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闯入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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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教堂村的人们庆贺自己躲过一劫时,只有扎西嘉措感受到了即将降临的威胁和恐惧。那晚之后,他对自己和央金玛的未来深感担忧??不是害怕格桑多吉要将他们交给康菩土司,而是担心格桑多吉从他身边夺走他心爱的人。

    当格桑多吉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教堂里射向他身边的央金玛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整个教堂村只有他一个人从格桑多吉一进教堂的大门时就知道,来者不为别的,只为他身边的央金玛。相恋的人在人海茫茫中,一眼就可以认出自己的情敌,就像猎狗在群山中,隔着一条山梁也可以准确地嗅到猎物的气味。在教堂村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扎西嘉措越来越感到不能把握自己的未来了。神父们及时地向他们宣讲,应该把自己的灵魂交给耶稣天主,一切都在天主的计划当中,包括你们的爱。是爱让你们得到了天主的圣召,让你们走进了教堂村;主耶稣要改造你们,必将先拯救你们。面对天主的拯救,你们不能拒绝。

    对于这两个相爱的逃亡者来说,他们需要某种强大力量的支持,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更为强大的一种势力。而且,现在不只一个康菩土司是他爱情的敌人,还有一个大强盗格桑多吉。很有可能的是,后者比前者更危险,扎西嘉措相信自己的预感。他的爱情陷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困难境地。

    耶稣基督的拯救,便成了唯一的拯救。

    从“主耶稣,你是我们的拯救者吗?”到“主,你是我的救主,”扎西嘉措比央金玛来得更快一些。许多时候,他比央金玛去教堂更积极,在他恢复得能够行走时,为了让央金玛陪他去教堂,他故意装着行走不便,让央金玛搀扶他。同样,也是他主动向罗维神父提出,他和央金玛要领洗入教。罗维神父问,你们是自愿的吗?扎西嘉措迫不及待地说,就像我们的爱情是自愿的一样。只有耶稣天主才能保佑我们的爱情。罗维神父当时说,在领洗之前,你们要明白,教会将把你们塑造成一个新人。扎西嘉措说,当然,就像给马打上烙印后,它就属于新的主子。

    罗维神父安排两个人跟随教堂的传道员托彼特学习基本教理,神父们说,要信仰我们的宗教,必须先认识我们的耶稣,如何为了赎我们的罪,被挂在十字架上。托彼特则现身说法,告诉两个相爱的人儿,要想得到天国的幸福,得先在耶稣面前把自己的原罪忏悔干净,做一个纯洁的信徒。你们还没有举行神圣的婚礼,但已经住在一起了,这是有罪的,你们必须跪下来忏悔。扎西嘉措那时似懂非懂,私下里对央金玛说,过去喇嘛们告诉我们人生来是要受苦的,现在洋人神父则说人是有罪的。可再大的苦、再大的罪,都是为了爱你。央金玛忧心忡忡地说,为了爱,我们已经吃了够多的苦啦,为什么还有罪啊?

    他们将来做什么?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否永远都呆在教堂村?他们并不知道。扎西嘉措是个大地上的歌者,他的心灵属于广袤高远的雪山峡谷、江河草原。教堂村的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或种地,或放牧,唯有这两个人,一个是流浪诗人,一个是土司家的小姐,什么都不会。那天杜伯尔神父问扎西嘉措,是否愿意照管教堂里养的那几头牛,可扎西嘉措说,他从小没有放过牛,他只会唱牧人的山歌;杜伯尔神父又建议道,那么,你们两个或许可以帮助托彼特照料教堂后面的葡萄园,但上工第一天,他们便把葡萄苗和杂草一起拔了。面对托彼特的责怪,扎西嘉措辩解道:真不明白藏族人为什么要种葡萄来酿葡萄酒,有青稞酒就行了么。托彼特告诉他,孩子,耶稣的宝血就在葡萄酒里。神父们把葡萄从法国引种过来,可不是为了你们喝酒高兴。

    一个风雨如盘的夜晚,天上的雷霆在峡谷里滚来滚去,惊醒了小屋里的两个人儿。央金玛蜷缩在扎西嘉措的怀抱里,每个大雷炸响时她都要颤抖一下,像只胆小的猫。扎西嘉措轻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别怕。只是打雷而已。”

    央金玛轻声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厉害的雷,像魔鬼追赶过来了。”

    逃亡的人,最怕听到“追赶”二字,况且扎西嘉措现在不是被一个人追赶,而是两个。过去,流浪诗人兼说唱艺人扎西嘉措的身后只有姑娘思念的目光和人们传说的英名,他一回头,心中涌起的是自信和骄傲;而前方的路,总是充满希望和浪漫。他是大地上敏捷快活的羚羊,是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可是现在……

    扎西嘉措内心深处的叹息被央金玛察觉到了,女人的心在某些方面是敏锐如丝的,爱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也会划破她脆弱的心;而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女人又常常视若无睹。她爬到他的身上,慢慢让他找到一个男人的自信。令两个人都感到费解的是,自从扎西嘉措恢复元气以后,他们在这间教堂外的小屋里做爱,尽管安全、宁静,再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也不用担心康菩土司的刀枪酷刑,更不会因为动作过大而惊扰到各路神灵,但是他们却找不到当初在那棵核桃树上的浪漫和激情了。央金玛感受到扎西嘉措即使在性爱的高潮时,心中喷涌出来的激情也带着几丝淡淡的忧伤,那是无法用语言来言说、却在内心深处可以准确地触摸到的感觉,就像真实地捉到一条梦中的红鱼,梦醒之后,什么都不存在,连能看见的鱼也不是红色的,但当初抓鱼在手的真实感,却久久难以释怀。

    在央金玛看来,扎西嘉措最近一段时间的沉默和忧郁,是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爱神了。那个骑着白马的爱神在他们的爱情最艰难的时刻,总是会在月光下的天空若隐若现,给他们以信心和鼓励。央金玛开初以为是一只彩色的鸟儿在引导他们的爱情,后来她在扎西嘉措的指点下也相信,爱神??或者说天使??就是帮助相爱的人儿克服一切障碍、洞悉所有人间真情、善良自由飞翔的苍天之神。尽管大地上的人们从不为他建庙焚香,但他属于天下一切有情人。

    爱神找不到了,自相爱以来,他们便第一次找不到相同的感觉。当初在扎西嘉措用一根爱情的绳子将央金玛吊离她的闺房之前,他守在核桃树上的每个夜晚,他何时上的树、又何时离开的,他在树上流了几次眼泪,甚至在心里为她唱了些什么歌,央金玛在自己的被窝里都明察秋毫。因为爱神就在窗外守护着孤独思念的心。现在,她躺在他的怀里,却把握不了爱人的心。

    “央金玛,你过去认识那个强盗格桑多吉吗?”

    “不认识啊。”央金玛依偎着她的扎西哥哥说:“我还是从你唱的歌中知道有这样一个强盗。”

    “央金玛,我们的麻烦大了。”

    “别怕,扎西哥哥,在教堂村,我姐夫拿我们没有办法。”

    “央金玛,我是说,那个强盗格桑多吉。”

    “有神父们的保护,他抓不走我们的。”

    “央金玛,你还不明白吗,他爱上你了。”

    “哦呀?”央金玛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像醒着的时候终于看见困扰了自己多日的噩梦。“_4460.html你在说什么呀,扎西哥哥,他是个强盗。”

    “他也是个男人。”

    “他为什么要爱上我呢?我又不认识他。”央金玛的心还在狂跳不止。

    “因为你的美丽。”扎西嘉措捧着央金玛的脸,“央金玛,我为什么要爱上你呢?当初我们也不认识。”

    央金玛哭了,“扎西哥哥,你后悔了么?”

    “不。”扎西嘉措坚定地说,“只是,在一个强盗和一个诗人之间,得看你是喜欢刀枪呢还是喜欢我的情歌。”

    央金玛继续哭,“扎西哥哥,你不是说,跟他睡觉的女人,都活不过两年。哪个女人愿意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啊?”

    “在我的歌声中,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哪怕为他去死;在我的梦里,他总是骑马冲杀进来,把你从我的怀里一把掠走。他打进教堂来,你以为是为了康菩土司吗?前一次是,第二次就是为他自己了。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下手?”

    央金玛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了,好像面对一件不该要的礼物。“扎西哥哥,他真的是来抢我的吗?”

    “强盗什么都抢。”

    “我们怎么办?”

    “让洋人的宗教来保护我们的爱。”扎西嘉措说的很坚决,“罗维神父说,只要我们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我们的爱情就受耶稣大神的护佑。”

    “好吧,扎西哥哥,”央金玛抹干脸上的眼泪,“就让我们来看看,洋人的耶稣大神,会怎样帮助我们的爱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