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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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唐一个人在街上晃着,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就是觉得呆在家中无比烦闷,出来走走,感觉要好些。正走着,就看着周围那些店铺,纷纷跑出人来,大家哈哈笑着,有的塞给他点心,有的拉他进去喝酒。转眼间路就走不动了。原来这些店,看准了小唐是个大招牌,想方设法,就想让小唐拿着他们的,吃着他们的,然后就会贴出张纸来,上面大书:“解元光临”。那意思,就是解元看上了,名头自然要响亮很多。

    唐伯虎被人拉拉扯扯,只好坐进了一个酒馆。老板乐得笑开了花,亲自坐到小唐面前,说:“唐解元,谢谢你到我们这儿喝酒啊。以后只要是你来了,咱家店全部免单,你带朋友来也可以。”

    唐伯虎心里这才稍微舒坦些。老板又说:“你听说了么?曹知府正在筹备,给你立个大牌坊呢。只是咱这苏州城,才子太多,不像那穷乡僻里的,有个解元就光荣得不得了,牌坊就立起来了。曹知府说,等着你连中三元,一口气把三个牌坊全立起来,那多风光啊,不仅光宗耀祖,而且子孙后代都能记得。就连我这小店,也能从解元店,沾光变成状元店了。”

    唐伯虎笑笑,说:“你既然要请我喝酒,那我不能一个人喝啊。你派人帮我叫几个朋友去吧。”

    老板点头道:“好好好,没有问题。”

    唐伯虎便要来纸笔,写了祝枝山、张灵、杨循吉、徐祯卿、王宠等人的名字。想想,又添上了文征明和都穆,递给老板,说:“就这些人。”

    老板拿了纸条,心说这解元公还真大方,一口气叫这么多人来,可逮着吃饭不要钱了。但转念一想,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大才子啊,都来吧,指不定今后谁能飞黄腾达呢。便差了伙计,一个个去叫。过了没多久,大家就陆续来了。寒暄入座,点菜要酒,好不热闹。缺的,还就是文征明和都穆。一问,伙计回禀道:“文公子在家闭门读书,说一切应酬全免。都公子不在苏州,去无锡了。”

    唐伯虎一愣:“他去无锡干吗去了?”

    伙计说:“听说是到无锡,拜一位叫华昶的先生为师,读书去了。”

    唐伯虎没听说过这人,就问祝枝山:“胡子,你知道华昶是谁啊?”

    祝枝山微微一笑,说:“你看,人家已经开始走门路了。这华昶是在北京做官的,官居给事中,不算大也不算小,能和皇上说上话了,但只是个言官,负责监察百官的。都穆这一去,说是拜师读书,实际上是去当华昶的门生,为明年会试做准备了。”

    唐伯虎点点头:“他倒真是个有心人。”

    祝枝山道:“都穆这是个笨办法,等于花钱去上考前班,呆在人家家里,就是为了让人记住。我看你也该适当地做点准备,虽说梁储老师已经把你推荐给了程敏政,但毕竟还是没见过面么。而且这天下士子,被推荐到他那里的不知道有多少,你也得让他留下深刻印象才好。”

    唐伯虎点点头:“胡子,这事儿我已经想过了。”

    祝枝山就问:“有什么好办法吗?”

    唐伯虎说:“我打算把我这些年写的诗,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出个集子了。”

    祝枝山有点摸不着头脑:“按说水平是没的说,可诗集不好出啊,印出来卖不掉,不挣钱,不知道哪个书商肯给你印。”

    唐伯虎点头:“我也想到这一层了,所以明年去北京考试,先把集子送给程篁墩先生看,一则让他对我有个深刻的印象,二则请他写个序言,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等我考中了,加上老程给写了序,这书还不抢着印啊?又能挣笔钱了。”

    祝枝山哈哈大笑:“这真是条妙计。”

    “哪里哪里,想问题不要低级,要往远处看,这是梁储老师教导的。”唐伯虎得意地说。

    祝枝山说:“好是好,只是你要多写点励志啊光明啊有格调的诗,写的那些艳诗就不要选进去了,省得程篁墩先生看了,身体受不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

    两个人在这儿嘻嘻哈哈,酒菜却已经上齐了。杨循吉站起来说:“今天咱们喝的是高兴的酒,一定是要立规矩的,不能低头闷喝,大家说怎么样?”

    众人纷纷说好,就问杨循吉要立什么规矩。

    杨循吉道:“前些日子我去了趟常熟,我发现常熟是江南喝酒喝得最厉害的地方,关键就是,那里规矩严格。一桌酒上,要选一个酒录事,就是监酒了。每人喝完,由酒录事验杯,就是把酒杯倒过来,看里面会不会流出剩酒来。流出一滴,罚一杯,流出五滴,罚五杯。罚酒喝完依旧是要验的,还流还罚,规矩依旧。这么一来,每每酒席刚开,就会有人被罚得酩酊大醉。常熟人能喝,就是这么严格训练出来的。”

    张灵接口说:“好啊,那今天我们也严格训练一下。只是,这酒录事该谁来做呢?我反正不当,我要当那被罚的。”

    杨循吉道:“这不有俩小孩儿么?小孩儿不能多喝,就叫他们监酒吧,一个验杯的,一个记录的。”

    徐祯卿点头:“好好,我记性最好了,记这罚杯的数目,连纸笔都不用。”

    王宠却不乐意了:“我是被叫来喝酒的,怎么变成验杯的了?不成,我也得喝。”

    唐伯虎一板脸:“你是小孩儿,喝不多,喝多了没法跟家长交代。再说了,要是三五杯把你灌倒了,这游戏就没法玩了。还有,让你验杯是看得起你,对不对?”

    王宠眨巴眨巴眼睛,说:“那既然这样,我是有条件的。”

    杨循吉一愣,问:“你有什么条件啊?”

    王宠说:“我早就听人说了,杨哥哥正在搜集各种奇闻逸事,准备要写一个段子书的,所以今天要杨哥哥讲故事,先得讲一个和酒有关的,还能特别奇特的,我才能上任。”

    大家纷纷拍手都说好。杨循吉说:“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听着啊。话说咱们江南有个道观,叫做崇真宫的,你们听说过么?”

    大家都摇头。杨循吉松了口气,说:“没听说过就好办了。其实这个崇真宫也不算出名,出名的是里面一个道士,叫做龚尚贤。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爱喝几口。有天晚上烧酒喝多了,就去床上睡了,万没想到,忘了把灯吹灭了。”

    王宠问:“那又怎样呢?”

    杨循吉接着说:“那烛火越烧越短,慢慢就接近龚道士的嘴边了,偏偏他又是侧睡,张着嘴打呼噜,嘴里的酒气呼到烛火上,就听哗的一声,龚道士的嘴巴喉咙就烧着了。他变成一喷火的道士,起来找水,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烧死了。”

    大家被这故事说得目瞪口呆。

    徐祯卿说:“听起来好像是个恐怖类的。”

    张灵一拍桌子:“不通不通。咱们今天是来喝酒的,你却说喝酒能烧死人,这个太没道理了,败兴。应该罚酒,对么小王?”

    杨循吉赶紧摇手:“别啊别啊,我这不是还没说完么?我的意思,酒都有火伤身,不光是烧酒,别的酒也一样。人都说酒色勾魂,但也凡事无绝对。比如说吧,我认识一江南老寿星,叫做蒋大卿,这辈子就没有一个晚上不和女人睡的,每天狂欢。不仅睡女人,而且好喝酒,每次饮酒,百钟不醉。现在蒋老爷子九十多岁了,每天出门遛弯儿,一走就是几十里地。”

    众人纷纷叫好,说这才像话么。喝酒泡女人就是好,能长寿。

    没想到杨循吉又摇手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根据我对长寿者的统计,还是不喝酒的多。比如我家有位先祖老爷爷,活了九十多岁,到老了还姬妾成群呢,但就是不喝酒,滴酒不粘。还有我亲戚里,有位曹老爷爷,也不喝酒,也九十多……我的意思,蒋大卿这样的,属于老天给他一好身子板儿,别人不能跟着学。”

    祝枝山就问:“我还是没听明白啊,你是让喝啊还是不让喝啊?又要罚酒,又说喝酒不好,这怎么个中心思想啊?”

    张灵帮腔:“就是,说话说得不明白,必须得罚。”

    王宠主意多,举起一只手来:“大家同意杨哥哥罚酒的举手。”

    结果手臂齐刷刷地举起来,全票通过了。

    杨循吉赶紧说:“别罚别罚,我再讲一个不行么?你们要是没被逗乐,我再喝。”

    大家一想也成,就把手都放下了。杨循吉接着说:“话说啊,有两个人,一个姓吴,一个姓章。这俩人同在一个衙门做事,都以胆大著名。但是他俩之间谁都不服气,都觉得自己比对方胆子更大,老想找机会比试比试。很快机会就来了……”

    大家谁都不吭气了,等着杨循吉抖包袱。

    杨循吉不慌不忙地说:“这个地方郊外,有个破庙,雕塑着酆都地狱的各种鬼魅。老百姓传言,这庙里有个大坑,通着酆都鬼城。但谁走到过酆都呢?没有,因为人一进庙就掉坑里,一掉坑里就被那些雕塑的小鬼给分着吃了。所以呢,这个破庙鬼气森森,就算白天要去,也得几个人搭伴儿,顶多站门口往里看一眼。为了比大胆呢,老吴就和老章叫板,说半夜三更之时,自己要带着一口袋面饼去那庙,每个小鬼塑像手里塞一个,等天亮的时候,让老章去检验。”

    大家身上都起了片鸡皮疙瘩,等着下文。

    杨循吉说:“老章心想啊,这可是个好机会,得吓老吴一下。于是天刚黑,老章就先进了破庙,站在那堆恶鬼塑像之中,假装自己也是个雕像……夜里老吴果真来了,挨着个给小鬼手里塞面饼,塞到老章面前,老章把手往老吴脸前一伸,说:‘我也要一个。’他以为老吴会吓得尿裤子,没想到老吴把面饼往他手上一放,神色不改:‘那就给你一个呗。’”

    杨循吉讲完了,问:“这个好笑么?”

    徐祯卿道:“属于冷笑话,好冷啊。”

    众人纷纷应和:“的确冷,非常冷。”

    杨循吉得意地刚要坐下,王宠问:“那后来呢?到底是谁胆大啊?”

    杨循吉就是一愣:“我也不知道,你们觉得呢?”

    王宠说:“杨哥哥你这就不对了,哪有讲故事不讲完让人猜的呢?这个必须得罚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胳膊就又举起来了。杨循吉没了辙,只好站起来,喝了一杯。因为自己定的罚酒规矩,所以喝得特别仔细,一滴不流。把空杯子亮给王宠,那意思是我一滴没剩啊。王宠多机灵一人啊,怎么肯放过杨循吉,早就问老板要了蜡烛过来,把杯子倒着往蜡烛上一罩,那火苗就跳了一下。王宠道:“有剩酒,加罚一杯。”

    杨循吉心里暗暗叫苦,心说我真多事儿,刚说完的典故,就被人拿来治自己。可他这人老实,便一路喝下去,转眼间,率先酩酊大醉。

    唐伯虎看着大家欺负杨循吉,有点过意不去了,刚要说话,祝枝山把他拦住:“让他痛快喝吧。明年他该去北京当官了,礼部主事。他不想去,是家里硬逼着他去的。到了北京,想这么喝都没机会了。”

    唐伯虎看祝枝山这么说,也就不拦了,心里想杨循吉和自己可真两种境界,自己是哭着喊着拼命上北京考状元,他呢?哭着喊着不想去做官。又想起了东山的王鏊老先生,也是一个劲地想回家养老。人啊,都是这样,没得到的,削尖脑袋都想要,等真的到手了,却又觉得多余。就好比没钱的人,每天都想着怎么多挣一点,有钱的人,却在发愁压力大,不自由。

    杨循吉可是真喝高了,滔滔不绝地说话,拉着王宠,絮絮叨叨。王宠笑眯眯地听着,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原来这大人,也是一喝就醉的么。大家离得远,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就问王宠,王宠说:“他说他又想起那年端阳节,和文征明哥哥喝酒,说写诗和女人的关系。后来他为此到处走访,还真打听到了个大八卦。”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听杨循吉讲。只是他已经口齿不清了,罗哩罗嗦的谁也听不清楚,只好王宠来“翻译”。小王说:“他说他认识个老儒生叫陈体方,不好别的,就好女人。老陈爱上了一个妓女,叫黄秀云的,想把人家娶过门。黄秀云呢,压根儿就不喜欢他,就跟他说,你这么穷,也没钱给我赎身啊。这样,你给我写诗吧,写够一百首了,我肯定嫁给你。”

    大家都笑起来。唐伯虎问:“这不难啊,他写够没有?”

    王宠接着“翻译”道:“写了啊,写到六十多首,写不下去了,没灵感了。那黄秀云也看出来了,就扔掉他跑掉了。不过呢,这老陈也就此成了诗人,他写给黄秀云的那些诗到处传,人人都说写得好,人人也都说,这个好色的老家伙,一大把岁数了,让个小姑娘给涮了,活该活该。不过这陈体方一点都不在意,别人一问他,他还跟别人兴致勃勃地讲,说这是他人生的奇遇。”

    大家哄堂大笑,唐伯虎说:“你们看,人一上岁数了,就什么都看得开了。有人觉得被姑娘甩是坏事,老陈却觉得有收获。能这么想可真不简单。”

    王宠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这才叫感情呢。这老陈写诗,虽说是有目的的,可再怎么说,他也没把目的当回事,人家享受的是过程,对不对?”

    祝枝山接口说:“小王啊,你是不是想学这个啊?”

    王宠嘿嘿地笑,不言语。不过说到妓女,唐伯虎却想起一个人来,问祝枝山:“胡子啊,好久没见到王翘姑娘了,也没她的消息。你知道她最近怎么样吗?”

    祝枝山摇头:“你的人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唐伯虎叹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但我知道她喜欢我,最难的时候,她肯出来安慰我,她对我还是有恩情的。说了会试之后要去看她,可这又游街又娶媳妇的,就给耽误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