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的晨风带着清新的寒意,一路从宏伟、象征富贵的花枝铁门吹入宅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木格子纸门挡下来势凌冽的初冬之意,只让它在门外不停的徘徊不愿离去。
它的执著令屋子里环聚着凉冷的气息。
大宅子里的仆人们天未亮便起了身,带着几个月来的沉闷低空压小心翼翼的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工作,深怕稍不留神就撞上了正欲找人发泄很长时间以来都在憋着怒气的现任当家——小笠原智雄。想当然的,既是处在一个屋子里,难免会打上照面。庆幸的是最近这个当家的情绪还不算太坏,无论是谁都能相安无事的维持一天的生活进程,似乎回到了那件事之前,只是平静的氛围里总透着一股令人着实难安的不自在。
正是朝起的一刻,小笠原公馆里来了电话。
“你好,请问小笠原夫人在家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纯澈、沉稳的女性的声音。
“夫人正在用餐。”
接听电话的女仆看了看天色——刚亮,实在很早。
“请问你是?…”
“瞧我这记性。”
对方讪讪一笑,连这方都能听出这声音里的无奈与自嘲。
“我是森泽伶。能劳烦你去通报一声么?就说是她的娘家给她捎来的电话。”
对方的话让女仆心下一惊,硬是哑然的握着话筒发起怔来。
也难怪她会有如此反应。
自进入小笠原家为仆佣已满六个年头又两个多月,却从未接触、听及有谁说起府中那位美丽又雍容典雅的夫人的『娘家』之事,一字一句也都不曾。原本就不是多舌爱想的人,她亦明白在这样的府邸有太多事情不该管、不该问、不该起了探究的意图,勤勤恳恳,塌塌实实的完成府中主人们交代的事情便也就好好的了此一生。
但于此刻,翻腾滚嚣的各种幻想正迅速的覆灭着她常年积起的理智。谁让她喜欢的小笠原家的祥子小姐失了踪还冠了个连她都不能接受的理由?一直作为祥子近侍的她不得不将来电的事情往祥子的身上扯去。
夫人的娘家,不就是祥子小姐的另一半血亲?
那么,对方的目的是宽予安慰,还是指责不怠?
她断然感觉不到让对方等候的时间已过了不短的一段空白,久久都不能从自己的臆想中回过神。
“…还在吗?”
并不算突兀的声音让女仆再次一惊,深感自己的失礼而连连致歉。
“没事,是太惊讶了吧。”她笑道,“…我能理解。现在能为我传个话么?”
“好的!我立即就去请夫人过来。”
女仆连忙答应,将话筒放置电话旁,转身往和室小跑而去。
“小笠原家也有如此不稳重的家仆么?…”
琐细的嘟喃已传不进远走的人的耳里。
“夫人。”
在即将到达小笠原清子的所在时,她猛然忆起小笠原家严格、强硬的家规,立刻顿了足,略显惊恐的打量了周围几眼,发现这段路程并没有其他人看到她的失仪,深深的缓了口气,再次举步上前小心异常的扣响了和室的门。
自祥子带着她的爱情离开后,小笠原清子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就餐,偶尔小笠原融会陪她一起,次数一如从前,少得可怜。但并不是他不想、不愿,而是他不能。曾经是因为有了诸多借口,现在却是因为寻不着理由,他无奈亦明白自己的过失。小笠原清子则由他而去。这样的现象好在小笠原智雄并不会责问她才得以安宁,想来,以她对那位固执己见又不懂体谅的人的了解,若不是明白他根本无暇在意,定也不会如此的目无尊长。
也因为,她的生活重心已然是无。
“桃,在走廊里奔跑很不淑女噢。”
端坐在和室内的清子挤眉一笑,身前的和式早餐虽有剩余但看得出她已不再有享用的念头。
“抱歉,夫人。”
被称为「桃」的她深鞠下躬,谦然一瞬间就散了满屋。
“下次不要再犯了。”清子笑意盈盈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当然,对她来说是如此。
接着问道,“有什么事么?”
“啊!”桃倏的一抬腰,呼道,“有您的电话!对方说是夫人的娘家,就在前厅…”
她第一次见着这位处事安然的夫人有如此惊惶的表情以及仓促的脚步,连祥子小姐无故失踪也不曾看到这位夫人此等慌乱。隐隐的,还有着别的什么情绪在内,她看不明白。
很快,清子消失在桃的视野里。
“…怎么一回事?…”
她讶异的咕哝也只能独自逗留在这间无主的和室里。接着她收拾好清子的早餐便也离去。
“我是清子。”
匆忙的来到前厅放置电话的地方,抓起被孤仰在一旁的那支冰凉且安静的话筒,她巍颤着的手紧紧的握住了突然降临的唯一的稻草。
却不知这该是救命,亦或许是致命。
“…喂?”
那方无音,清子的情绪瞬然紧绷起来。平直瑰丽的深蓝色和服 在她潜意识的身体的缩紧下微微浮起皱褶,像一张拧满苦楚的脸,寂寥又彰显着她的无助。
“…恩,我在。”
“你是…伶!?”
“感谢你还能记得我,清子…不,该说是小笠原夫人。”
温和的语气渐渐淡去,嘲弄生起却听不出责备的意思。
清子楞怔而不语。
“能见个面吗?”
在清子还未将胸口突然泛起的酸苦理清时,那方表诉了此次来电的缘由。
“如果你方便的话…”
“当然!”对方的语音未落,清子连忙应允,接着迫不及待的询问,“什么时候?在哪?”
来不及考究记忆中的人的来意,清子现在只想见见多年后已有些模糊的脸,经历了无数次审视人生亦味味俱全的日子的她,却恍悟着原来总有些想念无法改变。
——再见已是人非。
——纵然如此,仍旧怀念。
“无论何时都可以?”
“是的。今天好么?”清子一顿,却是歉意的笑了笑,“抱歉,忘了你不在东京。我任何时候都好,只要事先与我联络。一定会安排出时间的。”
结束的那句清子说得极为铿锵有力,或者是为了证实她的所言不假。
“我在的。”
“什么?”
“就在东京。”
“诶!?现在!?”清子握着话筒的手又稳了一分,“你在哪里?”
“东京。”
“…我是问…”
蘧然就住了口。
“晚上,我等你。”
“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敛起微微上扬的眉梢,手指离开已经染上温度的那支话筒,满腔的欢喜只抑在胸口,想着等到相见时定要一倾多年来的思亲之情。
默默的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四周,确定并无异常后她迈开轻稳的脚步回了房。
与此同时,水野家与佐藤家亦接到了蓉子与圣的电话。
从未试过与孩子、孙女分离如此漫长亦了无音信的时间,握起电话的长辈们都忍不住湿了泪眶,连同她们都是。虽未相互理解、接纳,然担忧与周游劝说总免不了。强硬的,恳切的,句句痛了彼此的心扉,却谁都没有退后一步。坚持各自的意愿也于此刻更考虑着避免言语性的伤害再次堆成,小辈们匆匆的挂了电话。
“看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们也是。”
蓉子和圣两人靠坐在一起,脸颊贴上彼此。
“嗫,圣。”蓉子垂落的发丝扫过圣的脸颊,很快她们就面对彼此,“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圣搂上蓉子的腰际,让她更靠近自己,“你想去哪?”
“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里。”
“唔。”
“不好吗?”
“好。”圣再咕哝一声,说道,“去荷兰。我们去荷兰。”
“诶!?”
蓉子吃惊盯着圣,一脸愕然,却掩藏不住偷偷显露的欣喜。
“虽然德国也很不错,但你知道以我的性格或许并不适合生活在那个国家。还是荷兰好,自由无拘束且风情万种,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的喜欢那里。”
“我觉得像是美国那样的国家更适合…”
“去荷兰可以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被打断的蓉子轻轻的将头靠向圣的肩窝,她知道她的脸一定是红透了。圣则是在这时候让双手都拥上她。
“即使没有也无所谓。”许久之后,她喃喃说道,“只要能和圣在一起,就没有关系。”
“不。”圣再拥牢几分。
“是我想给。”她叹息着,“是我。是我想要给蓉子。”
“不想被人拘束的你也会有这样严谨的念头呢。”
“唔,这时候你应该向我撒娇!”
两人不可自抑的笑了。尔后的屋里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一直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
在她们勾画美好未来的时候,另一方的行动也已 经展开。
当晚,小笠原智雄带着小笠原融前去参加别家商事举行的酒会,还未到晚餐时间便已匆匆离开。清子心底暗暗叫好,不着痕迹的安置好仆人们后就出了门。她乘着家里的车子刚进入市区范围内便要求在路边下了车,交代司机些许事宜且看着他将汽车驶远后招了辆的士,报了个地址坐稳在窗旁,望着窗外流过的光线拉开记忆里曾经的一幕幕,尽是些令人回味的彩色轨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在市区内某段普通住宅区下了车,凭着印象中的道途一步步的跨进。
“叩叩…叩叩叩…”
节奏性的扣门声敲了数次,随后停了下来。
“真高兴你没忘记。”
门打开了,一如电话中纯澈的声音响起。
来人看起来稍比清子年轻一些,且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伶。”清子微显激动,“obooko很久不见。”
“唔。”她点点头,“十八年了吧。”
然后她侧过身,“进来再说。”
清子依言进入了屋里。
“这里还和当年一样。”她轻缓的看一了遍,说道,“完全没有变化。”
除浴室、厨房外,整个房间仅有六张塌塌米的大小,再摆上一个壁柜与一张矮桌,顿时感觉空间的面积缩小许多。若只有一个人居住,就普通家庭的孩子而言,这样的地方已经是个相当讨喜的天地。
对曾经的她们亦是如此。
“因为没人去改变。”
森泽伶站在她身后,平静的表情就如她身上樱红色的浴衣,嫣然而温和。
“你没有,我也没有。”
清子默不答腔,选了个地方跪坐下来。
“十点我就要回去。”她看向森泽伶,没再继续说 下去。她知道她能懂。
“祥子要见你。”并不拐弯抹角,她直接道出邀约的用意。
“祥子!?”清子惊呼,几乎就要站起身来,“你们见面了!?”
“是。”森泽伶走入厨房端起刚烧开的水与摆放好的杯与茶叶,踱回客室,“一位叫鸟居江利子的女孩找上了我。”
“江利子?…”清子抿了抿唇,问道,“…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在你能够下定决心离开小笠原家的时候。”
与清子相同颜色的瞳孔一如年少时那样苍澈、直白,是清子永远也忘不掉的眼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