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子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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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艳阳高照,照在心里却一点也不暖和。小唐和徐经向南一路狂奔,早没了来时的从容与张扬。满身满脸都是汗,身上却还起鸡皮疙瘩,晕晕忽忽的,话也不那么多了。

    这一日来到了南京城外,天快黑了。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般模样,也别进城了,就在荒僻处找了家客栈,进去歇下。徐经说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出去转了一圈,脸色煞白地回来,坐在床上不吭气。小唐就问:“我说,你别是生病了吧?”

    徐经说:“病倒是没病,只是刚去酒馆,听见外面的人都在议论咱们两个,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咱们两个贿赂考官,东窗事发,身败名裂。说我也就罢了,主要还是说你,说你去年那个解元,弄不好也是作弊来的。”

    这话把唐伯虎说得后背上直发凉,上了床,蜷在那一动不动。

    徐经叹口气道:“这一路上我真是受够了,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虽然没人认出咱们两个,但真不是滋味儿,越想越冤枉。”

    唐伯虎说:“你还想,我都不想了,有什么可想了,全都完了。”

    徐经就问:“你以后什么打算啊?不会真就去浙江当书吏了吧?”

    唐伯虎“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去呢,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受那个侮辱。其实我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一个小地方,被人欺负,被人瞧不上……去了,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徐经道:“我也不去。我家书香门第,多少代人都是被敬重的。这回被小人陷害,受此奇耻大辱,我断断咽不下这口气去。”

    唐伯虎就问:“那你什么想法啊?”

    徐经说:“这次我回家,就去变卖家产。我要带着钱回北京上访,打点关节,想办法,我要把这个案子翻过来。”

    唐伯虎问:“这案子是皇上钦定的,怎么个翻法?你要翻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过来呢?”

    “就算是海枯石烂也要翻的,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徐经说,“难道我们两个就这么当典型,让千秋万代永远唾骂下去?我徐经别的方面是有缺陷,但作弊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干的。”

    唐伯虎道:“皇上不是说了么,作弊查无实据,罚的是我们两个张狂。”

    徐经争辩道:“但外面的人传来传去,不就是说我们作弊吗?好,就算是没作弊,但张狂是多大的罪过啊?张狂害人了么?凭什么一张狂,就把我们两个的功名全废了?我说,你不会就放弃了吧?你不会就认了,这一辈子低三下四地就混过去了?”

    唐伯虎摇摇头说:“我也不想这一辈子就打官司打过去,更何况是翻皇上定的案子。”

    徐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说:“但我还是想争取争取,我真的不甘心。”

    唐伯虎没搭他的话,只是突然冒出一句:“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做子畏。”

    徐经就问:“子畏是什么意思?你别是真怕了?”

    唐伯虎说:“不瞒你说,我还就是真怕了。这些日子我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在锦衣卫大牢里,挨打挨骂。以前我爹,还有曹叔叔,还有吱吱声,都跟我说过,人应该有怕的事情。我没往心里去。这一次我明白了,不怕不行啊。做人就是得有所敬畏。什么都不在意,都不放在眼里,迟早有那么一天,是要倒霉的。你不害人,谁知道别人害不害你?谁知道路上是不是有个坑在等着你?所以要害怕,害怕才会小心。”

    徐经没再说话,两个人在床上坐着,一直枯坐到半夜,那感觉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就这么饿了一晚上,坐了一晚上,到第二天继续赶路,走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岔路口。徐经要回江阴,在这儿得和唐伯虎分手了。

    徐经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塞在唐伯虎手里,说:“唐兄,这一趟,说得难听点,也是我拖累了你。我这就到家了,钱也用不着了,你拿着吧,多少也算是个周济,万一要使了呢?”

    唐伯虎接了钱,问:“你还真打算再去北京啊?”

    徐经点点头:“我又想了一晚上,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要是就这么认了,以后子孙问起来,这事儿没法解释啊?就是死后去见祖宗,也是没脸的。你就等着吧,花多大代价,我也得把这事儿弄清白了。我清白了,唐兄你也就清白了。”

    唐伯虎还想再说两句,徐经一拱手,骑着马一溜烟儿地顺着去江阴的路下去,转眼就瞧不见了。

    这唐伯虎心里没着没落的,近乡情更怯,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和曹叔叔、沈老师、祝枝山他们,还有家里人解释。心里七上八下,走得越来越慢,到了苏州城外,远远地看见阊门了,却不敢进去。徘徊良久,还是找了间小客栈,想住上一晚,平复平复心情,想想措辞,再定行止。

    打定主意,便去客店开了房间住下。那店小二帮唐伯虎拿了行李进房间,突然就问:“唐解元,到了苏州怎么不回家呢?”

    唐伯虎问:“你认错人了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唐解元?”

    店小二道:“怎么可能认错?去年你从南京锦绣风光地回来,打着锦旗,骑着高头大马,我就在路边看着啊,一眼就记住你的模样了。”

    唐伯虎知道露了行藏,再辩解也没意思,就说:“你别多问了,去帮我找壶酒,弄点菜吃吧。”

    店小二答应一声出去,转眼间却两手空空地回来,对唐伯虎说:“我们老板说了,没酒没菜。你要吃,有糙米饭,还有点咸菜。你吃么?”

    唐伯虎就奇怪了,问:“你开店的,连酒菜都不预备么?”

    店小二嗫嚅道:“也不是……只是我们老板说了,说你给苏州丢了脸,还好意思点酒点菜?唐解元你可别生气,他也就是这么一说。要不,我到隔壁酒馆给你叫个菜送来?”

    唐伯虎叹口气,说:“算了,就糙米饭咸菜吧,我也确实没脸吃好的。”

    店小二答应着,转眼把饭和咸菜端了上来,又问:“唐解元,我也奇怪啊。凭你的学问,考个状元那不难啊,干吗还作弊呢?就好比我们开客栈,遇到有的客人,明明有钱,却是赖帐,到底怎么想的啊?”

    唐伯虎道:“我没作弊啊。”

    店小二不信了:“唐解元啊,做了就是做了,别不承认啊。你没作弊,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也没考个进士?从古到今,有解元考不上进士的吗?再说了,皇上都说你作弊了,要不抓你干吗啊?”

    唐伯虎被这店小二说得哑口无言,停了半晌,才咬着牙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作弊。”

    店小二笑了:“唐解元,你没作弊,我相信了。可这事全苏州的人都在传,你一个一个跟他们解释啊?”说完哼了一声,走了。

    小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饭,吃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家是不能回了。刚到城外就这样,要是进了城,还不成了千夫所指啊?起来点上灯,数了数身上的宝钞。这徐经卖了戏子,路上也没怎么造,现在剩下的钱还不少,便盘算着,干脆出去走走,过些日子再回来,也避避风头不是?想到这里,便从行李中拿了纸笔,给唐申和小何各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经从北京出来,在外面转转,等心情好些了就回家。再想想,又给文征明写了信,他觉得文征明的父亲曾经在浙江做过官,可能会有门路,托文征明想办法,帮自己那个书吏的差使辞掉。把信封好,捱到天亮,便叫了小二过来,结了房钱,又给他些钱,让他把信送到皋桥吴趋里稳得利饭馆,给文征明的信,就让唐申转交。做完这一切,便拿着行李到马棚去牵马。

    谁知道刚走到马棚外面,就看见不少人在那里围观。唐伯虎心下奇怪,站在人群后面伸着脖子看,却原来是自己骑的那匹马,夜里被人在身上用白粉写了字。右边写着“无德”,左边写着“有蹄”。一群人在那看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唐伯虎长长叹了口气,心里说:“马啊,马啊,连带着你跟我受委屈。”

    这个时候哪里还敢去牵马,提着行李偷偷溜出了客栈,径直往城南运河码头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