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女儿那样的回答,冷莲香蓦然笑了起来——
白衣女子看着娘亲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仿佛忽然镇住了。冷莲香旁边的秦婉慈也是这般表情——似乎,从宫主一开门出来,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师傅的笑容只会给将死之人看。
那么,她是要杀了台阶前这两人吗?
冷莲香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自己的女儿,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话语未落,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月儿!”笑春风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冷月身前——然而,却未想冷月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流光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母女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情为何物”!
“师傅!”“师妹!”脸色剧变,秦婉慈看得呆了,抢身过去扶住了雪域华佗,看着庭前动手的两人,一时之间竟然镇得说不出话来。
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的,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的刺向对方。
然而,终究是师傅、而且又是先发制人,冷莲香的剑更加空灵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的破空刺到,在女儿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冷月眉间投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娘亲左肩的云袍。
“叮——!”一声,流光剑跌落在了地面上。
“月儿!”笑春风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师傅!”秦婉词蓦然不顾一切的奔过来,“你不能杀小师妹!不能杀!”
冷莲香却仿佛没有听到女弟子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冷冷地蹙了蹙眉,眼角的寒气愈发清冽—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女儿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白衣女子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冷月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笑春风一眼。
——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笑大哥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不知为何,冷莲香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的女儿,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问:“月儿,你悔否?”
“女儿至死不悔!”冷月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娘,你杀了我吧?放笑大哥走,让他走!”抽搐了一下,她怔怔地微笑着,凝视着自己的母亲。
“住口!”陡然间,冷莲香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至死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师傅!”秦婉慈再度惊呼,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小师妹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负伤男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冷月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师傅!师傅!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她是你的女儿,你于心何忍——”秦婉慈看着剑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扑过去护住那两人。
“婉慈,你给我让开……”脸色冷硬,冷莲香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厉声呵斥,“再不让开,为师连你一块杀!”
剑风凌厉的袭来,在刹那间秦婉慈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闭上眼睛等死。
“叮!”仿佛金铁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冷莲香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移花宫的宫主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得了那一刹的空档,秦婉慈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雪域华佗急喊:“笑大哥,快带小师妹走!”
然而,笑春风和冷月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婉慈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队伍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顶软轿正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那一道凌厉的指风,便是从中而来。
“阴阳指!”雪山派的独门绝学。
秦婉慈震惊的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的拥住了师傅的双足,感觉师傅的身子刹那间微微颤抖。
软轿里走出的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下。仿佛是方才一阵急促的赶路让身子有些不适,微微咳嗽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台阶下,站到自己的爱徒笑春风和冷莲香之间。
“师…师父!”心底一宽,笑春风感觉神志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瞒了师父孤身潜入移花宫,本以为盗取了青鸾花便可迅速返回——却不料,刚刚从昆仑雪域的师父竟得知了他的动向,连夜带人追了过来。
雪山派的掌门独孤无敌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弟子一眼,脚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剑倏地跃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莲香,当年负了你的人是我!””脸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复杂的看着雪发白衣的移花宫宫主,隐隐的有些爱怒交加,却又带着掩不住的惋惜,“你想报仇大可以来找我——只是,你若要害月儿和春风他们,我却不会答应!”
秦婉慈方才急切间抱住了师傅,生怕她又要加害笑大哥和小师妹——然而,回头看着雪山派的掌门对师傅拔剑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阵翻涌,感觉无数复杂的悲欢情仇就涌上心头。
轻咬贝齿,脸色在白发的映衬下越发惨白,冷莲香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雪山派的弟子们涌入山门,火把照耀的移花宫后山上荧荧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雪山派大举进入移花宫!
秦婉慈感觉师傅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转瞬平定如初。冷莲香手持长剑,看着台阶上相依而坐的一对人,眉间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然而,却只是漠然的回答:“独孤无敌,你的徒弟
勾引我的爱女,私自窃取移花宫镇宫之宝青鸾花意图逃下山去——我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冷面女子,独孤无敌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当年文雅秀丽的莲花仙子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不近人情!
“好,事到如今,万难善罢甘休——移花宫宫主,恕在下冒犯了!”独孤无敌脸色肃穆,缓缓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终究还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独孤掌门!师傅!”有些惊惧的,秦婉慈脸色苍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小师妹。然而,冷月的一颗心此刻全系在了笑春风身上,见他伤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头半点,她用嘴角扯下了雪衣的一角,目不转睛地帮雪域华佗包扎着伤口。
“婉慈,你放开手。”冷莲香的声音依然缓缓响起,冷定,带一丝肃杀之气,“把碧雪剑捡起来给我。然后,回去,把师妹们都叫起来——今晚移花宫有生死之劫。”
婉慈抬头,定定的看着师傅,又回头看看雪山派的掌门真人——十五年了……这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阁前拔剑相向。
“师傅,十五年了,师傅!好不容易一家团聚,何苦要兵戈相见——”没有一丝星光的夜里,秦婉慈忽然横了一条心,将那个埋葬了十五年的秘密喊了出来。
“住口!婉慈,你给我滚一边去!”陡然间,冷莲香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目疵欲裂,盛
怒道,顺势抬起足一脚想将死死拦着她的女弟子踢开。
秦婉慈当胸受了一记,然而却不肯松开手,眼里含着泪,对着长发高束的独孤无敌嘶声大喊:“冷月是你的女儿,是师傅和你的女儿,你们不要再自相残杀了。”
这句话,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笑春风扶入雪山派那边软轿歇息,怔怔守在他身侧的冷月,都被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
“滚开!”冷莲香的脸色一连变了数变,用力踹开秦婉慈,“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婉慈被师傅毫不留情的一击,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来,独孤无敌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去势拦住,扶她起来。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雪山派的掌门剧烈咳嗽起来,气息平甫,挥剑指向前方的白发女子。
“师傅,冤冤相报何时了。”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婉慈回头,急切的拉着独孤无敌:“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独孤无敌只是越发激烈的咳嗽起来,身子都佝偻了下去,转瞬间,婉慈见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在她眼前晃动——十五年前那个英武俊杰,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啊……
“该有个了结了。”好容易喘上了气,独孤无敌直起身子,感激的看看身侧的移花宫女弟子,然而话音却是坚决的,他推开婉慈,把剑怒指,一步步走上去:“所以,莲香……今日你我之间必须死一个。”
“大言不惭。”轻哼一声,冷莲香悲愤地扬了扬眉,“十五年前的剑下败走之徒,今日还敢言胜?”
“十五年前是我让你。”独孤无敌眉间有一丝凄凉,说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缕缕心酸,然而他的手依然坚定的握着流光剑,“今日,我必不会再让。”
冷莲香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剑一步步行来,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拔剑,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个高下如何?胜了,你便拿了青鸾花,带着月儿他们走——胜者生,负者死!”
“这一次无论胜负,我们……都不必活了。”独孤无敌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剑,忽然间回答。然后,剑动,招出。
冷莲香反手拔剑,眉目间竟是怨毒之色,死死的看着面前刺过来的剑芒,忽然清啸一声,抽剑凌空——片刻之间,游走神庙四处,仿佛化身千万,紫红色的光芒陡然间笼罩了整个庭院,剑气凌厉的让人不能喘息。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娘。”忽然间,一个声音清冷冷的响起来。冷月飞掠而来,张开双臂插在了两人中间。
剑芒豁然收减,冷莲香的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道:“滚开,我没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
“娘,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漆黑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白衣女子缓缓睁开哭喊道。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
“轰——!”一掌将女儿排开,碧雪剑带着凝重的杀气横扫而去,冷莲香的眼底杀气狂涌。
庭前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干旁观者都被逼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
晚风奏响,黑衣的独孤无敌和白衣雪发的冷莲香展开剑幕,又是两声冷锐的金属交击之声。
猎猎的长发如同闪电般交错飞舞,瞬息万变,碧雪剑如同流星,瞬忽来去,空灵不可方物,没有刹那的停顿。冷莲香拂袖回首,手中的长剑突然幻成了两道影子,同时分刺独孤无敌的左胸和右肩,一点寒芒迅速一分为二,宛如白云骤合又分,无从判断何虚何实。
剑入血出,嫣红嫣红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独孤无敌的剑光在手指下陡涨不定,却始终不曾真正挥向近在咫尺的女子。
“哈哈…!”冷笑了两声,冷莲香划臂而立,怔怔地望着被自己一剑定住的人。
“独孤无敌,你今天是跑来送死了,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你错了,往日的冷莲香早在十五年前被你丢弃在兰溪边上时就死了,如今的我是移花宫的宫主,你死在我的手上,可有怨言?”她的神色有一抹暗夜中才有的绝美,一头的白发随风飞舞着,像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她。
嘴角的血花冒着泡泡泊泊地流淌了下来,独孤无敌身形不稳,苍白的脸上闪出一丝惆怅之色,他以剑支身,方才不至于倒下。
“咳咳,莲香,我死了,你放他们走吧!也不要再恨了,那样太累了!”声音低弱而颤抖,流光剑在他的手下摇摇欲坠,他定定地看着昔日的情人,眸色里有一抹凄楚的寒光,“放他们走!”
这个瞬间,独孤无敌只觉胸口撕心裂肺的疼,举步维艰,虽然极力压住了咳嗽的声音,可那无声的咳却依然带出了一口口的血,从唇角慢慢溢出,眼前的一切仿佛模糊了。
眼里的煞气宛如清晨的雾气般消失,嘴角泛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冷莲香的眼睛有错愕的光芒一闪即逝,看着这个将死之人,心底忽然空落落的。
怔怔地看着她,独孤无敌崩溃般地放开了剑,一个箭步跪倒在她跟前,“莲香,莲香,莲香,让他们走!”他一叠声的唤她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握剑的手垂了下来,忽然间仿佛生气散去,冷莲香对着那个跌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轻笑,忽然缓缓抬起手掌,缓缓运气。
“不要!不要!”匍匐在不远处的冷月晶莹苍白,挣扎着扑过去。
凛冽的掌风带着汹涌的气势,狠狠地击下,空气中隐约有血腥味凝聚起来。
“娘!”白衣女子不顾一切地推开了自己的父亲,然后迎上了母亲的一掌。
只是转眼间,那个白莲一样绽放的女子就委顿下去。
“娘,不要……伤害……爹!”脑袋里轰地一阵漆黑,冷月在昏迷之前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身子便缓缓倒了下去。
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倒在自己的掌下,“啊——”冷莲香全身一震,陡然爆发出痛极的叫声。
同一刹那,她身侧的独孤无敌已然惊觉,闪电般迅捷地出手,想也不想便一掌击向冷莲香,想把这个疯狂的女子立毙于掌下!
然而,在刚接触到她后心,掌力将吐的刹那,他的脸色苍白颤抖,忽然将手掌转下。
轰然一声,巨大的力量从掌心涌出,狠狠击碎了青色的地板。
轰然巨响中,独孤无敌踉跄退了三步,只觉胸口血气翻腾。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冷莲香脸色铁青,霍然转头,眼神已然疯狂,反手一掌就是向着独孤无敌的天灵盖拍去!
“师傅,不要!”满脸泪水的秦婉慈大惊之下飞扑而上立刻一掌斜斜引出,想一把将雪山派的掌门带开。
然而独孤无敌静静地站在当地,嘴角噙着一丝苦涩的笑意,眼睁睁地看着那雷霆一击袭来,居然不闪不避——仿佛已生无可恋,已然可以从容赴死。
冷莲香的那一掌已然到了独孤无敌身前一尺,激烈浑厚的掌风逼得他全身衣衫猎猎飞舞。秦婉慈来不及多想,急速在中途变招,一手将他一把推开,抢身前去,硬生生和师傅对了一掌!
“师傅……”正面相抗了这一击,内脏已然四分五裂,秦婉慈踉跄着软倒在地,剧烈咳嗽,血从她的嘴里不停涌了出来。
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最中意的首席女弟子,就在那一掌之后,冷莲香却往后退出了一丈之多,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低语,手下意识地松开。
她怔怔看着这一切,心乱如麻,喉咙一滞,喷出一口血来。
“啊——”尖锐而犀利地惨叫一声,冷莲香胡乱地撕扯的自己的长发,整个人扭曲成一团,身子急剧地颤抖着,她飞奔而出,跑出了移花宫的宫门,径直往前方的断崖跑去。
“师傅!”秦婉慈在地上蠕动了几下,挣扎着要站起来,追上去,独孤无敌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她,声音冷定,“你听着,月儿和春风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他们安全地带到昆仑雪域!”
秦婉慈怔住,她定定地看着这位长辈,大脑忽然一片惨白,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独孤无敌微微一笑,倏地抬头,却见漫天笼罩的月光和星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收拢,灰黑色的天空瞬息间冷凝如铁,无数无数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迎头而落,荒凉如死。他不再迟疑,足尖用力,身形便已掠出,消失在宫门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