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看了,沉吟良久,说:“没想到这崔姑娘别的不行,痴情还是有的,一片心还向着张灵。我猜他们也是缘分未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见到。”
祝枝山道:“哪里还有机会?本来就豪门深似海,曹知府和老崔这么一走,连带个信都难了。恐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相见了。这叫什么?这就叫夜长梦多。以为青春有的是,可以纠缠,可以等待,不珍惜,结果一夜之间,就咫尺天涯。”
祝枝山这话,就是抱怨张灵,但也没什么用了。唐伯虎就问:“那这诗,我们给不给张灵看呢?”
“看什么看啊,既然做不到,那干脆提也不要提。”祝枝山说,“提了空生烦恼,要是张灵喝多了闹将起来,再传到宁王耳朵里,那咱们完了,这崔姑娘也完了。这诗,就到咱们这儿为止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祝枝山好像想起什么要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辞出去,要唐寅休息。
唐伯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缓缓睡去。等到醒来,已经快中午了,精神好了许多。坐了起来,恍然想起,这是祝胡子家,便下了床,开门,看见祝庆正在外面,吹着口哨,逗蛐蛐玩儿。
祝庆一看唐伯虎醒了,遍说:“唐先生你醒了啊,饭都做好了,我这就给你端去。”
唐伯虎看见祝庆蹲在哪里,就想起当年自己私会小徐姐姐,祝枝山在外面等他,蹲在地上看蚂蚁玩。便说:“你玩你的,我还不饿。”
祝庆嘻嘻一笑,说:“既然不饿,我给你端药去吧。药也熬好了。”
唐伯虎摇摇头:“药也不用吃了。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不吃了。你接着玩,我看着。”
祝庆说:“我什么都不干,又得挨说了。你好歹让我干点活呗。”
唐伯虎笑了,说:“那也好,你去问祝胡子要纸和笔来,我想写字。”
祝庆一听唐伯虎要写字,当即跳了起来:“早知道你是才子啊,写字好写字好,我正好想看呢。”说着就一溜烟跑了。不一刻,端过来大盒子,进屋放下,笑嘻嘻地跟唐寅说:“你写,我看,但写完要教我念啊。”
唐伯虎点头答应,问:“祝胡子现在在干吗呢?”
祝庆嘿嘿一乐,道:“他也还没起床呢,每天都这样,睡啊睡的。老说又没什么事,不种田不读书,干吗要起那么早?”
唐伯虎哈哈大笑起来。祝庆道:“你们读书人,都是起得晚么?我爹让我好好跟祝大叔学呢,可光这睡觉的本事,我就学不来。每天早晨鸡一叫,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唐伯虎笑道:“那咱们今天就写首睡懒觉诗吧。”
祝庆问:“这也能写诗?你不愧是才子啊。”
唐伯虎展开纸,让祝庆帮着研磨,润了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晚起”。
祝庆点点头:“这两个字我认得,就是睡懒觉的意思。”
唐伯虎接下来写道:
纸帐空明暖气生,布衿柔软晓寒轻。
半窗红日摇松影,一甑黄粱煮浪声。
残睡无多有滋味,中年到底没心情。
世人多被鸡催起,自不由身为利名。
这唐伯虎写完,教祝庆念了一遍。祝庆含糊道:“唐先生,我怎么觉得你的意思,是睡懒觉有理啊?这和以前我爹教我的不一样。”
唐伯虎道:“睡懒觉岂止有理,简直就是幸福。大家干吗早起啊,那都是被迫的。天不亮,外面那么冷,就得咬着牙起来出门,那都是功名利禄逼的。回头来看,只不过是黄粱一梦。早知道这样,争来争去那么累,不如就睡回笼觉,多自在啊。”
祝庆听得半懂不懂,就一个劲儿点头。就听祝枝山推门进来,哈哈大笑,说:“好啊,你不教小孩子一点好,却教他睡懒觉。”
唐伯虎放下笔,看着祝枝山乐。祝庆就又问祝枝山:“祝大叔,这睡懒觉,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祝枝山一下也被问住。要说好,那岂不是教小孩子不求上进?要是说不好,那自己不也刚起么?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懒吧?就说:“这是高深的道理,你现在还悟不出来。等再过几年,自己就明白了。你赶紧去拿吃的吧,我们都要吃饭。”
祝庆一头雾水被支走了。祝枝山嘿嘿一乐,说:“哎,你这诗我看可以贴在床头,每当大伙要早起的时候,看一眼,咣当又躺下了。”
唐伯虎摇摇头说:“只是随便寄情而已。都听说有人被诗点醒,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被诗点睡的。”
祝枝山看他心情不错,就说:“有件事情啊,昨天说张灵和崔姑娘的时候,本来想告诉你,却又怕你睡不着。今天你醒了,还是要说的。”
唐伯虎看着祝枝山,等他说。
祝枝山咳嗽了一声:“也是头两天得到的消息,怕你伤心,一直没好说。但迟早也得说嘛。”
“我还会伤什么心啊?”唐伯虎道,“最伤心的事情,我都经过了。胡子,你倒是从来没有这么罗嗦过。”
祝枝山狠狠心说:“是这样。你回来前几个月,王翘嫁人了。一个安徽的富商看上了她,花了大价钱,给她赎身,带着她回安徽了。我知道的时候,这事儿也已经过去了,所以,到底也没打听到她的地址。”
唐伯虎“嘿”了一声,看着窗外,阳光暖暖地晒在草地上。唐伯虎说:“嫁吧嫁吧,迟早都是要嫁的。”
要说唐伯虎和王翘,还是有情谊的。因为王翘是连着小徐姐姐的最后一根丝,也因为王翘对他曾经很痴情,宁可自己受再大委屈,也愿意讨他高兴。平时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旦嫁了,感觉心忽悠一下,飘了起来,好像过去的一切,真的就这么断了。
祝枝山看他还算平静,就说:“你想得开就好。女人有的是,旧一批姑娘离去,新一批姑娘已经来了。”
唐伯虎道:“胡子,咱们还是出去转转吧。我又觉得闷了。”
出去转悠的事情,祝枝山早就安排好了。过了两天,看小唐病转好了,便叫上祝庆,拿了行李,三个人就出城渡水,直奔支硎山。这支硎山在苏州西南,山上多的,是平板一样的大石头,很像巨大的磨刀石。磨刀石就叫做“硎”,加上晋朝有一位高僧名字叫做支遁,曾经在此隐居,此山便因此得名,姓支名硎了。
几个人七拐八绕,走了半晌,就进了青山深处。时序已经是深秋了,但见树木森茂,浓荫蔽日,巨石嶙峋,空气清新,石板上流水潺潺,树林深处,不时有古庙的屋顶隐现,景色极为优美。唐伯虎心里琢磨,这祝胡子什么时候在支硎山里弄房子了?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啊。
转过山角,就看见有一个小小的院落。茅草木屋,周围用竹篱笆圈了个院子。祝枝山怀里揣着钥匙,开了门,但见满院盛开着金黄色的菊花,花间还有好几只蝴蝶上下翻飞。进了屋子,唐伯虎更是喜出望外,因为一屋子沿墙码的,都是酒坛子。祝枝山又让祝庆去后院找菜,那里种着青菜,还有一个鱼池,里面放养着十几尾大鱼。祝庆摸了鱼,进厨房打理,祝枝山则带着唐伯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唐伯虎问:“胡子,这地方一看就是事先准备过的,你的房子么?”
祝枝山哈哈大笑起来,说:“不是我的房子,这房子是杨循吉的。那哥们早就预备好了地方,做官回来,要到这山中隐居,读书写字。现在他不在,就把钥匙给了我,说弟兄们要搞个聚会喝个酒,可以用他这地方,算个据点吧。我这不是头一回,就把你带来了吗?之前已经买了菜啊米啊茶啊一应用品,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唐伯虎啧啧连声,觉得祝枝山和杨循吉都挺会安排的。这地方又安静又宽敞,唯一的缺点,是离城远了点。东看西看的,唐伯虎就动了买宅子的心思,心想以后我也要弄个院子,和大伙每天饮酒作乐,那是多么欢畅。不过现在自己没有钱,今后会不会有,也还不知道呢。
想着心事,冲着院子里的菊花发了会愣,天气已经转凉。祝枝山叫唐伯虎回到屋中,生火温酒。此时祝庆已经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祝庆不是厨子,那鱼就在水里煮的,菜也是随便炒炒,自然谈不上手艺,但好歹也是能吃。祝枝山说:“咱们没女人,好歹凑合吧,不能讲究十全十美对吧?”
唐伯虎说:“我觉得已经挺完美的了。”
说完,就把自己刚才想的,也要买宅子的念头,告诉了祝枝山。
唐伯虎道:“我觉得吧,这人生要是没有自己的房子,也太不完美了。咱们不图啥高宅大院的,有个栖身之所,种点花啊草的,赏点鱼啊月的,有兄弟们来,喝个酒,吟个诗,这才是件踏实事儿。不过我现在也就是想想。人都说三十而立,我这虚度光阴,到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压力大啊。”
祝枝山听他讲完,心想,这人啊,最糟糕的就是动了买房的念头。没家没业没媳妇儿,再买个房,那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套枷锁吗?可又不好劝唐伯虎……人杨循吉,和自己条件差不多,家里都不缺钱,不像唐伯虎啊,全得靠自己。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便道:“你没事儿别老想不痛快的。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情,才懒得想呢。”
唐伯虎道:“话虽然这么说,但总要做盘算的。”
祝枝山说:“这也不难。上次不是说卖画吗?我看就这么定了,你养好身体,就画画,我帮你找几个官,让他们专买你的画,好好炒一炒,把价格哄上去。我估计要不了一年半载的,你就能娶媳妇了。”
唐伯虎摇摇头:“不,我得先买房。你看这房子,闹不好还得涨价,现在不买,以后就买不起了。”
祝枝山道:“我看还是先娶媳妇靠谱点,有人照看,你活得也轻松点,之后再说买房的事情。”
“可没房子谁嫁我啊?我又没功名。”唐伯虎沮丧地说,“我看,先买房。”
两个人喝着酒,先买房先娶媳妇地纠缠起来。说了半晌,还是没个结果,就都赌气不说话。祝枝山问祝庆:“要是你,先娶媳妇先买房啊?”
祝庆嘿嘿笑道:“大叔,唐先生,我看你们两个争,都有道理。不过要我说,还是媳妇要紧点,没媳妇就没法生孩子啊,没孩子,那不是不孝么?所以,先娶媳妇!”
唐伯虎“哦”了一声,觉得祝庆说得大有道理。一提孩子,可是唐伯虎的一块心病。为啥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唐家长子,怎么也得有个儿子。现在唐申都有儿子了,自己没有,面上很过不去。于是一拍大腿:“行,先娶媳妇!”
祝枝山却摇晃着脑袋:“你改主意了?那我也改主意了,先买房子。”
唐伯虎愣了:“胡子你什么意思?”
祝枝山道:“祝庆一说生孩子,我想起来了。这孩子要是一生,花销就大了。吃喝倒在其次,你想啊,得让他读书吧?得操心他考试吧?这院试乡试会试一路下来,几十年过去了。加上中间他要娶媳妇生孩子,然后又是一轮……你哪还有闲钱和闲情逸致买房子?更别提和朋友喝酒了,媳妇一管,服服帖帖。人生倏忽过,哪还有一点点乐趣。”
唐伯虎被祝枝山说得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心说,那我找一听我话的媳妇还不成吗?但嘴上也没说。为啥啊?因为自己刚和小何散了伙,对女人突然变得有些看不透了。是不是女人的心都那么冷啊,没考中状元,就那么急迫地扬长而去?
其实呢,要说祝枝山,也不是跟唐伯虎抬杠,他就成心的,想让唐伯虎转移注意力,东拉西扯,对身体好么。
三个人就这么鸡一嘴鸭一嘴,讨论房子和媳妇,不一会就有了醉意。唐伯虎身体还虚弱,祝枝山不敢让他喝太多,看他俩眼犯迷瞪,就把他扶床上躺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祝枝山叫祝庆好好看着唐伯虎,看他睡踏实了,自己再睡,叮嘱完了,才回隔壁房子。谁知刚坐下,祝庆就过来了,说:“唐先生要纸笔,说要写诗。他说不写完,今天就不算过去。”
祝枝山笑了,指指书架说:“那上面有。他写完了,你拿过来给我看。”
祝庆答应一声,取了纸笔墨砚过去了。祝枝山想,还愿意写诗,这人就没事儿。
转眼祝庆回来,双手捧着诗稿交给祝枝山,墨迹还没干呢。祝枝山一看,只见唐伯虎写道:
白云红叶衬残霞,携酒看山日未斜。
**预迎重九节,短篱先放两三花。
喜看嫩叶摇娇面,笑折新苞插鬓丫。
可惜国香人不识,却教开向野翁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