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双眼,回思着至今所发生的事情,要把一切都拼出来,再进行一次彻底的整理。它是什么?他是什么?是人吗?还是兽?全身的毛透着野兽的气息,只有那一身躯,和那双澄清得令人寒心的眼睛,暗示着我他也许是一个人类……闻着身上的味道,我呛起来了。那到底是什么味,那种味道,仿佛要把我拉到遥远的那一次黑暗中……哭泣,饥饿,然后,又是茫茫的黑暗……
有个地方被不小心触碰了,我猛地惊醒。不!不能回想起来!千万不能!
我扶着身边唯一的倚靠物起来,是一棵树,也正是我平时“倒”食物的地方。我的衣服沾着很大的一块血迹,但已经干了。我身上的气味,变得越发难以忍受。
朝屋里走去,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走了出来。今天,我要到湖里畅泳。
森林中央有一个可爱的湖,我从小就了她清澈的湖水和透心的冰凉感。爸爸老是喜欢在这儿钓鱼,有时一钓就是大半天,却不见得他钓着鱼回来,这些仿佛是久远之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心也变得温温的。
干净的衣服被我放到草丛里,有味的则被我脱下丢在湖边。赤着身子沿着碎石潜入湖中,触电般的冰凉从我的脚尖一直渗透到我的脖子以上。水并不深,刚过肩膀。我解下了长发,把头没入水中,使自己全身放松,令和灵魂还有大自然完全的融合,从人类的精神层面中虚脱出另一个自己。
在水底里紧抱着双腿--我就是这个湖里最动人的生灵。
如此清澈的湖水是否可以洗涮这颗疲惫的人类心灵,带走她的伤痛,那种由衷的寂寞……死般的静寂像一棵把我的脚缠住的水草,越牵,越紧。
真想就这样憋住了气,反正你也无所留恋了。可惜的是,我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在湖底实在呼吸不了,我的头猛地钻出水面,周围溅起了白的水。
那双澄清的眼睛一直在我脑里挥之不散,那种眼瞳后面,究竟又隐藏着什么?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但,我害怕知道……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揭开它的幕纱,就好像在剖开自己的以往……我想了解他,如同想了解自己……但,我害怕!
这是一种什么的心情?!
我在水中又泡了一会,便沿着岸的方向游去,在草丛里拾起衣服,从容地穿上。
微风吹来了在森林里栖息已久的雾。
我讨厌雾。特别是现在这种妄想罩住一切的浓雾。
这种忧郁的天气使着我发脾气。胸前好像有些东西梗塞着,此刻真想对着森林痛快地喊上一声,竭尽全力,仿佛只要这样做,心头的结就会解开--即使自己知道这完全是徒劳。
雾纱朦胧了一切,却隐隐渗出由远及近的洪亮的马蹄声,我匆匆拾起湖边沾血的衣服,朝河的方向走去。
我打心底里讨厌着那些马蹄的声音。
那些马蹄声的主人,大多数都是从那些城市里到附近来打猎的“绅士”们。他们有时迷路了经过我们的木屋,向我们问路时,从来没有一个会亲自下马向我们谦虚地询问,他们直翘翘地坐在鞍上,用的又偏是那种不可一世的语气,仿佛迷路是这个森林的错,而不是他们的愚蠢所致。还往往连帽子也不脱招呼也不打,喊住你就是一个白痴的“喂”,因此每次见到他们要来我都躲到屋子里头--即使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他想让那些“绅士”可以看上我,或者我在其中可找到托付终生的人,然后,哼,结婚,过上奴隶般的生活。当然,他总往好的方向去想。
他是为我好的,不敢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从不逾距认为自己可以得到他完整的爱,也从不敢进行骄纵的夸大,这种,不知道可以建立在什么关系,什么基础上的感情……我仍可以在暗地里想着,我,至少,在他临终前伴在他身边的,是我,这样,算是一种独占吧,因为,在我眼前闭上眼睛的他,似乎带着要背负终身的秘密离开,面对死亡,只有一种彻底解脱的快乐和平静。
马蹄声似乎要追着我的脚步而来,谁的马如此灵敏?我明明走得轻轻的。
来的应该只有一人。而且这马蹄声似乎没有以往那种凌厉而造作的气势,听得出马与它的主人并不急躁,马的呼吸在这朦胧的雾中居然不显浓重。
跟平时的人不同。我开始猜测:他是与仆人分散了吗?马蹄并不急促,应该不是在打猎,但却带着追踪猎物的敏感。总觉得他好像在林里徘徊,摸索着,寻找着。
不管怎样,此时我只希望雾不要散。我不要见到其他人。
我快步向林里深处走去。
蹬蹬蹬,一匹黑马突然出现在我跟前,马先是提着前足嘶叫了一下,便急促停下,缓缓地向我低下了头。温纯的眼睛,黑亮亮的,让我砰然心动。我对动物的眼睛最没辙,尤其是食草动物,也不知道这是由于爸爸教诲过我的原因,还是天生如此。我柔柔地触摸眼前那马的鼻子上部,温温的,湿湿的,亲切的体温。
我没注意他的主人正直直地望着我,待看到时,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从马上跳下来,摘下了帽子。他好像有话要说,但刚张开口又闭上了。
他在干什么?真想就这样走开,但是他既然都下马了,我此刻离开怪怪的。
气氛变得有点窘。
他终于开口了,“你比我想象中丽。”他的语调很沉,却充满了磁。但此刻我几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待我听懂时,我已红着脸低下了头,注意到自己一身素白的宽松的裙子穿在瘦小扁平的身体上原来可以显得如此可笑。头发也没干,齐腰的黑发凌乱地散在两肩,发尾滴着水,就像一个刚从湖底爬上来的水鬼……
还在犹豫着应不应该说话,他已攀着马鞍一跃而上,戴上了帽子,遮住了那道我还没看清的特别的眼光,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还会来。先告别了。”
然后驾了一下马,回头瞧了我一眼。他在雾中离开,正如在雾中来。我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只觉得心里一阵茫然。好奇怪的他,好奇怪的在他面前的我。
我匆匆跑回家,连衣服也没有洗。
从不知道原来心也可以跳得那么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