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敏政有时候想,皇上不会杀了自己吧?杀了自己倒也不怕,可这贪赃舞弊的名声坚决不能背到棺材里去――因为自己压根就没泄露过考题。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件事情唯一能说明白的,就是录取名单里根本就没有唐伯虎和徐经。没有他俩,作弊就不成立。
是不是真没有?是不是李东阳在查卷子的时候有意救自己,把那二位的卷子拿走了,这他就不知道了。但总之,这件事情的救命稻草就这一条。程敏政咬牙想,就是打死自己,也要把这事挺住了。
牟斌衣着鲜亮,可程敏政却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念叨一声:“完了。”
果然牟斌笑嘻嘻地说:“老程啊,皇上让我看你来了。”
程敏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别假客气了,我喝完药就跟你们走。”
牟斌说:“老程,皇上让我来接你,我一点都不敢怠慢,这样吧,药,到了我那里,我给你亲手熬,咱们现在就得起程。”
说完就一挥手,锦衣卫立刻抬进一个担架来,就把程敏政从床上拖起来,再趴到担架上,拿个被子往他身上一盖,抬着就走。程家顿时哭声连天。牟斌站在门外,对带来的一群锦衣卫说:“你们仔细查抄着,看看到底有没有证据。”
大家答应一声,立刻就把程家一家老小、仆役丫鬟之类,全部赶到一个小黑屋里。接着就翻箱倒柜,东找西找。
找了大半天,找出几样物事来,一样是风筝妮妮,一样是唐伯虎徐经他们给程敏政带的礼物,打开一看,都是些字画,还有茶叶什么的,再一样,就是唐伯虎的诗集。
牟斌说:“这些东西都拿上吧,咱们走。”
一行人抬着程敏政,大包小包地回到了西江米巷,直接把程敏政抬进了大牢里。因为程敏政是个官,所以待遇也还不错,屋里好歹有张床。依旧是晾被子,三天三夜没理他。程敏政吃不下牢饭,在屋里一个劲儿嚷嚷,也没人管。到了晚上,后背疼得跟挨了揍一样,自己想拿手去够都够不着,一翻身就被疼醒,根本就睡不着。
自幼出身名门,一直被人看成天才,一路顺风地做到礼部右侍郎,眼看就要再次高升,谁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受这样的罪啊?
到了第三天,牟斌带着人来了。程敏政已经蓬头垢面,趴在床上直哼哼。牟斌一看就板起了脸,对手下说:“你们是怎么对待程大人的?他好歹也是对国家有功的人啊,快去打热水来。”
狱卒答应一声,赶紧去外面端了盆热水进来。牟斌亲自拿了毛巾给程敏政擦背。但见那痈疽已经破了,脓水流了一后背,有的都结成痂了。牟斌边擦边摇头叹气,轻声说:“老程啊,是我照顾不周,再晚来几天,天气热了,你这后背都得长蛆。”
程敏政没吭声,拿不准牟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牟斌接着说:“老程啊,你我同朝为官,你又是特别有学问的人,我平时和你交往不多,但对你一直是很佩服的。这次会试案,把你牵连到这儿来,实在是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得罪你,以后,还得让你多照应呢,你说是吧?”
程敏政大声说:“我要是真想作弊,那我能不录取他们两个么?”
牟斌笑了笑,说:“可万一唐寅和徐经那两个举人招了呢?万一唐伯虎送你的礼盒里有金子呢?”
程敏政“呸”了一声,说:“牟斌,你这就不仅仅是诬陷大臣了,你还想蒙骗皇上吗?”
牟斌依旧给程敏政擦着身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才不会呢,我只是一碗水端平。老程啊,你不说,皇上就会一直让你在这儿呆下去。我真的是为你好,你想想吧,有就是有。”
说完,把手巾放在手盆里,问:“老程,时间有的是。但你这身体……要不我让人给你熬点药送过来?”
程敏政一听就急了:“不要不要,千万不要,谁敢喝你们锦衣卫的药!”
牟斌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他只是想吓唬吓唬程敏政,看看平时傲气十足的读书人害怕了是啥样。因为他已经得到消息,礼部老尚书徐琼告老还乡,皇上已经决定把傅瀚提拔成礼部尚书了。
大局已定,程敏政就不是威胁,犯不着太为难他了,就让他在这儿关着吧。
果真,好长时间没有人再提这案子,程敏政、华昶、唐寅、徐经这四个,就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准备把牢底坐穿了。这期间,除了傅瀚升官外,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皇上点状元了。今科状元是南海人伦文叙,榜眼是浙江鄞县人丰熙,探花是山西襄垣人刘龙。
唐寅认识的人里,王守仁、都穆、周彦祖都考中了进士,榜上有名。
就这四位,似乎已经成了被遗忘的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有时候牟斌也含糊,这么关下去也不是事儿啊,总得有个结果是吧?
牟斌正在动着脑子想办法,手下就来报告:“牟爷,刚刚程敏政昏过去了。”
牟斌心里一惊,这老家伙可千万别死在这儿。立刻带着人,去看程敏政。
程敏政在床上撅着,已经是骨瘦如柴,胡子眉毛头发全都白了,后背上,起了一个油亮亮红扑扑的大包,有鸡蛋那么大,夸张点说就是一骆驼了。牟斌看了也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让人去请个大夫来看。自己蹲在床头,拍着程敏政的脸:“老程,你醒醒,醒醒啊,你可不能死啊,你这冤屈还没伸呢。”
程敏政慢慢睁开眼来,看见了眼前的牟斌,嘴里嘟囔着。
牟斌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只听得程敏政一字一句地说:“你去告诉皇上,我要和华昶当面对质。”
牟斌有点慌,说:“老程你放心,这事儿我去办。”
正说着呢,大夫来了,看了程敏政的状况,一言不发,走到外面,问牟斌要纸笔,写了几味内用外敷的药,交给狱卒去办。牟斌就问:“大夫,你说这人还活得成么?”
那大夫摇摇头,说:“这种痈疽,是阴阳不调,激起内毒而成的。要是在平时,慢慢调理,虽然不能根治吧,但也不至于恶化。但这个病,最忌讳着急上火,气郁心胸,委屈、害怕、愤怒,加上吃不好睡不着,就好比是火药引子,一下就把这东西给点炸了。你知道么,当年西楚霸王的亚父范曾,就是因为这个死掉的。”
牟斌道:“你别跟我扯,我就想知道,他半个月之内会不会死。”
大夫沉吟一下说:“这个我也不敢说,要是运气好,不死也是可能的,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都熬不过今天。”
这话跟没说一样。牟斌抬手就给了大夫一个嘴巴,说:“你少废话,我跟你说,半个月内他要是死了,我就给你灌药!”
这灌药是锦衣卫的传统刑罚,就是给犯人灌毒药,等到人眼看不行了,再灌解药救回来。然后呢?再灌其他毒药,再灌解药,直到人犯招供,或者被灌死为止。这大夫经常被锦衣卫叫来配药,知道其中厉害,一听牟斌说这个,吓得差点没尿裤子,赶紧说:“我努力,我争取。”
牟斌叫人把这大夫看起来,程敏政活着出去了才能放。接着就赶紧回到自己房子里,给皇上写奏折。
奏折说了几点,一是那风筝妮妮上,经查没有考题相关内容,与徐经口供相悖;二是唐寅确实给程敏政送过礼,并且还要程敏政给他的诗集做序;三是程敏政至今不承认作弊,并且要求和华昶对质。并且还罗里罗嗦写了一大堆程敏政病情严重之类的话,那意思,到底该怎么办,皇上你可得拿个主意,否则程敏政是死是活,那牟斌我可负不了责任。
奏折火急地给皇上递过去了。这弘治皇帝倒也是个聪明人,一看奏折,想起这件事情来,心里咯噔一下,就明白了八九分。
他明白什么了?当时处在风口浪尖上,京师里有小一万赶考的举子,怕出事,加上华昶林廷玉这帮人不停地弹劾,这才硬着头皮把程敏政抓了。现在呢?考试结束了,录取也结束了,礼部尚书这事也结束了。结果林廷玉他们不着急了,不抻茬儿了。皇上就隐约感到,自己落到了几个臣子的圈套中,这事情表面上是为了考试,弄不好是为了礼部尚书这个官,于是心里相当恼火。想来想去,赶紧把这事抹了算了,就让人给牟斌带话说:“程敏政不用和华昶对质,就让他和唐寅徐经对质就行了。朕要亲自看着他们对质,对完就结案。”
皇上心想,两个官要对质起来,指不定要互相咬出多少人来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