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看我的现在,还有比我更谦卑、更可怜的家伙吗?我该怎么面对我这要命的爱情,全世界的人都反对的爱情!我以为,当我抛弃我的兄弟和绿林生涯,在玛丽亚的婚礼举行之前向她求婚,我就有资格和那个说唱艺人竞争,并最终赢得玛丽亚的爱。但是,教堂村的人们阻止了我。
尽管我还没有信仰神父们带来的宗教,但我成了一个常进教堂的“洋人古达”。这是为了能看见玛丽亚。在教堂做弥撒时她站在唱诗班的队伍里,我跟在人群后面,远远地望见她,思念她,而不是像神父教导的那样,作为一个希望皈依主耶稣的望教徒,我应该每天想念耶稣基督如何为我们承担苦难,自愿背起十字架,为我们赎罪。可是我想问一问这个被神父们带来藏区的耶稣:他是否也看到了我的爱情中的麻烦?如果让我也背上一个十字架,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让我像一个善良的好人去爱,并且得到我爱的人的心。那么,在天上的耶稣,就请你给我一个十字架吧。那东西比起我现在所经受的痛苦来,看上去并不是很重。
有一天我在牧场上遇到来打柴的玛丽亚。这是我来教堂村以来,第一次有了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一看见我,仿佛有些慌张,想从另一条路上逃走。我迎了上去,截住了她的去路。我说:“这里有许多柴,我还可以帮你的。请不要害怕。”
她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看见她的脖子都红了,我甚至感受得到她的心跳,因为我的心也翻滚得像澜沧江里的波浪。
我把她带到一片茂密的_4460.html树林前,她不敢进去。我心里想:难道你害怕我会把你按翻在里面吗?我要做这样的事情,可不会等到今天。
我就一个人帮她砍,就像砍掉我爱情道路上的羁绊,也像砍断那些每天缠绕在我脑子的烦恼。我砍得树枝惨叫、树叶飞逃。我砍的不是柴,而是魔鬼,是痛苦,是心中的欲火。直到晚上睡觉前我都在后悔,我问我的爱神,我为什么要砍得那样快?我为什么不和她说说话而只顾埋头砍柴?我为什么不等到太阳落山了,才把柴捆好交给她?我为什么不帮她背那一大捆柴下山?
爱神低头抚摸他胯下的白马,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继续像一个说话嘴角就漏风的老人家,叨叨絮絮地说,我呆呆地看着她负柴上肩,偏偏倒倒地往山下走去。这个土司家的小姐是个没有干过农活的人,她背柴的动作笨拙吃力,还没有走出一箭地,捆得紧紧的柴就散了,一根根地从她背上散落下来。我想追上去,帮她重新绑扎严实点。但是,我忽然心里痛起来:就让她少背一点吧。
呵呵!”爱神说了句俏皮话,“你现在像一个看见花儿被雨打风吹,也要心痛的流浪诗人啦。”
要是这花儿被一阵风忽然掠走了呢?我将怎么办?
今年的第一场雪飘落在教堂村的那个下午,玛丽亚被我的绿林兄弟从教堂村抢走了。那时她正在教堂外面的葡萄园干活,群培带几个人偷偷摸进村,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她装进一个大麻布口袋里带出了村庄。天黑时罗维神父、杜伯尔神父和史蒂文来到我的房间,我才知道玛丽亚被抢,史蒂文以为是我干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我对史蒂文说:“兄弟,现在不是你在我面前耍刀的时候。”
史蒂文高声说:“我要杀人!今晚我要杀人!”
我说:“我过去杀人的时候,从来不声张,也不让被杀者有?嗦的机会。”
杜伯尔神父呵斥我们道:“你们都在干什么啊?你,格桑多吉,人们说是你的手下人干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那时我正在洗一条胳膊粗的葛根,这还是我翻遍了两匹山坡才挖到的,它是我今晚的晚饭。教堂村已经断粮半个月了,人们能吃到葛根、树皮之类的东西就算不错啦。本来前十天前神父们从大理买来一批粮食,但是半路上被土匪抢了,人们说也是群培带人干的。
我才不想管史蒂文的事情呢。我的折磨已经够多的啦,现在让这个尊贵的流浪诗人也尝尝爱人被抢的滋味吧。
我把葛根上的泥土慢慢洗干净了,掰下一截,吃了,再掰一块,又吃了。像古神父平常吃饭那样,一顿饭可以从太阳升起,吃到太阳当头。
我吃完那条葛根,两个神父抽了两袋烟,史蒂文捏刀把的手都攥出了汗水。我说:“你们不想睡觉吗?我要睡了。”
罗维神父说:“格桑多吉,你的兄弟姐妹的困难,也是你的困难。这样你才是一个良善的望教徒。我们期待你的良善,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说:“神父,我要抢玛丽亚的话,你知道的,早就干了。”
史蒂文虚弱地说:“你敢?”
杜伯尔神父呵斥道:“史蒂文,请保持冷静。天主祝福了你的爱情,但试练你的宽容心。”他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必须学会爱自己的敌人三次,才会得到爱本身的拯救。”
我冷笑道:“我从来用刀去爱我的敌人,我的敌人的刀也不是糌粑面做的。”
史蒂文向前跨了一步,说:“那就把你的刀拔出来吧,好汉!”
罗维神父这时说:“杜伯尔神父,请把史蒂文带出去吧,我来跟格桑多吉谈。”
他们走后,罗维神父又为自己装了一锅烟,还问我要不要,我拒绝了。我走向自己的床,我要好好睡一觉。
罗维神父说:“格桑多吉,你可以不管这件事;你更可以回到你的山寨上去,你爱的女人已经在你的兄弟们手里了,我敢肯定他们是为你抢的。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不用在这里承受天主对你的考验。”
我说:“我并不是只要一个女人,我要自己一生的爱。”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玛丽亚要当妈妈了。”
我在床头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去屋角拿我的马鞍。一条澜沧江那样的大河已经冲进了我的血管里了。主耶稣??这是我第一次在心中呼唤他!她竟然就要当妈妈了?
罗维神父在我身后说:“明天去吧,我派两个人跟随你。愿主保佑你们平安归来。”
我感到自己的自尊心第一次在罗维神父面前受到了伤害,我对他说:“我服从我内心的诺言,你不能以天主的名义,伤害我的尊严。”
我去马厩牵马,杜伯尔神父和史蒂文还在院子里,那个只会唱歌写诗的家伙已经泪流满面。我才不同情这种月圆月缺都要流眼泪的家伙呢。月亮在水里,爱人在天边,这种日子我都在过。我只流幸福的泪。
我偏腿上马,刚来到村子中央,一个村庄的人已挡在我的马头前。有人喊:“不能让这个强盗去,他不会回来了。应该把他关起来,换回玛丽亚。”
人们举着火把,舞刀弄枪。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提马从这些善良的人们身上踏过去,罗维神父和杜伯尔神父赶出来了。罗维神父说:“让他走!天主会看着他的良善,基督的风采将在他的身上闪现。骑士,主的平安与你同在!”
我回头看了两个神父一眼,他们的眼光显得很真诚,不像史蒂文和教堂村的那些人。我拉起马头,高扬的马蹄轰散了那些拦在我马前的人们。我决心在这些信奉耶稣天主的人们面前展示一下,一个强盗如何做一个他们认可的骑士。
我在天亮前找到我的那些兄弟。他们看见我欢呼雀跃,为不知是哪个家伙的蠢主意而沾沾自喜。群培带人跪在我的马镫前,我骑在马上,忽然有找回往昔骄傲的感觉。有一刻我甚至不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了。
群培喜滋滋地说:“大哥,人在房子里。兄弟们把什么都办齐了。就等喝完喜酒就送你入洞房了。”这样的事情,过去他们也干过。
我跳下马来,劈头给了群培一马鞭,“我不是你的大哥!你今天可丢尽了我的脸。”
我被他们引进一间用石头新搭建的房子。玛丽亚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兽蜷缩在屋子一头,双手不自觉地护着自己的腹部,她仿佛还在噩梦中挣扎,眼珠子都要飘出来了。我的心忽然愧疚难当,柔软如融化的酥油。身后的兄弟们都退出去了,我面对我的命运我的良善。
我对她说:“玛丽亚,我是来救你的。”
玛丽亚说:“只有基督才可以救我。”
我笑了,“别再做梦啦,我就是你的基督。”
她竟然可笑地说:“你还没有入教哩。”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我有丈夫了。”
“又有什么关系。”我再次说。
“我要回到我的丈夫身边。”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了。
“别哭,我会送你回去的。”我咬着牙说。
“今天吗?”
“马上。”
我转身离开了屋子。兄弟们在外面围着我说长道短,说什么我走后他们如何想我,如何干得不容易等等,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告诉群培,把你们抢教堂村的粮食都给我装上马驮子,那是神父们给穷人驮来的粮食。他们说,粮食可以还给他们,但是大哥你要留下来。
我问:“为什么?”
他们说:“听说那些洋人喇嘛让大哥去放马,简直欺负人。”
我说:“我愿意。”
他们又说:“那个女人已经嫁人了,大哥留在那村庄里,也得不到她。”
我还说:“不管得到得不到,我愿意。”
群培小心问:“大哥,你要等她到何时呢?”
我一时回答不了群培的问题,我如一尊沉默了一万年的石佛,我可以像等待石佛开口说话那样,等我爱的人一万年么?我搂着群培的肩,“好兄弟,忘掉你的大哥吧。他可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家伙。”
群培倒在我的怀里大哭。
我带着玛丽亚和七驮马的粮食,在傍晚时分回到教堂村。那个骑白马的爱神一直就跟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就像陪着自己的媳妇回娘家一样,对玛丽亚呵护备至。还在峡谷对岸,我就远远就听见了教堂里的钟声为我敲响。罗维神父和杜伯尔神父带着人们站在村口,第一次像迎接一个英雄凯旋那样欢迎我,哈达和酒纷纷献来。我看见玛丽亚被史蒂文从马背上扶下来,然后他亲自给我献上一碗酒。我喝下碗里的青稞酒,感到无比的苦,苦得我连自己的舌头都找不到在哪里了。史蒂文说:“格桑多吉,你人并不坏。”
我本来想说,错了,诗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生活中将要发生的事儿,可不是你的歌中唱得那样美好。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
这时,我看见爱神在一边愁苦着脸。
一个月以后,杜伯尔神父亲自为我付洗,神父在当天的布道中说:“今天,我们让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跪在了主耶稣的十字架前,这正是天主的计划安排。人们啊,你们怎么可以妄自推测天主的计划呢?服从吧。借助天主奇妙的神工,我们见证了一个江洋大盗不仅成为教堂里的一个寡言、沉默、谦卑的马夫,主耶稣还让他虔诚服务一切,宽恕一切,忍耐一切。他以自己的谦卑,不但成为主的羔羊,还几乎包揽了教堂里的所有杂活,放牧,劈柴,出粪、做木活,搬运杂物,甚至还指挥小修院的修生们搬来江边的乱石,不用一点灰浆,利用不规整的石头砌出一道整齐结实的围墙。看哪,当这个从前的强盗擅长舞刀弄枪的手,做造福于教会的任何工作时,基督救世的福音就体现在这个藏区峡谷中的小村庄了。让我们接纳他吧,宽恕他过去的罪孽吧,让我们把他认作我们的好弟兄,帮助他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那时,我对“全新的人”的理解就是:我现在是一名信奉耶酥基督的天主教徒,我要和过去的罪孽一刀两断,我要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不是去打劫,而是去爱;不是骑在战马上驰骋,而是跪在教堂里忏悔。
唯有这样,我才能去赢得我的爱。
罗维神父给我取了一个教名奥古斯丁(注1),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自从杜伯尔神父把几滴圣水滴在我的头上时起,我的额头就不再发出红色的光芒来了,红额头格桑也就死了。格桑多吉在澜沧江峡谷杀富济贫的传奇故事,也就结束了。
(注1:奥古斯丁(公元345430年),古代基督教主要作家之一,与中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同为基督教神学的两位大师。其重要著作为《忏悔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