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他又问。
“我么,”那个牵白马的人说:“我专门收集天下有情人的眼泪,就像那些捡拾牛粪取暖的老人。”
“为负心女人流的眼泪,是最没有用的眼泪啦,”扎西嘉措觉得这个家伙可能也是一个像他那样走南闯北的行吟诗人。
“你错了,朋友。情人的眼泪,比金子还珍贵,一旦流淌出来了,这份爱就是你命中的啦。你得为它幸福得痛苦,痛苦得幸福。”
牵白马的人骑上他的马走了,或者说飞了。因为扎西嘉措发现那马有一双翅膀,而且不扬四蹄,就梦中驰骋的骏马,倏然消失。
扎西嘉措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想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已悄然升起来,再不下树,说唱艺人扎西嘉措就会被当成小偷了,他只有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心情想那骑着白马在天上飞翔的家伙是谁。那时这片土地的上空,众神驰骋,爱神翱翔,正如一个行吟诗人心中的灵感,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创造出一个人神莫辨的世界。
往后的日子,扎西嘉措病了,唱不了歌了。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一会儿浑身直冒冷汗,一会儿面红耳赤,满嘴胡言,比他胡编神灵的爱情故事还更瞎扯。康菩土司找来喇嘛门巴(医生)说,这个年轻人内体的火太重,几乎要烧死他啦。
而闺房里的小姐央金玛也病了,症状同扎西嘉措差不多。但是土司大宅里谁也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看。那个寡言的老门巴,给两个病人下了同样的药,只是一个的药重一点,一个的轻一些。他走出土司大宅时,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的徒弟,一个小喇嘛问:“上师,病人的病治不好么?”
老门巴莫名其妙地说:“会打仗的。”
半个月里,土司家的厅堂没有响起扎年琴声。土司在前几天也忽然不耐烦了,干脆带了手下到自己的领地去巡行。临走时他对管家次仁说:“那个狗娘养的扎西嘉措,没有他,晚上还真无聊。”次仁站在土司的马前说:“老爷,我看这个年轻人是被鬼缠上了,死在土司大宅里会不吉利的,要么我们把他赶出去算了。”
康菩土司沉吟片刻,说:“为一个诗人布施,给他送终,也是善待我们的传说。尽管他有时胡编乱唱,令人讨厌。他死了你就把他送到天葬台,让天上的神鹰继续唱他的歌谣。”康菩土司打马走了,幸好他还仅存这点善心,不然一段旷世奇缘就会被早早地掐断了。
人们看见扎西嘉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睛深陷,眼眶发黑,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他的邻居,那几个马倌都在传言说,有人看见阎王的小鬼来拍他的门,甚至还有人说半夜里看见扎西嘉措怀抱着琴在后院里游走,那一定是他的灵魂被鬼拖走了,连藏獒都不咬他。在人神共处的时代,经常有被鬼拖走的人,这种人被鬼魂代替了灵魂,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连他本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和行动。说胡话,夜里乱走,在坟岗上睡觉,甚至吃自己的屎尿。人们说,这是鬼魂在给这种人的身体引路,一直把他引向地狱。
过去大家虽然都喜欢扎西嘉措,但不会喜欢一个被魔鬼缠上的人,除了被指派给他送吃喝的人,大家都尽量不去他的房间。
人们确信扎西嘉措已被魔鬼控制了灵魂。白天他浑身乏力,起身喝口茶都会呛着,一小股微风也让他直打冷噤。他时而独自啜泣,时而哈哈狂笑;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几天不说一句话。去给他送饭的仆人说,这个家伙已经在地狱里来回几趟啦,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
到了晚上,人们为了躲避扎西嘉措被鬼拖走的游魂,早早地关门闭户,缩在氆氇里为自己念经消灾,据说谁碰见这个游魂,也将被鬼拖走。这样,偌大的土司大宅,就剩下那个病人步履飘灵,眼睛发光,脉络贲张,游汤在空无一人的夜晚。如果有人看见他上后院的核桃树的模样,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鬼魂。只有鬼魂才会这样飘着飘着,就飞升到核桃树顶了。
树上的核桃已经结出青涩的果子,再有半个月,人们将会用木竿打下这些核桃来。那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人们会一边唱着歌儿,一边打核桃。有人会将这场劳动和爱情联系起来,把树上的核桃比着姑娘的心,把伸长的木竿比着小伙子的爱。姑娘的心在上面随风摇摆,不知该将爱情的果实奉献给鬈发的小伙子呢,还是给那个赛马场上得了头名的少年英雄。鬈发的小伙子心花,赛马场上的英雄追求者多,最后姑娘把爱情奉献给了雪山上的神灵。姑娘出家当尼姑了。
这样的歌谣扎西嘉措也会唱,但他不愿意漂亮的姑娘当尼姑。爱情多美好啊,雪山上的神灵好处已经够多的啦,人们有好吃的、好用的,都先奉献给他。神灵啊,就求求你把爱情赐给我吧。
每个晚上,扎西嘉措都在核桃树上如此祈求。到第十三天,这个藏族人也认为是不吉祥数字的夜晚,对扎西嘉措来说,却是决定了他将来命运的日子。这些天来他已经不再拨琴送暗号,不再对那扇窗户抱有什么幻想。他只是呆呆地守望,就像一只可怜的狗,在望着月亮思考一个它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
爱情之窗轰然打开,声音响动得一个土司大宅的人都能听见。但是奇怪的是连机敏的藏獒都没有叫一声。央金玛楚楚动人地出现在窗户边,还用手捋了一下头发,似乎在问那看不见的树中之人:
我漂亮吗?
相思相恋的人灵魂是相通的。一根绳子从天上掉下来,正如藏族传说中通往天国的天梯,晃荡在央金玛的眼前。左一晃,右一晃,再右一晃,左一晃。央金玛伸手就抓住它了,紧紧地抓住,就像抓住了自己的爱,抓住自己一生的幸福。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飞升起来的,仿佛长了翅膀,一下就升到苦苦思恋的恋人怀抱。
谁说一棵树上就没有一对恋人的婚床呢?我们的祖先就是从树上走下来的。扎西嘉措_4460.html把央金玛一把抱在怀里,长长的拥吻、激动的颤栗之后,土司家的小姐已经软得像一团酥油,扎西嘉措任意疯狂粗鲁地搓揉摆布她,就像揉捏手掌里的糌粑啦。他将央金玛安放在一处树枝分叉的地方,让她的背抵在树的主干上。然后他把她的腿顺着树枝丫的方向打开,自己贴了上去……
“要打仗的。”央金玛躲避着扎西嘉措的嘴,下身却僵硬不动。
“爱就是一场战争。”扎西嘉措说,伸手去撩央金玛的裙子。
“要死很多人的。”
“我愿意为爱去死。”扎西嘉措近似于恶狠狠地说。
央金玛不干了,不是因为打仗要死人,而是她感觉自己大腿都露出来了,树枝磨蹭得她生疼。但她的小腹处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仿佛那里有一个太阳在燃烧。更不用说情人的手摸到哪儿,哪儿就像山火一样到处乱窜。
“啊……不……”
“不什么?”
“我不要你去死。”她温柔地说。
“那你就让我爱!”他果断地说。
“啊……不……”
“又不什么?”
“啊,你……你你你你……轻一点,好么?”
她的娇媚,让扎西嘉措有跃马冲杀的渴望。这让他们怎么轻得了?树上就像蹿上去了两只相互追逐的雪豹。巨大的核桃树盛况空前地摇晃起来,春天时雪山上刮下来的雪风,也没有使它如此剧烈地晃动;多年前这片大地曾经发生过一场剧烈的震荡,一座山都被震进了澜沧江,但这棵老核桃树依然巍然不动,连树叶都没有掉一片。现在树上的两个人儿小小的颤栗,猛烈的冲撞,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却让百年老树也骚动不安起来,以至于那些还没有成熟的核桃,“劈里啪啦”地纷纷往地上掉。
爱情的果实提前成熟了。
第二天,土司大宅的人们被这一地尚未成熟而神奇掉落的核桃吓坏了。因为人们认为,如果果树不按季节结果,或者它提前掉落,那么,这个地方的人们将陷于刀兵之灾,许多人将死于仇家之手。
管家次仁被叫来看这满地的核桃,他当时吓得毡帽都在头上跳了几跳。要打战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可会跟谁打呢?
管家次仁让仆人把地上的核桃扫了。第三天太阳升起来时,人们照样在核桃树下发现一地的核桃。叫人砸开来看,都是些白嫩青涩的核桃仁,除非神灵的力量,它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自己掉下来呢?
连续五天,人们都心惊胆战地清扫后院满地的核桃。
次仁管家让人在树下摆了香案,祈求神灵告知究竟要发生什么灾祸。这棵百年老核桃树历来被康菩家族视为神树,它见证了至少五代康菩土司的兴衰,每逢神灵的日子,康菩家族的人都要到树下焚香磕头。管家次仁还亲自跑到寺庙里请一个高僧算了一卦。卦像显示:康菩土司家族有祸了。
而那一对相恋的人儿哪里知道这些事情,他们晚上在核桃树上尽情幽会,搅动得树枝乱摇,月亮害羞;白天则躺在床上装病,气息奄奄,命悬一线,人或视为鬼魂。其实他们的病在第一次偷尝禁果后就完全好了,谁说爱不是最好的治病良方?但爱情却是世界上最迷糊人的一味迷魂汤,当人们对神秘掉落的核桃忧心忡忡时,他们还在对爱情终于结出了硕果而感谢爱神呢。
忠心的管家立即派人飞马报信给在外巡行的康菩土司。信写在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里,这是贵族们有机密要事时才采用的报信方式。盒子里面有一块木板,上面涂一层酥油,再撒上柴灰,然后在灰上写字。收到信的人看后将灰一抹,谁也不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了。
管家次仁写的是:
神喻:战事将起,请速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