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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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路上,小唐这两条腿还是拉不开栓。踉跄着过了两条街,才稍微好点。一路上祝枝山冷嘲热讽的,扬言要给小唐雇一顶轿子去见文征明,就说是给文征明送姑娘来了,“你这走路的姿势,还真像一女的。”最后说得小唐站住了,对祝枝山道:“吱吱声,你能闭嘴么?你就当我是个小树苗,被人修理了枝子,怎么也得缓一下吧?”

    祝枝山哈哈大笑,问:“你哪根枝子被修理了?”

    唐伯虎恼火道:“反正不是六指儿,我就没六指儿!”

    两个人斗着嘴,倒也不觉得路远了,嘻嘻哈哈就到了文征明家。敲门进去,倒是没料到,这屋子虽然小,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原来这文征明娶的这个杜姑娘,是个极能收拾的人,每天一睁眼,头件事情就是收拾屋子,乐此不疲,能一直忙到天黑,恨不能把树上的老鸹巢都擦一遍。这一来,倒是文征明的老娘乐开了花,觉得这个媳妇是娶对了,给家里人省多少心啊。而文征明呢?也终于告别了穿旧衣服的岁月,他娘子手巧,每个月都裁布来,缝制新衣,让文征明体体面面的。

    啥都体面了,就文征明这手字不体面,所以他就加紧联系,疯了似的抄千字文。杜姑娘小时候也是练过字的,就在旁边激他:“你要好好练,比不上祝枝山唐伯虎也就算了,要是还比不上我,那传出去,笑话就大了。”

    越这么说,文征明练得就越狠。大年初一也不休息,正写得手软筋酥两眼发花,就看见他那两位同学笑嘻嘻地站在眼前,“啊呦”一声,赶紧就把自己写的字往桌子底下藏。

    祝枝山看见文征明藏字,率先就笑了,说:“大过年的有什么好东西不给我们看啊?”

    文征明登时红了脸,说:“我这是藏拙呢。你们都是大才子,我是柳树头么,这字啊诗的什么的,自然不能在你们面前摆弄。”

    唐伯虎一把抓住他,说:“等等,怎么你还写诗呢?拿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吧。哎,可真不是挤兑你,咱们是同学,要切磋。”

    这文征明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往外拿,实在是没自信么。唐伯虎只好钻到桌子下面,把那纸抢出来。一时高兴,倒是忘了自己腰酸腿疼,这弯下去容易,直起来就难了,嘴里一个劲儿“哎呦”。倒是祝枝山和文征明把他扶起来坐在凳子上。

    小唐呲牙咧嘴的,把那揉成一团的纸展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题目叫做《兰亭阁》:

    曲水兰亭宴,风光属暮春;岂惟酬胜赏,聊用乐嘉宾。

    酒罚杯无算,诗成笔有神;怜翻金谷会,回首迹俱陈。

    唐伯虎把这诗看了一遍,愣了。这短短几句话,倒是把王羲之《兰亭集序》那洋洋洒洒写的事情,全给说明白了。这是柳树头写的吗?不由得拿眼睛看文征明。

    文征明的脸更红了,解释着:“就是刚才,我临摹那《兰亭集序》来着,临着临着,就突然有感觉了,胡乱写了这几句。”

    祝枝山也过来看了,看完后就问文征明:“你还写什么了?都拿出来我们学学。”

    这一句“学学”,说得还特严肃。文征明当下就慌了,直摇手:“没了没了,我没写什么。”

    倒是站在一旁的杜姑娘大方,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同学吗,互相交流下诗文也是正常的。我记得你前两天还写了首《满江红》对不对?”

    唐伯虎一拍腿:“是啊,你就自己拿出来吧。你看我这身子骨,就忍心让我再钻桌子下面翻么?”

    文征明这才蹲下,在一堆纸里翻来找去,最后皱皱巴巴拿出一张,说:“读宋史来着,又看到了岳武穆那首《满江红》,就学着写了一首。”

    唐伯虎接过来,但见那词写道: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封疆蹙?岂不惜,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体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祝枝山看了这词,眉头紧皱,在那儿仔细琢磨。文征明小声问:“吱吱声,你说说啊,难道是写得不好吗?”

    “写得好啊,这是有见解的。”祝枝山道,“古往今来,人们说岳飞,都恨是秦桧害了他。只有你一个人,看出是宋高宗害怕恢复中原,害怕徽钦两个皇帝回来,自己没有地方可去了。其实就凭一个小小的秦桧害不死岳飞,害他的是皇帝。你这词是这个意思么?”

    一席话说得文征明直点头,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我倒没想独特见解,我就是看书看到这儿,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就这么写了。没想到独特了,嘿嘿。”

    祝枝山把那诗和词往怀里一揣说:“这些东西都得好好留着,以后没准就是流传千古的东西。现在呢,咱们就拿着这些字,去找沈老师拜年去,顺便让沈老师给鉴定一下,你这柳树头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真开窍了。”

    文征明被祝枝山这么一鼓励,腰也直了,胆子也壮了,精神也放松了,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小时候到现在的压抑郁闷自卑全给吐了出来,于是开始开玩笑:“你们看,我没出去泡妞,这不也能写诗写文了么?”

    这一句,倒真把祝枝山和唐伯虎全逗笑了,敢情这文征明还记着这个茬儿呢。祝枝山说:“你还别说这话,要没有你媳妇小杜姑娘帮衬你,你能写出来么?”

    话当着杜姑娘的面说的,文征明一愣,只好点头。不点头岂不是得罪老婆?

    祝枝山接着说:“要说这男人的聪明,是锁在箱子里的,那钥匙都在女人手里拿着呢。那笨女人,有的漂亮,却只知道又踹又砸的,就是打不开这箱子。要是聪明女人呢?随便一拨弄,箱子就开了。是吧杜姑娘?”

    这小杜姑娘万没想到,怎么扯着扯着,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顿时不好意思,嘴里说:“你们要出去么?我去给他找身体面衣服。”说着就跑了。祝枝山哈哈大笑,笑一半,再看唐伯虎,又不笑了。唐伯虎僵坐在那里,表情又开始木木的。

    祝枝山心里当然明白怎么回事了。刚才说到的事情,又让小唐想起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了。所以开始一逗,哈哈乐着,仔细一想,自然就乐不起来了。

    这祝枝山心眼儿多快啊,马上就跟文征明说:“你知道么?上次要和你睡的那个王姑娘,你不要人家,现在人家跟了唐伯虎了。”

    文征明听了一愣,说:“王姑娘?睡在床上那个姑娘姓王?”

    合着文征明那次喝酒,看了那么多姑娘,压根儿就没记住谁是谁。他听祝枝山眉飞色舞地讲小唐和王翘的八卦趣事,越听越皱眉头,就对祝枝山说:“吱吱声,我知道你是大哥,有事情都想着我们。但是呢,我还是觉着,这人生的劲头,不能往外面的女人身上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么,是不是?”

    话是祝枝山和文征明在说,其实呢,这一说一答,都是给唐伯虎听的,一个再转移他的注意力,另一个在开导他没事别老去嫖妓。恰好这个时候杜姑娘把衣服找来了。唐伯虎心里有些烦躁,说:“好了好了,天色不早,咱们赶紧去看沈老师去。”

    文征明换好衣服,跟着祝枝山唐伯虎两个,一路说笑打闹,就奔着沈老师家来了。进了门,转到后花园的亭子那儿,就看见沈爷爷面带微笑,坐在大藤椅上,跷着二郎腿,正和一个小孩打哈哈呢。

    这孩子看年纪,也就五六岁的光景。不过脸上却是很成熟,大眼睛滴溜溜像灯泡,皮肤黑黑的,厚嘴唇,还长着小龅牙,总之就一个字儿:丑。见到学生们来了,沈爷爷就招呼他们,介绍说:“来来来,见见你们新来的小师弟。”

    原来这丑孩子是沈爷爷新收的学生啊。祝枝山笑嘻嘻地蹲在小孩面前,说:“都说我胡子长得难看,却原来我是第二难看的。现在好了,我有信心了。”

    没想到这小孩毫不示弱,口齿伶俐,张嘴就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这话是《史记》里的,意思就是说,好东西一向深藏不露,人的容貌可以不咋样,但德行却是好的。

    谁都没想到小孩上来就引经据典,把祝胡子抢白了一顿,都哈哈大笑起来。沈爷爷笑着说:“祝枝山你别和他逗了,你说不过他的。”

    祝枝山嘿嘿乐着,拍拍那孩子肩膀说:“不错不错,这么小,就这么有见识,读过不少书吧?”

    小孩点点头。

    文征明在一旁,也对小孩来了兴趣,就来了一句:“那你家一定是书香门第吧?书肯定是很多的。”

    没想到小孩一梗脖子,朗声道:“我家里一本书都没有。”

    这话把大家全说愣了,没书,那怎么背啊?小孩看见大家疑问,就说:“我记性好,凡是字的东西,我看过一遍,就全能记住,所以家里就不需要留书了。那么多书,摆在那也不看的,多装啊。所以我家没有书。”

    这话说的可真大,几个人都吃惊地张着嘴巴。沈爷爷说:“你们都别不相信,他是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传说中的神童,都没见过吧?将来也是前途不可限量,你们先认识认识。”

    小孩很大方地说:“我叫徐祯卿,字昌谷。以后你们就叫我小徐吧。”

    唐伯虎心里暗暗说一声:“又一个小徐,可惜这个是男的,还长得那么丑。”心里这么想,倒因为这孩子的聪明劲儿,又加上叫小徐,还是生出不少亲近来,就问:“小徐兄弟,最近读的……嗯,记住了什么书啊?”

    徐祯卿回答:“《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唐伯虎嘿嘿一乐,这哪儿是小孩儿啊,分明就是一小书篓子。正要打断他,徐祯卿突然问:“你们知道么?‘离骚’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唐伯虎说:“这还不简单?《史记》上说,‘离骚’就是‘离忧’的意思。”

    文征明也插嘴道:“还有一种解释,班固说的,‘遭忧’。说白了,就是‘离愁’。要别离了,发愁。”

    徐祯卿摇了摇脑袋:“不对不对,你们说的全错了。读书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望文生义。其实‘离骚’两个字,在古代楚国的方言里,根本就不念离和骚,是念‘劳商’。‘劳商’又是什么?是一种曲牌名字,就像我们今天的‘黄莺儿’,是个曲子。所以,‘离骚’是屈原写的一歌儿。”

    小徐把大伙说得一愣一愣的,唐伯虎问:“就是一曲牌名?就这么解释了?”

    小徐点点头:“那还怎么解释啊?还有,我问你们,你们知道屈原的属相么?”

    大家又都摇摇头。

    小徐说:“他是属虎的。‘惟庚寅吾以降’,自己说的,虎年出生啊。你们背书也太不求甚解了吧。”

    一句话把唐伯虎和文征明说得汗流浃背,这哥俩同一年的,都是属虎的。

    沈爷爷看着徐祯卿一个斗三个,别提多开心了,敲边鼓道:“你们看看,后生可畏吧?以后谁都别说自己是才子了,都老老实实回家,把看过的书拿出来,重新仔细看三遍。”

    文征明却是若有所思,念叨道:“‘惟庚寅吾以降’这句不错,这句话归我了。”

    看见文征明在那嘀嘀咕咕,沈爷爷就问:“柳树头,最近学习怎么样?有进步了么?”

    文征明本来是兴致勃勃,想找沈爷爷来指点指点自己的诗词的,可没想到碰见了徐祯卿这么个机灵鬼,一路上攒的那点自信勇气,又全都没了,沈爷爷一问,又开始吭哧。还是祝枝山嘴快,说:“他写了点东西,写得好啊。”说罢就从怀里把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纸拿出来了,递给沈爷爷。沈爷爷接过来看了一遍,不停地点头:“的确写得好。尤其是这首词,很有意境。柳树头是上了个大台阶,我看这秀才,下次是拿下了。”

    文征明还紧张着,听到沈爷爷鼓励,不由得笑起来。其实沈爷爷还真不是成心说好话捧他,这词写的就是不错,被沈爷爷和祝枝山说中了,后来被人拿去刻了碑,那碑至今还放在杭州西湖的岳飞庙里呢。

    不过下面,沈爷爷就要给文征明做托儿了。他从竹匣子里拿出一张画来,对文征明说:“我画了张画,画的是初夏的江南景色。你现在会写诗了,就在这画儿上给我题首诗吧。”

    谁都知道,沈爷爷的画是要拿出去送人的,这文征明题上诗,画一送出去,那小文的名声一下就大了。这说明什么啊?说明沈爷爷觉得文征明的诗文配得上自己的画。以前祝枝山和小唐,那都是在沈爷爷画上写过诗的。

    沈爷爷这么一说,文征明紧张坏了,一个劲儿摇头:“这怎么行?别再让我把老师的画给糟蹋了。”

    沈爷爷哈哈大笑,说:“没关系,写坏了咱们再重新画,重新写,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就把画铺在桌子上,一支笔塞到他手里。

    大家都瞧着文征明。再看小文,红着脸,咬着牙,闭着眼睛,感觉就是那么叫劲。憋了半天,哗哗落下笔来,沈爷爷的画上就出现了一首诗:

    猩红簇簇试榴花,四月江南恰破瓜。山鸟初闻脱布裤,美人能唱浣溪沙。

    方床睡起茶烟细,矮纸诗成小草斜。为是绿阴将结夏,两旬风雨洗铅华。

    新诗写完,周围人看了,一阵叫好。这诗前四句,是描写江南的景色,暮春初夏,一片生机,后四句则是借景咏人,歌唱美好生活。沈爷爷也没想到文征明写得如此之快,而且还好,满意地笑着,说:“进步很大,应该有奖励。说说你想要什么?”

    大家都看出沈爷爷格外高兴了,赶紧捅文征明,意思是让他要沈爷爷点画。没想到文征明说:“沈爷爷,要是我真拿得出手去了,我想请你帮我刻一方印章,就是那句:惟庚寅吾以降。”

    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沈爷爷满口答应了。这过年过成了双喜临门,收了小徐,小文还开窍了,能不高兴么?接着又问祝枝山最近情况如何,祝枝山嘿嘿地说:“最近我没怎么学习。我媳妇这不是快生了么?我正准备伺候月子呢。”

    沈爷爷点点头,说:“生孩子是大事,伺候月子是正事,这个不算荒废。”

    这一句话,又把小唐说得难过了。想当初,他和祝枝山两个喝酒,还互相交流过老婆生孩子的事情呢,可现在呢?人家祝胡子的老婆正喜气洋洋地准备生,而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心事一被勾起,脸色就又沉了下来。

    沈爷爷看见小唐忧郁,便对他说:“你这孩子呢,一等一的聪明。只是这聪明,可不能总是在小地方表现。”

    唐伯虎问:“聪明还有大有小么?”

    沈爷爷点点头:“当然有啊。写诗画画,你还是最强的,但这个只是每件事情上的聪明。你得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过,这才是大聪明。这次乡试你错过了,原因不在你,下次乡试虽然还有两年多,可两年多过得还是很快的,对不对?你还记得梁储老师对你说的话么?他可是很看好你连中三元的。你看看,现在文征明、徐祯卿,人家也不比你弱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不进则退。到时候落魄了,那怎么对得起你爹妈啊?就是我这个老师,也觉得寒碜么。”

    唐伯虎低着头,唯唯诺诺,知道沈爷爷也是为自己好。沈爷爷说:“过完了年,你就踏实在家呆着吧,好好读书画画,好好在家经营自己。有些事情发生了,没办法,只能面对。要是知道自己脆弱,面对不了,那就得忘记。既不面对又不忘记,那就糟了,这人一准得完。你才多大啊?就这么颓废下去,岂不是太可惜了?而且也很无聊是不是?”

    唐伯虎觉得沈爷爷说得对,现在竞争多厉害啊,那孩子一个赛一个的聪明伶俐,要是下次乡试再考砸了,那可就是真灰暗了。

    “行了,话就说到这儿,开饭开饭。”沈爷爷一声招呼,大家都回到屋里,高高兴兴地吃喝聊天。就是唐伯虎,喝了几口酒,筷子却没怎么动。沈爷爷看他,知道是在那儿想事儿呢,也没怎么劝。这顿年饭,吃到掌灯时分,才算散了。

    辞别了沈爷爷,几个孩子搭伴回家,走到皋桥头,该分手了,小徐突然来了一句:“我有个主意。”

    大家站住,看着这个小孩儿,纳闷他有什么主意。

    小徐说:“我知道唐哥哥的画是能卖钱的。但是唐哥哥要读书,不一定有时间画那么多的画。所以呢,大家都来帮他画,让他自己题上名字,这样画就能多卖多赚钱,唐哥哥考中了,请我们大家吃饭,怎么样?”

    祝枝山哈哈大笑,连连说好。文征明却说:“这样不行吧,这不是弄虚作假么?这事我不能干。”

    “弄虚作假也得看目的啊,咱这不也是帮唐伯虎解决下生计么。”祝枝山辩解。

    唐伯虎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见到我也不容易了。我决定闭关了,你们就等着看另外一个唐伯虎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