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有地狱,强盗也会放下屠刀。
??康巴藏区谚语
我昨晚又喝醉了。这是我第二次醉酒。前一次在古神父处,是因为知道玛丽亚??那时她还叫央金玛,这个让我刚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爱的姑娘,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更不能杀人,就只有找醉。
酒即便不能改变人的命运,也会让人生苦难而生动。你在酒缸里快要淹死的时候,世界就开始丰富多彩起来了。
自从我上次跟在神父们后面见到我的贡布大哥后,我知道他就看不起我了。这次随杜神父再回阿墩子,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啦,人生哀荣已经看得很淡。按佛教徒的说法,我是个“回阳人”,就是指那些在阴间转了一圈、还不甘心往生转世,又活回来的人。在我现在信奉的教法里,神父们说这叫“复活”。因此不管人们怎么看我,我只是像个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当古神父让我去保护杜神父和随同他一起回擦卡的教友时,我明白告诉他,我在教堂村还有好多事儿要干哩。我为教堂放牧的牛就要下小牛犊了,要翻修的马厩木料已经差不多备齐了,冬天一过我就要为你们修一个新的马厩;教堂后面的那片荒坡地我已经开垦出来了,再砌一道土坎,雨水就不会冲毁它,我可以在上面为主耶稣种植葡萄。我找的所有理由都是真实的,圣母玛丽亚会知道我没有说谎,另外一个玛丽亚也该看出我的心思。
但在有个主日天,罗维神父在布道时给我们讲,过去他和杜伯尔神父在他们家乡的修道院当修士时,修院后面有一座大雪山,山那边就是另一个国家意大利,有一条道路就从雪山上经过。修道院有两件事情是他们必须履行的使命,一是做弥撒、念经、学习、奉献自己给天主,二是去雪山上救人。因为那是一条很繁忙的商道,就像我们的马帮驿道一样。每年的十一月到五月,经常有商旅被风雪困在雪山上,甚至被雪崩掩埋。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他们的院长就会问:“谁愿意去?”修士们便纷纷站在院长大人的前面说,“我去。”动作慢一点的人,就只有去圣堂为那些勇敢者祈祷了。我知道在雪山上救人是怎么一回事,不会比跳下澜沧江救一个落水者轻松多少。
罗维神父说,多年来修道院为救助那些被困的商旅,付出了六个年轻修士的生命,这是他们修道院的光荣传统和骄傲。他和杜伯尔神父能被荣幸地派到藏区来传教,就因为每次有救人任务的时候,他们总是站在最前面。
罗维神父有一段话让那天参加弥撒的人都很感动。他说,“一个基督徒所拥有的美德,有种种特征。救助那些不十分需要的穷人,是美德的初级;劝告罪人悔改是高一级的美德;奉献自己的一切去服侍穷人是更高一级的美德;而要拥有最高尚最完美的美德,必须是那些前往最危险的地区,为拯救人的灵魂而不惜自己生命的人。我们勇敢的杜神父马上就要去擦卡面对异教徒的刀枪,传播耶稣基督的福音,让我们为他祈祷吧!让我们也为那些自愿跟随杜神父一同前往的教友们祈祷,愿主的平安与他们同在。我还要特别请求你们为奥古斯丁教友祈祷,因为他服从主的安排,自愿要求去擦卡,保护耶稣的尖兵免受凶暴的伤害。”
那时整个教堂里望弥撒的人们的眼光都转向了我,我看到了大家对我的感激和信任,我更看到了玛丽亚眼睛里的赞赏和爱??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吧。
正是这一点点的爱,让我忘记了我是否真的说过要去擦卡。既然罗维神父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了,既然玛丽亚也听见了,还用她的目光赞赏了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为这目光里的温柔和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擦卡离教堂村有十来天的马程,中间要翻越三座雪山,我今后该如何想她?
出发那天早晨,教堂村的人们都来到村口为我们送行,可唯独没有玛丽亚!我为她而去,她却不来送行。主啊,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女人!
史蒂文专门给我献了一条哈达,他说,奥古斯丁大哥,祝愿你在擦卡幸福吉祥。我想他心中其实要说的是,你终于滚蛋了,再不会来烦我啦。
这时我的爱神在天上说:你不能这样看你的兄弟。嫉妒是一把刀,爱是一碗蜜。
我嘀咕道:谁他娘的不在心里揣一把刀?
就这样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教堂村,我相信我还会回来,但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从我骑马扛枪以来,从来都是我想去哪儿,我的马儿和我的兄弟,就跟到哪儿。但自从加入教会以来,我的脚步就由不得我的想法了。
连我的爱情,好像也由不得我的想法了。上路以后我才发现伊丽莎一直紧跟在我的身边,人们说她也是主动要求去擦卡的,而且是因为我。主耶稣,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爱上这个姑娘吗?如果这就像神父们说的,是你的计划,我就有些上当的感觉了。
我们在阿墩子勒马不前。我的活佛弟弟迷上了洋人的电影,成天和那个沙伯雷裹搅在一起,杜伯尔神父急得嘴唇都起了泡,但他还是拿不到岗巴寺发给的关牒。我心里并不情愿他们能成功进入擦卡,我想,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擦卡教堂为我这个越来越不中用的家伙和伊丽莎举办婚配圣事。人们当着我和伊丽莎的面,已经在用目光交谈这件事情了。
狗娘养的,我为什么不死去?
就在昨天晚上,贡布大哥来找我,让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们在寺庙外的一户农家喝酒,主人是个老妇人,一见我,就把一大罐酒抱出来,然后带着家人跑了。要是在过去,当我去到哪户人家时,主人不要说献上哈达和美酒,就是连家中的女儿都会送到我被窝里来呢。酒桌上,老大一直用憎恶的眼光看着我,就像我是个出卖兄弟的狗娘养的畜生。我把头埋在酒碗里,希望这些酒能把我淹死。
我们开初很少说话,只是狂喝。贡布没有问我要跟洋人去哪里,我也不想说内心的想法。我们都是曾经在地狱的大门外讨口糌粑吃的人,经常在山道上和死神擦肩而过,和魔鬼交手,在尸陀林(注:佛经传说中尸体集会之地)睡觉,生生死死,家常便饭。就像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是醉的还是醒的一样,我们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贡布被我的活佛弟弟收服,他便重新活回来了;我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才刚刚找到活着的感觉,尽管活得很累。
这使我还有勇气面对我的大哥嫌弃鄙视的目光。他一开始就说:“现在的魔鬼,真是越来越多了啊!连经书上没有记载过的魔鬼,都跑来了。”
我趁着我的头还能从酒桌上抬起来,对贡布说:“大哥,其实那些洋人神父,也跟你们当喇嘛的一样,他们也帮助穷人。他们的怜悯心和你我一样,也和很多信奉佛教的藏WWW.soudu.org族人一样。”
他说:“他们是偷窃藏族人灵魂的盗贼!连顿珠活佛的灵魂都被他们偷去了,你的弟弟病了,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再看看你吧,峡谷里的好汉红额头格桑,现在连一个老阿妈都害怕你。”
我也曾经想过,作为一个藏族人,去信奉洋人的宗教,肯定会被人看不起。可是我的祖先信奉佛教多少辈了,他们从来没有等到自己祈诵的吉祥和幸福生活,他们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来世。罗维神父告诉我说,来世是不存在的,天国才真实地存在。这让我有一些相信。像我这样的罪人,来世对我有什么好呢?
神父们还说,我们大家都有罪,这是一种从娘身上就带来的原罪,假使我们在天主面前真心忏悔,我们的罪才可得到宽恕,也才能进入天主的国。这让我吃惊地发现,原来神父也是个有负罪感的人。
对于一个罪人来说,求得宽恕是最重要的。好人对罪人的宽恕,近似于施舍;罪人对罪人的宽恕,才是真正的帮助。而一个当过强盗的人,他宁可去抢,也不要别人的施舍。
因此,当神父说他也有罪、而且并不比我轻多少时,我感到自己的罪孽感也减轻了。这有点像一个犯了杀戒的人,在大牢里遇到另一个杀人的家伙。他们一起为自己的罪孽赎罪,比别人来告诉他这罪孽该如何被洗清,要容易接受得多。
活佛喇嘛们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罪的,他们为众生修行,但总是高着我们普通人一头。家里出了一名喇嘛的,在村庄里说话都要气粗一些;寺庙里收佃户的地租,放百姓的高利贷,做得跟土司一样。人们向他们下跪、磕头、纳粮、服差役,就因为他们在为我们的来世祈祷,掌管着天上的雹神、风神、雷神、雨神。可是,我们既看不到自己的来世,冰雹来了的时候,他们只会做法事将冰雹赶出土司的土地、寺庙的土地,百姓地里的庄稼难道就不管了吗?老百姓说:不伤生害命是喇嘛说的,肥美的牛羊也是喇嘛吃的。
过去,有几次我想打劫寺庙的商队,但我手下的弟兄们不干,说抢了喇嘛的马帮要下九重地狱的。我说,既然都干上这一行了,还指望自己能往生西方佛土吗?再说了,寺庙的马帮和土司的马帮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赚的钱都不属于穷人。
藏族人的佛教也搭救那些罪孽深重的人,像我的大哥贡布,被我的活佛弟弟洗罪。我没有贡布那样的佛缘,我的活佛弟弟说了一句话,就让他皈依了佛教,放下了屠刀。我对这个活佛弟弟天生排斥,尽管他人还算不错,但因为他是康菩家族的人,在他身上,信仰和权势、尊贵和富裕结合为一体,而我最反对的就是这些东西。我是穷苦人出身,永远只站在穷人一边。
因此我对贡布大哥说:“尽管你看不起我,大哥!我会让你骄傲的。”
贡布说:“杀了你,才让我骄傲呢。”
我早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了,就把刀拍在桌子上,“杀了我吧大哥。求求你帮帮我解脱这点苦难。你们当喇嘛的不就是为了寻求自己的解脱吗?我实在忍受不了啦!”
“我是个受戒的喇嘛,早就不杀生了。”贡布用他的话捅了我一刀。“你已经没有了一个康巴人的荣誉和骄傲,杀不杀你都一样。”
我问:“大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没听明白你的话。”
“群培死了。”贡布大哥木木地说,“那个汉人县长说要封他做个什么官,把他们骗下山,群培在跳下马来准备喝酒时,埋伏在四周的枪手往他身上打了几十枪。山上的兄弟们都被打散了,官军搜剿得严,许多弟兄连糌粑都讨不到一口。”贡布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要是你在,他们会干出这样的蠢事吗?你这个狗娘养的,就为了一个女人,把什么都背叛了。”
群培曾经想去寺庙当喇嘛,但是他们家太穷,连给他做一套袈裟的钱都没有。在我们这个地方,家里要送一个孩子去当喇嘛,不仅要准备冬夏两套僧装,还要年年供养四石青稞。如果寺庙不拒绝群培这样的穷人,天下就会少一个强盗,我也少一笔孽债。杜伯尔神父告诉我说,过去他们家也很穷,一年下来不饿死人就是最大的吉祥。但他这个穷人的孩子照样可以当神父,只要他愿意把自己奉献给耶酥。我不明白他们国家的事,但我喜欢这样的信仰:要为穷人敞开大门。
如果一个穷人连当僧侣的愿望都不能满足,那他要去侍奉的宗教还有什么指望呢?这个宗教告诉他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我和贡布大哥的生死之交有多深,群培兄弟和我的兄弟感情就有多重。我要杀了那个阴险狡猾的狗官县长!我真想大哭一场,但我怕大哥更看不起我。
贡布站起来,不想看我满脸的悲伤,他说:“我们的兄弟情份完了。以后我不是你大哥。”
“大哥,你不能这样让我生不如死!”我跪下去,抱住了大哥的腿。他迈开脚,想甩开我,但我死死抱住他不放。他拖着我走了几步,就像拖着一条紧咬他裤脚的癞皮狗。
终于,贡布说出了他要我做的事情。
如果我听了大哥的话,我或许会重新赢回一个康巴人的荣耀,但奥古斯丁就死了;如果我不听,奥古斯丁还耻辱地活着,从前那个格桑多吉则彻底死了。
贡布走了,罐子里的酒还足以淹死一个小孩,我打算让它先淹死我。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孩子来拉我的衣襟,他问:“你真的是好汉红额头格桑吗?”我看他才十来岁的样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当强盗了。我对他说:“红额头格桑早死了,我现在叫奥古斯丁。”小孩向地上吐了口吐沫,“洋人古达!”然后转身跑了,跑出去一箭地,又用甩石器抛石头来砸我,那块石头飞来时,我没有躲,让它准确地击中我的额头,鲜血流到我的嘴角边,我嗅到了久违的血腥味。
我这才感到醉,不是酒多,也不是因为自卑,更不是由于绝望,而是因为那个孩子,把很久以来阻塞我内心中的憋闷,一石洞穿。
贡布说得不错,一个康巴人没有了骄傲和荣誉,杀他有什么意义呢?可是,让他做自己都不愿意的事情,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又能活得有多自豪呢?
我求问我心中的爱神,他告诉说:骄傲和荣耀,是爱的翅膀。
就在这天晚上,我回到我们住的客栈,杜神父和沙伯雷已经熟睡了。我摸进他们的房间,找我需要的东西,我还顺手拿走了一个羊皮口袋。我那时相信,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现在,就像老虎终于回到山林,连一只鸟儿都知道前强盗格桑多吉回来了,他的额头又要发出红色的光芒来啦!我把当年罗维神父给我付洗时,我在耶稣天主面前发的誓言,抛在我逃亡的马蹄声后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