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在那里喝茶,又提起小徐姐姐。祝枝山道:“你这次做成桃花庵,是用了小徐姐姐的故地。不过当哥哥的要告诉你一句话,这女人么,确实是有一个美仑美奂的,但已经过去了,要再找一个,就难了。其实你也不必总纠结过去,找一个生得孩子,过得日子的,也就可以了。其他的,慢慢来。”
唐伯虎嘿嘿道:“胡子,你这想法,我也有过,可是你看成功么?我娶那小何,不就是这个意思?结果是,根本就不成。我不爱人家,喜欢不上人家,就是表面说喜欢了,内心里也喜欢不起来。这次呢,我已经收了长民当儿子,我不着急生孩子了,我又有了桃花庵,我什么都不着急了。所以啊,我就学那守株待兔的法子,我等着。胡子,我一进那桃花庵,就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我又快见到小徐姐姐了。我和她缘分是没了结的,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再遇到她做铺垫。你信不信?”
祝枝山一愣:“此话怎讲?”
唐伯虎道:“你想想,为什么我去参加会试,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会突然出这么个奇怪的变故呢?”
祝枝山问:“为什么?”
唐伯虎道:“如果我要是考上,那么就要去做官。不管是在北京、南京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是要出去的。这样以来,小徐姐姐转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所以,会试出变故,也是天定的,就是要我在这里好好等小徐姐姐。我是想了好久,直到等到买了这房子,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这番话把祝枝山说得哭笑不得,只好点头说:“好好好,你能这么想也行。总比怎么都想不开要强。”
唐伯虎道:“想得开想得开,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得开。记得我们在杨循吉家的小别墅里说,先买房子还是先娶媳妇么?我看还是先买房的好,把旗号先扯出来,这样小徐姐姐回来,一下子就找到了。”
祝枝山看他魔怔,不想再多说什么。恰好此时祝庆一路请柬送回来了,得意洋洋道:“这一路请柬都送到了,沈周老爷爷说他一定到,还带个朋友,张灵先生和王宠先生都是肯定要来的。文征明先生么……”
唐伯虎就问:“怎么他不来吗?”
祝庆道:“本是要来的。只是觉得没考好,怕心情不佳,扰了大家的雅兴,就说改日心情好了再来。”
这话一出口,唐伯虎不高兴了。道:“柳树头就是柳树头,总是这也不来那也不来的。平时怕热闹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也不来,真是好生扫兴。”
祝枝山劝解道:“你还说人家,你从北京回来,不也是整日不见人么?”
唐伯虎摇头道:“可乡试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还是不见人,不知道他这心情,哪一日才能好起来。”
祝庆道:“虽然人没有来,贺诗是写了的,托我带给唐先生。”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唐寅。
唐伯虎打开一看,却是一首小诗:
故人别后千回梦,想见诗中语笑?。
自是多情能记忆,春来何止到君家?
祝枝山在一旁看了,知道是文征明觉得唐伯虎买大宅子过于奢华,并不赞成的意思,但又不能说破。只好嘿嘿笑道:“虽然是柳树头,诗倒是写得好看。”
其实唐伯虎也聪明,文征明的意思,他哪里看不出来。心里怅怅然,一时竟然沉默。
祝枝山赶紧把让祝庆改名叫唐庆,让他跟唐伯虎一段时间的话说了。祝庆当下听得喜笑颜开,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乐意。为什么呢?在祝枝山家呆得久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得了,早就觉得无趣。那唐伯虎家呢?不说别的,单这桃花庵就比祝枝山的园子大。那要是疯玩起来,该有多开心啊?想到这里,当下给唐伯虎磕了个头,说:“唐庆给主人施礼了。”
这回唐伯虎真没客气,只是说:“你要我收你,就得帮我做成一件事情。”
唐庆站起来拍着胸脯说:“一万件都能做。唐叔你说。”
连称呼都改了,唐伯虎不由得笑起来,拿着文征明那张纸说:“你去帮我把文征明请来。”
唐庆一听,登时咧开了嘴,苦着脸道:“唐叔你还是让我干别的吧。人家都说不来了,我怎么还要去请啊?文先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了不来,肯定是不愿意来的。”
唐伯虎道:“我让他来,自然有我的办法。”说着拿了笔,在文征明的诗下面,又写了几行字:
人年七十古稀,我年七十为奇。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中间只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里过了。算来只有二十五年在世,受尽多少奔波烦恼?
接着又按照这个思路,写了首诗: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尊倒。
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
春夏秋冬拈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年年一半无人扫。
这诗的意思,就是劝文征明,做人不要太死板,考试不就是为了当官么?可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几日快活呢?不要为了身外之物,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岁月都给耽误了。
唐庆看了大喜,说:“有说有唱,这回应该是行了。”说完拿了那纸,一路又跑了出去。
天色已经不早,祝枝山换了新衣服,和唐伯虎一起,就奔着桃花庵来了。此时天近黄昏,一抹晚霞高照,天上一片金黄,唐伯虎的心情也是格外清爽。到了门外,祝枝山却徘徊不进,唐伯虎去推门,便问他:“胡子,进来啊,看看我的家,和以前是大不相同。”
祝枝山立正,正衣冠,掸掸袖子,道:“进这院子,要严肃,一定要严肃。”
唐伯虎哈哈大笑起来,拉着祝枝山推门而入。但见这院子里,云锦般开满了桃花,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清香之气。那花不是一朵朵地开着,而是一片片挤在一起,白的粉的,争奇斗艳。祝枝山不由得叹道:“你还真是个有心人,把桃花种得这么好。”
唐伯虎说:“哪里是我种的?我只是移了片桃林进来。要说好,恐怕得明年,花若再开得盛,才能算我的功劳。”
两个人转过桃林,跨过双荷花池,来到湖畔的竹溪亭上。唐申已经在这里摆好了酒菜,都搁在红漆的食盒里,碗筷杯碟也放在一起。唐申怕打扰唐伯虎他们的兴致,把酒菜搁下,就早早地走了。唐伯虎打开食盒,一样样往外拿,菜不高级,却是香气浓郁,颇有特色一看就是唐申的风格。虾籽鲞鱼、三丝鱼卷、油焖笋、鸡汁干丝、鸡蓉豌豆、绿茶虾仁等等十几个菜。最让唐伯虎意外的是,食盒最下面,竟然放着一碟五香熏鱼。这显然是唐申为讨唐伯虎高兴,特意到外面买的。唐伯虎道:“妙啊妙,这个菜,应该是最配这里的景的。”
祝枝山暗暗想,这倒好,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在菜里都聚齐了。
正吧嗒嘴儿呢,就听院子外面有人喊:“敲了半天,怎么没人开门啊。”
原来唐伯虎和祝枝山净围着吃的转了,竟然没听见外面敲门。加上院子也大了些,又没有门房,所以把沈周老师他们晾在了门外。两个人慌不迭地赶紧出来开门。就看见沈周老师、周臣老师,还有不认识的一位老先生,也是白胡子,正笑嘻嘻地站着。沈周老师介绍说:“这位是昆山的黄云老师,字应龙,号丹岩,我是白石翁,他是黄丹岩,我们一套的。”
黄云拱手道:“久闻沈老师的得意弟子唐解元大名,今天相见,果真是气宇轩昂,眉目不凡啊。”
唐伯虎还没来得及客气,沈周老师说:“我吐。老黄,你今天不打算吃饭了?”
黄云哈哈大笑起来。沈周老师一把抓着唐伯虎,道:“我这学生好啊,平时是想不起看我来的,要盖房子缺钱了,就来找我。今天老沈我就是要来打秋风,还不是一个人,一群人。”
这话把唐伯虎说得满脸通红,赶紧说:“这是学生的不对。学生一定要报答老师的。”
沈周道:“哪个要你报答了?你把诗文画这三样弄好了,就是对我的报答。现在你好有名啊,老师我也是要跟着你沾光的。”
唐伯虎赶紧说:“学生哪敢在老师面前托大啊,这还有作业要交给老师呢。”
沈周一愣:“你可真精打细算啊,吃饭都不白吃,还要老师批作业。”
几个人全笑起来。沈周都八十多了,身体却健朗得很,快步走在前面,把个桃花庵前前后后转了一遍,连连说好,道:“与众不同啊,钱都花在景上了,房子倒都是茅草搭顶。不过这样一来,还真有风格。”
一行人最后到了竹溪亭上,祝枝山说:“我去门口迎着其他几位,你们在这里先坐哈。”
说完就出去了。剩下沈周、周臣和黄云,与唐伯虎聊天。沈周就问:“你刚才说有作业要交啊,什么作业呢?”
唐伯虎道:“学生做了首诗,是专门写学生住的村子的。今天老师多,正好拿出来,请老师们给批改批改。”
沈周点点头:“好啊,你这儿又成村子了,说出来听听。”
唐伯虎就双手打着拍子,吟诵道:
乐在村中住,为识村中乐。矮屋竹条盖,低墙藤萝络。
明窗铺笔砚,烂饭饱藜藿。邻里别鸡豚,昏晓喧鸟萑。
灶烟袅屋檐,瓶汤鸣床脚。老酒煮黄精,小菜簇乌药。
士空窖蓣栗,墙居寄杯橐。秋叶红纵骄,春花香作恶。
无火借石敲,有井当庭凿。有盐藐富贵,无灯书寂寞。
夫妻八尺床,风雨一双?。于人无忮求,于世无乞索。
天下方太平,乡里免漂泊。君能知此趣,吾诗所以做。
这诗写的是村中生活的悠闲快乐,竹条盖屋,藤萝绕墙,窗前有笔砚,烂饭就野菜。邻里鸡犬相闻,晨昏鸟掠芦苇。煮酒用老姜,做菜下乌药(一种顺气助消化的草根),地窖里存着白薯栗子,墙上挂着书袋,秋天红叶烂漫,春天香气四溢。以石敲火,庭中凿井,有盐吃就不在意山珍海味,没有灯却不能读书为乐。八尺床头,放一双草鞋,对人没有嫉妒,对世间也没有索求。这样才能内心平静,不再漂泊。
大家摇头晃脑地跟着唐伯虎的意境转悠,只有沈周道:“你这诗做得好,但却还欠缺一样。”
唐伯虎停了手问:“哪一样?”
沈周笑道:“还是太工整了。既然仿古体五言,就要更放得开些,一切以顺畅为要,而不需要讲究太多辞藻。再放开些,不要端着架着,才会更好。”
唐伯虎连连称是,心想,老师还就是老师啊,一句话就说到要害上了。只是这做诗,端着架着是个习惯,除非心里想的不是诗,而是莲花落。
正琢磨呢,就听胡子道:“没喝酒就做诗啊?那诗能做得好么?要我说,这诗就一点火候没到,酒没浇透啊。”
大家抬眼看,祝枝山已经把张灵王宠他们接了进来。沈周道:“就知道喝是吧?”
张灵插嘴:“赶紧吧。良辰美景的,赶紧赶紧。”说着也不客气,坐到桌前,拿着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一口,舔舔嘴唇,说:“好比盛夏时节,口干舌燥,喝碗冰水,才能想得起做别的。”
沈周没看张灵,却看祝枝山:“他不是你的徒弟么?怎么教成酒鬼了?”
祝枝山嬉皮笑脸地说:“我徒弟随我,我随你,咱们徒子徒孙都爱喝酒,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王宠更不客气,手已经伸到盘子里,抓了块鸡肉就吃,边吃边道:“唐哥哥,还是你家东西好吃。”
沈周皱着眉头,对黄云说:“我怎么带出这么一帮人来。”
周臣揶揄道:“老沈,还别说,我都习惯他们了。不过酒不抢,饭不抢,那吃喝起来就不香啊。”
黄云连连点头:“俗就是雅,大俗才能大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