忙作一团,在黑暗中翻箱倒柜,拿打火机,拿蜡烛,有的帮他按住被子。
蜡烛点亮后,他们屏气凝神一点一点地揭开被子,全部揭开,老鼠四脚伸直,躺着一动不动,嘴巴张开露出两颗黄牙,被子上有一小块湿迹。无疑是蒙得太紧,给闷死了。失望之余,大家回到各自的床上,无事一样继续睡觉。他看老鼠胡须还在摆动,乌溜溜的眼睛睁着,怕它没死,放在鞋盒里。
这里就像鲁迅小时候的百草园一样,荒僻而又趣味无穷。偶尔出现一只小动物他们都要设法挽留,连下雨天跳进来的蟾蜍也欢迎,拿鞋挡在前面,赶它跳高,玩腻了任它躲到床底下去。
四个人挤在窗口兴致勃勃地看公鸡和母鸡交尾。阳光斜照在水杉笔直、光滑、棕红色的树干上,像喇叭裤一样。母鸡在树下划拉着枯叶专心地找虫子吃,一身锦毛的公鸡威武地走来走去,然后发现什么殷勤地咕咕叫着,母鸡一拽一拽地奔过来,风把它一边的羽毛吹开。
公鸡趁母鸡吃食的时候打开一侧的翅膀,像个斗牛士一样围着母鸡抖动。母鸡看也不看它。忽然,公鸡叼住母鸡的颈毛站到它的背上,撒开的尾羽覆盖下去,一会儿就揭起,意犹未尽,又覆盖下去,如此反复达七次之多才松开母鸡,母鸡抖抖羽毛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他们四个异口同声地数到七时,兴奋得大呼小叫,连连叹服,并把这只公鸡命名为“七公仔”,后来每当他们钦佩某人厉害时便称其为“七公仔。”
黄昏的时候,校长夫人和她的小女儿会来菜园,摘菜或锄地。小姑娘读小学五年级,嘴里总是含着棒棒糖,跑来跑去。从他们宿舍前面走,故意迈着很重的步子。她妈妈在菜园里,她就晃着到处走。在篱笆上掐朵花,在水杉下抠树皮。
他们在宿舍里吹口哨,没想到有一天会见效。她神色不定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单纯和天真掩盖了不请自入的困窘。
他们被自己招引进来的小客人弄得手足无措,毕恭毕敬地站着或坐着。看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然后坐在靠门口的床上,又仰卧在胡乱折叠的被子上,试试它的舒适度。蓝布裙里晴朗的双腿,和一片端庄的阴影。红宝石的棒棒糖在牙齿间咯咯响。
方为民清清嗓子,刚要模仿是她亲哥哥的样子说些什么,宿舍里污浊的空气使小姑娘皱起眉,摇着头。这时,她妈妈在菜园里一声喊,她一跃而起,响亮亮地答应着跑了出去。空气里有一个突然振颤的音符。甜蜜蜜的草莓冰淇淋被打翻在地——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怅然和松懈的了。
方为民终于说出来:“我们要打扫除了。”
现在的宿舍正对着秦芳老师的窗户。她才从师范毕业在银修中学实习,代他们班历史课。她是他们的梦中情人。当她穿一袭黄色连衣裙、长发飘飘地走进课堂的那一刻,令他们如痴如醉。如果没有楚莲,他想他会一直深爱着秦芳老师。
班上总有几个尖嗓门的、毛里毛躁的调皮鬼,没过几天他们就打破了这个美丽的神话。他们往新老师衣服上甩墨水,扯她的头发。秦芳老师总是气得哭着跑出去。
谁也没想到,从不在班上发言的汤麒麟,一天擂着桌子站起来,咆哮道:“我们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吗!”
大家虽然觉得他的这句话和他的愤怒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慑于他的威力也都鸦雀无声了。
后来秦芳老师上课,教导主任偶尔会在窗外像幽灵一样晃来晃去。迫于教导主任和汤汤麒麟的内外压力,捣乱的学生最终被镇压了下去。
每当汤麒麟怂恿他们进行一些违反纪律的活动时,他们三个和刘伶燕就会说:“我可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啊!”
在秦芳老师的历史课上,他们四个男生带着浪漫的灵魂表现为早熟的沉稳。从不大喊大叫或滑稽取闹。他们把狡猾遮掩在有礼有节的尊重里,把欲望谐调进坦诚的氛围中。在循规蹈矩的课堂上保持相对独立的存在,就像玻璃的两面互不侵犯。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制度下,他们的存在就是神思恍惚或呼呼大睡。
而他就属于前者,他整节课目不转睛地盯着秦芳老师翕动的双唇而完全不知道她说什么。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表情,那绝对是寂静而又无穷丰富的境界。她的教学实践一开始就受到这些冷酷学生嘲笑后,她把她的激情放到像他这么“专注”的学生身上,他几乎觉得她在为他一个人上课。哪怕他有半分钟的开小差,她都会伤心欲绝。一节课下来,他都精疲力竭。直到楚莲的出现才破除了秦芳老师的魔力。
一般的老师在课桌间游走,心理作用上不会越过后两排区域。这是一块丢弃的阵地,无力收回。但是秦芳老师说到历史上的战争热情奔放,悦耳动听的声音播散在各个角落。突然的翩然而至,刮起一阵馨香。总有圆珠笔神奇地掉在地上,拾笔人磨磨蹭蹭,久久站不起来。两眼追随着在课桌间摇曳生姿的衣裙,捕捉隐隐约约挺拔的双腿。
课间时间,他们的矜持与绅士风度使秦芳老师满面春风。
“老师,性感是什么意思?”方为民一脸认真地说。
“这个……你该问心理卫生老师。”
“她说就是把‘表层’的尽可能的表露出来,让你迷失理性。”
“唔,是吗?”
“老师,我觉得你挺性感的。”
“坏小子,迷失理性了!”秦芳老师快乐地说。
“老师……我……我也有个问题——”胡仔吱吱唔唔地站起来。
“只许问历史问题!”秦芳老师赶紧补充。
“那……肚兜是不是唐朝杨贵妃发明的?”
“传说是的。”
“她怎么就发明了呢?”
“正史上没记载,野史传说只能靠你去收集了。”
“老师的历史课就知道要让我们背那些枯燥的年代和事件,没意思。你应该附带着讲点野史或传说故事。”
“是这样啊,那我讲历史课时插入一些野史和传说,你们就不睡觉啦?”
“那当然,我们保证不睡觉了。你还是先说这肚兜是怎么发明的吧?”
“嗯……说是一次杨贵妃和安禄山偷情,安禄山意乱情迷就在杨贵妃的胸上又抓又吻,弄出很多红印子。杨贵妃怕玄宗发现,就用一块丝绸遮住前胸,说是怕阳光晒。当时杨贵妃基本引领了唐朝时尚的风向标,所以后宫女子纷纷效仿她,后来这块遮胸的丝绸,就变成了女子的肚兜。”
“噢,老师,你这么一说我们就知道‘安史之乱’是我国历史上一次重要事件呢。”他们四个人鼓掌,刘伶燕却咯咯地笑不停。
汤麒麟从他叔叔家拿来一把破旧的吉他,反复练习,勉强弹一曲《小芳》。经常在夜幕降临时,大家坐在宿舍门口,他磕磕碰碰地弹奏,深情地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秦芳老师的窗户在水杉掩映下,幽暗而深沉,灰旧的纱窗破了一个洞。在这个破洞里偶而显现一张朦胧而又沉迷的脸。
“俞洪划——”银铃般的声音,破洞里伸出一条白净的手臂,晃着作业本。
总是这样,在这个纱窗破洞里给他发作业本。放学后,脆生生的一声喊,一条手臂,作业本哗哗地晃动。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四个都在分析秦芳老师这种举动的意义。他们的作业本,所有人的作业本都在课堂上发放。只有他的作业本被保留,通过这种途径递给他。每次他们都认真检查、分析过,除了简短的红笔批改并没有多余的抒情文字。不过,依然引起了共愤和嫉妒。相对来说,后来和楚莲的恋情反而是在顺理成章的平静中进行的。
他尤其感觉到他和汤麒麟之间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别扭,像一个隆块一样无法抚平。直到秦芳老师的男朋友出现,他们才取得了同仇敌忾的悲凉平衡。
秦芳老师的男朋友是沽漉镇地税局的税务员。脑袋扁扁的,身材也扁扁的,穿灰蓝的工作服,总是侧身走路,一副窥探秘密的谨慎模样。
当他们察觉到扁男人在秦芳老师那里留宿后,真是伤心得要死。第二天早上看扁男人上厕所,他们全部跟进去,站他两边,面对尿槽。他们或是激射或是尿过墙头,而扁男人纹丝不动,气定神闲,老半天不见一滴尿出来,让他们侧目。
扁男人死死地盯着墙上的一只苍蝇,脸色越来越难看。木呆呆地空悬了半天,还是无尿,众目睽睽之下,佯装抖几抖,缩回去,煞有介事地系上裤子,走出去。
谁都不相信扁男人撒尿是隐形的,他的举动让他们恶心。以他们当时毫无经验的判断,扁男人跟秦芳老师干过那种事了。
他不知道是哪节历史课把鞋盒带到课堂上去的。秦芳老师好奇地掀开盖子,老鼠在里面瑟瑟发抖,秦芳老师像疯了一般跑出去,又哭又喊,跑到老远走廊里还是她的声音。
她那时刚调到前排不久,全班人看着她走过来把鞋盒连同老鼠从窗户里扔出去了,当她转过身来,脸色苍白。
扁男人有次上厕所被人扔砖头砸破了脑袋,这件事派出所介入了,调查出来把汤麒麟带走了。第二天的晚上他们才在宿舍里看到他,喝了一瓶白酒,床上吐得一塌糊涂,放声大哭。
之后的历史课,他们虽然保持安静,却悠闲自在,几乎不再注意秦芳老师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