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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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里,秋色遍染塞外,绿怡的伤也好了大半。因失血过多,她的脸色仍然苍白,衬得本来娇媚的容貌楚楚可怜。

    这天,李德全笑眯眯地来到她和琳琅的帐中,一进门便道:“绿怡姑娘可大好了?皇上有旨,宣你去大帐觐见。”

    绿怡忙起身欲跟了李德全去,走前琳琅不放心地拉着她道:“慢着些走,伤口才长好些,别又裂开了。”她眼里似乎还有丝欲言又止的踟蹰,那边李德全已经在催促,绿怡只得向她投去安心的一眼,向大帐而去。

    绿怡一路瞧见大帐前岗警森严,巡守密织,那些御前侍卫皆戴着二三品的红顶子,都警觉非常。出了行刺这样的大事,上头自然不会再掉以轻心。

    待望见大帐的明黄帷幕,李德全让她侯在帐外,自己先行进去禀报。不久,李德全出来道:“万岁爷有旨,宣乾清宫宫女萧氏觐见!”

    绿怡略理了理仪容,进了御帐。

    帐中康熙正端坐在最上头,下首坐着蒙古王公和皇子们。绿怡规矩地叩头行礼,口称:“奴婢萧氏绿怡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喀!抬起头来!”康熙的声音浑厚而有力。

    绿怡慢慢地抬起脸,眼睛仍低垂着看着康熙明黄龙袍的一角。

    “你是哪个旗的?何时入宫的?”

    “回皇上的话,奴婢是内务府正白旗包衣,四十二年二月入宫的。”

    “看你那晚的身手,你像是习过武?”

    绿怡心里咯噔一下,把先前和胤祥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康熙点点头:“是个难得的。李德全,宣那晚杀贼救驾的侍卫进来。”

    不久听得一阵靴子响声,门外进来几个人。向康熙行了礼几人站在绿怡身后。绿怡听其中一人的声音只觉得熟悉异常,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只低了头在脑里拼命回忆。

    “这次你们都是忠勇护驾的功臣,朕自当好好封赏。传朕的旨意,乾清宫宫女萧氏护驾有功,忠心可嘉,着领御前三等侍卫俸,并赐独身宫内行走。”绿怡忙跪下谢恩,接了宫内自由行走的腰牌。

    “御前三等侍卫那木都鲁&8226;耆善着升御前一等带刀侍卫,赐银一千两;其余四人均擢升一级,赐银五百两。”

    耆善等人谢恩已毕,绿怡与他们一道告退出帐。刚出御帐,绿怡忍不住抬眼看向那几个侍卫,突然在里面发现了那个许久未曾见到的背影,竟是玄云!

    他穿着侍卫的服色,比先前在嵩云山更显英气,剑眉微蹙,气宇轩昂,高大的身材硕然傲立,真真没有看错,就是那年下山后便音讯全无的玄云!

    绿怡呆看着他的背影,眼见得他就要走出视线之外,心里陡然一惊,忙追上去,气喘吁吁地叫:“大人,大人,请留步!”

    玄云听见呼喊声便站住脚回头一看,朝自己跑来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待看清她的容貌,玄云脑里轰的一响,耳边如炸响一个惊雷般,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狂喊:“敏怡&8226;&8226;&8226;&8226;敏怡&8226;&8226;&8226;&8226;&8226;&8226;”

    绿怡慢慢走近他,眼里噙满泪水。她颤抖着手想要如小时侯那样牵住他的衣角唤他一声“大师兄”,却发现这几寸之间竟是咫尺天涯。此时他们一个是康熙亲封的一等御前侍卫,一个是救驾有功的乾清宫宫女,虽然彼此呼吸可闻,可周围刺眼的皇家标志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玄云垂下眼,涩涩地道:“这位姑姑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绿怡强忍着泪:“大人看上去极像奴婢的一位故人,不知大人可听过‘问剑崖上一回首,身在群山已百年’?”

    玄云不得不用力捏着拳咽下已经到口的话,微颤着道:“姑姑这位故人必是为情所苦才远走他乡的。既是故人,想必是已有了今人才做此说。姑姑还是不要太过介怀了。”

    绿怡听他如此说,不顾身边有人,紧着向前凑了一步,悄声道:“今晚亥时我在行宫西北角那棵大树下等你,一定抽空过来!”说罢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玄云,转身走了。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玄云走到树下,正怀疑敏怡如何得脱身前来,却见树后转出一个纤弱的身影,正是敏怡。

    见玄云来了,敏怡笑着走近他道:“现如今,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大师兄,还是&8226;&8226;&8226;&8226;&8226;”

    玄云看着这张无数次出现在梦魂深处的娇艳面庞。几年未见,她出落得更加美丽,自己甚至已经有些不敢直视她,这美竟是如此勾魂摄魄。

    “我现在叫耆善,姓那木都鲁,正白旗的穆录是我的父亲。当年下山以后,我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那时候已经身无分文,筋疲力尽。正好在路上被他看到,因为我长得极像他拐带备选秀女私奔的儿子,就收留我,让我顶替他儿子进宫做了侍卫。原准备找到他儿子再换回来,没想到他儿子竟死了。所以我就以耆善的身份活到今天。”他看着敏怡道,“你呢,怎么会进宫做了宫女?”

    敏怡低了头:“你走后,澄清观被人偷袭了,究竟是谁干的现在还不清楚。师父,喻崆&8226;&8226;&8226;还有雾峰如今生死未卜。我逃回本家,被逼迫着进了宫。我现在也换了新名字,叫绿怡。”

    耆善笑笑:“当年我问你的话,你可还记得?”绿怡疑惑地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又问起这个。

    “如果我再问你,我能给你富贵的生活和嫡妻的名分,你&8226;&8226;&8226;&8226;可愿意跟我?”他满怀希冀地看着绿怡,“我至今未娶,原本打算就此终老一生,可上天又让你出现在我面前。宫女要三十岁方能出宫,我是愿意等的。”

    绿怡摇摇头:“大师兄,你的情我已负过一次,不要再让我负这第二次。雾峰现在下落不明,我又困在这深宫之中无法脱身。只要能想到出去的法子,翻山越岭,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追随于他。这是一早,我们便约好了的&8226;&8226;&8226;&8226;”说到此处,她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酸痛,潸然泪下。

    “好&8226;&8226;&8226;&8226;我不逼你&8226;&8226;&8226;&8226;现如今的境况你也应该清楚,在皇上身边伺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8226;&8226;&8226;&8226;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叫你‘娘娘’了?嗯?”耆善一声冷哼,已是心痛至极。

    “大师兄你&8226;&8226;&8226;&8226;”

    “夜深了,此地不宜久留,绿怡姑姑还是赶快回去吧,耆善也告辞了!”

    望着他愤怒的背影,那年在澄清观发生的一幕又回到绿怡的眼前。这究竟是对谁的惩罚呢,绿怡悲伤地闭上了眼。

    九月二十六日,康熙起驾自塞外回京。绿怡的伤势好了大半,只每日喝些补药调理。而她也正式在康熙身边当起了御前伺候的值,俨然和琳琅一样成了一干宫女太监的首领,称呼也由“姑娘”变成了“姑姑”。

    琳琅一如既往不时关照她,提醒她一些应该做的事儿。李德全也因为她舍身救了康熙和十三阿哥而对她另眼相看。只有耆善和九阿哥胤禟,偶尔遇见他两人,虽然一个恭敬疏离,一个客气冷漠,相同的是两人看向她的眼神都隐隐带着丝恨意,每每令绿怡不寒而栗。

    圣驾到京时,绿怡在迎接的人群中找到了小十七。他似乎长高了些,只是脸色依然苍白。他规矩地伏在地上,却微微抬着头,似乎想用余光搜寻什么。绿怡笑了,偷偷将车帘掀开了些,在经过他时笑颜如花。

    十七看见了她,虽然只是一眼,却打心里欢呼雀跃。得知她在塞外差点死掉,十七哭了整整一晚。可是他年纪尚小又不得宠,既不能像长大成人的哥哥一样请旨去替换先前随驾的兄弟,又没有门路托人捎去东西,只急得夜夜啼哭,人也瘦了一大圈。

    好在她总算活了下来,又因祸得福受了皇上的赏识,十七这才放下心来,转又盼望着圣驾早些抵京,能好好儿地瞧她一瞧。

    打理完毕,绿怡看着自己新分的住处。虽身份还是乾清宫的宫女,可她现已领着三等侍卫的俸禄,无疑康熙默认了她身怀武艺,允许她平日里执宫女事,非常时行侍卫职。因此一到了宫里李德全就给她安排了单人一间的新住处。这屋子虽小,陈设也简单,却很是实用大方。

    待正式当值后,康熙给予的信任也让绿怡颇感出乎意料。在南书房这样的军政重地处理政务时,康熙常常只留她与李德全两人在暖阁内伺候。渐渐地日子久了,许多朝臣和阿哥见了她也和颜悦色,意图亲近,直将她看做第二个李德全。碍作她是女子,不好拉拢太过,只见着她时那眼神里仍充满了毫不避讳的热切。

    转眼又到年底,腊月初便下起了大雪,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瑞雪呈祥。绿怡穿着簇新的棉衣,端着茶盘小心地走到南书房门口。听得暗号,小太监打起帘子来,一股温热夹着龙涎香的余味儿直烘得人从心眼里头舒坦起来。

    刚走进南书房暖阁,绿怡便看见地上跪了一地的皇子和大臣,个个屏息静气,不敢擅动。李德全微不可见地打了一个暗号,看来康熙正在怒中。绿怡端起茶轻轻放在康熙手边,退至角落垂手恭立。

    半晌,康熙道:“阿哥们留下,其余人跪安吧。”绿怡偷偷打量,跪在下面的是自三阿哥起至十三所有的成年阿哥,只除了太子不在其中。康熙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们,压抑着怒气道:“你们中有人纵着门下的奴才胡作非为,甚至包庇各省不肖官员借着各类名目动用正项钱粮,苛敛肥己。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阿哥们都垂首不语,静等着康熙发话。“哼,你们个个翅膀硬了,在朝中势力渐长,当你们的皇阿玛真个老眼昏花了么?!今儿要是没有个交代,都给朕廊子下雪地里跪着去!”

    一语既出,阿哥们齐整地“嗻”了一声,纷纷退到门外罚跪,仍旧大气不敢出。康熙气得在暖炕上直喘,李德全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绿怡早已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不敢多话。

    过了半刻钟,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北风也狂肆起来,刮得树枝上的冰凌纷纷往下掉。李德全瞥了绿怡一眼,示意她开口替阿哥们求情。

    李德全知道绿怡向来微小谨慎,寡言慎行,即使在御前贴身伺候,也从不曾透露有关皇帝的只字片语给人;加上她身怀武艺,出身贫寒且毫无背景,因此深得康熙信任和喜爱,将她视作最为可靠的人之一时刻带在身边。

    如今阿哥们虽然触怒了皇上,但毕竟都是皇上的亲儿子,天寒地冻在外面跪着终究不是个事儿,绿怡聪慧机敏,最是个随机应变的人,这才使眼色让绿怡来劝。

    绿怡心惊胆颤,瞧瞧康熙的脸色,依然乌云密布,显然仍在发怒。此时不论是谁上前劝说都得变成自寻死路的炮灰。但李德全的眼神由示意变成命令,由命令变成威胁,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皇上,天儿冷,茶凉的快,奴婢撤了换热的来。”

    “嗯?茶就冷了?不是才端上来的么?”康熙从奏折中抬起头来。

    绿怡只觉得心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直咽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压下去。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而平静:“回皇上的话,外面的北风又紧了些,雪也越下越大了。别说茶凉的快,就是穿着貂皮也冷得快呢。”

    康熙沉默了下,突然一声冷笑,李德全和绿怡都吓得跪在地上。

    “学会求情了啊,打量朕不知道呢,你,还有你,你们都是他们安插在朕身边的眼线!到底你们收了多少好处,你们良心都不要了么!”

    李德全忙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好歹求皇上保重龙体!”

    绿怡从心底窜出一股无名火来,顾不得害怕,朝康熙重重磕了个头道:“皇上息怒,奴婢有错,可奴婢不是哪位阿哥的眼线。寒冬腊月的,阿哥们跪在冰天雪地里,要是冻出个好歹来,都是万岁爷的亲儿子,万岁爷岂有不心疼之理?纵有错,也不是跪就能跪明白的,何况里面兴许还有无辜受牵连的呢&8226;&8226;&8226;&8226;&8226;&8226;”

    康熙突然抄起桌上的茶盅朝她砸来,烫人的茶水连带着茶叶淋了绿怡一头一脸,额头上被茶盅碎片划了个口子,血和茶水一齐淌下来,瞧着甚是骇人。绿怡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并不躲闪,也不擦拭。

    见此情景,李德全大惊,正要开口替绿怡求情,却听见康熙悠悠地道:“罢了,你去叫他们起来,都回去吧,此事以后再说!”

    绿怡这才磕了个头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一出门,绿怡便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也顾不得脸上血水交织,走到廊下阿哥们跪的地方道:“万岁爷吩咐,各位阿哥都回去吧,此事以后再说!”

    阿哥们“嗻”了一声,他们的随从立刻蹿出来将各自的主子从雪地上扶起,披上大氅,递上暖炉。绿怡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额上的伤依然血流不止,手帕都捂不住。

    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拿着一方丝帕替她捂在伤口上,动作温柔得像触碰剧烈的痛楚一般。绿怡抬起头看,是九阿哥。此时他的脸色因为寒冷而苍白透明,眉头微蹙,满眼里都是心疼。

    “下次,不用这样冒险。”胤禟深看了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终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