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不错的。
当佐伯太太将最后一杯茶端奉上,平和而极似无奈的退开后,房间里只剩下相隔而对的两组人——江利子与希,由乃与令。一时间,宽适的单人房里气氛甚是诡异,却也称不上尴尬或是难堪。
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
希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柔亮的霞光侵了她一身,乌黑的及肩头发安静的任其渲染,融合后的色泽十分的美。巴掌一般大小的白皙脸孔挺有精神,透着丝丝血脉,她看起来很健康。前额的刘海微盖住厚厚一层的白色纱布,秀挺的鼻子亦被覆了逾半,唯露出稍早前被冷风拂红的鼻尖,粉嫩的,可爱至极的颜色。
——若没有那道疤、那份白色创伤,她是那么的美丽而完整。
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么?由乃在心里涩涩一笑,果然是你啊,令。
默默的将十年不见的「情敌」审视一番后,由乃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手心里冰凉的痕迹证实了她的在乎,亦似乎释放了郁结在胸口许久、许久的伤怀。
她比我更需要你,令,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确定。
我很庆幸放开了你。
微凉的秋风从窗外徐徐而进,似乎在为由乃奏响落幕的挽歌。它似乎也在安抚那位独自神伤的女孩,直至纤细而温柔的身子挺直了脊背,她自风中翻过了昏黄的一页。
像是听到了由乃的心声,江利子朝她望了过来。
——只稍一眼,由乃即明白其中的含义。
江利子大人果真变得爱操心了呐。
由乃再次捧起手中尚带温热之意的红茶,缓慢而细品的啜了一口。当糅合了温暖与茶香的热气轻轻扑上面颊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轻松不少。
我没事的噢,一点事都没。
爱人幸福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不幸的呢?你说是么?江利子大人。
江利子看着由乃微是一笑,眼中的赞赏与疼爱一如那天在山脚下时,包容了她的大女孩。
谢谢你呢,江利子大人。
俩人在无声中的交流,一点一滴都落入了在旁偷偷观望的令的眼中,然后狠狠烙进她的心底。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
而不去做,在当下却是最明哲的选择。
“由乃,茶的味道如何?”
在三人各有心思的时候,友好与温和的声音扰乱了空间的宁静。
希对她们的来访毫不在意,更确切的说,对两人「一同」的到来并无反感。
“相当不错。”由乃夸奖道,外带着微微眯起的眼睛与略低下来的点头,“佐伯阿姨的茶艺比以前更好了呢。”
“谢谢,妈妈她听到这句话会很高兴的。”
两人就像多年不见的朋友般相互寒暄,江利子则半阖着眼睛似是专注与品尝由乃所赞叹的obooko沉香红茶,只有令,一副局外人似的格格不入,面容灰白而坎坷。
“希怎么会和江利子大人在一起?”
话锋一转,由乃问出自见面起就压抑不住的疑惑。
“恩...”江利子托了茶杯,瞧了希一眼。
“这是一个比较有意外性的故事。”
她的话刚落,希立即笑着接下,“确实,江利子是一个意外。”
由乃和令仍是一头雾水,却也从两人的对话间明白这两人的关系已不能以连带关系人的身份概括。
莫非…她们相好了?
由乃有一瞬间的哑然,她为自己的措词感到吃惊。
诶!由乃你这鬼心眼的家伙!
她暗斥自己萌发的不得体的思想。
坏家伙!她又骂了一句,你怎能这样想?希喜欢的人是令!难道你还冀望着什么可怕的念头么!?真是太坏了!岛津由乃!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那么,”她干咳数声,以掩饰自己的走神与充满罪恶感的思绪,“能简单说明一下经过么?”
这时她庆幸自己不是祐巳那个百面相,那可真是无地自容。
抱歉,祐巳。请允许我以你作为比喻。
“可以。”
江利子回答时又望了希一眼,那方虽看不到却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询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请说。”她道。
江利子果真如由乃所希望的那样简单明捷。
从她在街上因担忧与好奇而跟踪状态不佳的令开始,过程中如何与希认识,如何得到了希的认可,如何规劝希做了治疗手术,又如何不对她们甚至是其他了解或与此有关系的人提起的原因,简单又明了的一一道出。冗长的大半个小时的解说,却没有任何一个字词能够表达现下的她们为何看起来如此的…亲密无间。
由乃虽感到歉然,却无法忽视心中越积越重的疑虑,对于江利子与希之间的发展。
圣母在上!我发誓我并不想怀疑待我如此之好的江利子大人!但我无法不这样想,她一定没有把所有的实情说出来!她和希给我的感觉太诡异了!
这一刻,由乃似乎忘记了她与江利子在某些时期比这情况还要亲密许多。但旁人未 曾对她指点,她也落在失意里看不明,原本就不在意。而现下却因为涉及了那个人,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在苏醒,她毫无自觉的想要保护而戒备。
——对象则是她最信任的「祖母大人」。
“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由乃说道,脸色倏的凝重起来,“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希一件事。当然,这是有关于我们三个人的决定。”
由乃察觉到希因她的话激起了踌躇的神色,她略是缓下了紧绷的情绪,她想她的语气似乎强硬了些,她担心自己的态度令对面那个女孩感到不安。
“希这十年来的心意不曾改变,是么?”
希没有回答,脸上又是一波顾虑。
“不需要顾及我。”由乃叨了一句,“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情。”
“令喜欢的是由乃。”
希脸上的犹疑消失了,甫换上一幕的认真与决意。
“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有改变。”
“我们已经…分开了。”
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令的沉默,由乃再傻也在见面的一刻明白了许多,包括那个「约定」。
为什么希会在十年前突然移居他国,为什么令在再次见到希后态度有了巨大的改变,为什么分明爱着自己的令却要狠心的放开自己,由乃从满目的伤里看得明白。
——她的令就是如此,所以才是令。
——已经不能再任性而为。
——所以,她原谅自己与令的放开。
“我和令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
“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希冷然轻笑,微见凄楚与无奈的神色,“特别是你,由乃。”
“不,这不是…”
“这是!你们都是!”
受伤的黯然打断了她。
“因为我是这副样子,所以你们决定分开,然后让令来照顾我的一生,难道不是吗?如果我是普通人,又应该说如果我没有变成这样,令绝对不会选择我,而你,由乃你也不会放弃令。”
她没有给由乃或令插话的余地,接着又说,“我并不需要亏欠,如果你们真的尊重我,请不要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这里,请不要侮辱了我对令的感情。”
“由乃,看清楚我的脸。”在短暂的静默后,希伸手解开绑在双眼处的白色纱带,“这些都是令爱你的证明。”
“我没忘,令也没忘,不知道的人是你。”
“我为此而离开了令…令也为此离开了你。”
“你想要改变的,是我们的立场,但改变不了彼此的心意。由乃,这样的改变,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由乃惊谔的看着她,回不上话。
她以为她和令的牺牲是为了三个人好,她也以为她已经足够坚强到可以一个人去面对所以才将令推给了更需要令的希,她更以为已经真的看透、看开,对爱与被爱负了责任,却不料想此等行为对希而言是更重、更深的伤害。
——她们都错了。
——不能被宽恕的原来是她们任意妄为的私心。
“怎么一回事?”由乃压着胸口,腔膛的起伏已临近静止,“那些,是怎么一回事?”
“令?”望向握紧双拳的身边人,“你能不能告诉我?”
脑中不断的回闪小时候的一切,所有她能忆起的东西她全部重温了一遍,最终定格在那天从外婆的丧礼回来的午后,令用一种她不明白的眼神注视着她,对她笑着说:欢迎回来。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令的,依稀记得她们抱在了一起,哭了、累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以为令是因为她丧亲的悲痛而伤心,想来,那时候的令,更在乎的是眼前这个女孩的伤痛吧。
只是她不明。
从未被告知,所以被幻象蒙蔽了十年。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在黑暗中摸索了十年。
她们的十年,已经回不来了。
太多、再多的空白,也填补不了。
“谁能告诉我?”
由乃觉得心酸极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办不到,连最后的坚强都不能再被允许。
令只是别过头,什么都不说。
“由乃还记得「乃丁格」吗?”
怔了怔,她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的身体状态很不好,常常说想要变成小鸟自由自在的飞向你渴望的每一个角落,到世界各地去看看吧?其中最喜欢的,就是「乃丁格」,我想我应该没有记错。”
“是的,但…”
“我和令看见了噢。”细微的声音就如感怀后的叹息,“你的「乃丁格」。”
“什么!?”
『乃丁格,在西方亦被称为情鸟。因雌雄鸟经常形影不离,对伴侣极其忠诚,又称相思鸟。别名:红嘴玉、红嘴绿观音、恋鸟…』
小时候的由乃在参加某一次亲属的婚礼时知道了这种鸟类的存在,她转过身对令说——如果令也给我抓到这样的小鸟,我就会和令结婚噢!
她还记得令那时候既羞涩又欢喜的模样,当然还有长辈们无奈与宠溺的目光。
两小无猜真好。
——却不是只有两个人。
由乃曾经听说,成对的蝴蝶身后,总会 有一只落单的蝴蝶跟着。但她不知道那只蝴蝶的故事会写到哪里,是在某一天突然醒悟后而放弃,还是执著到生命的尽头,她不懂。
但希却像那只蝴蝶一样和她们在一起,从相遇到现在。
她以为是希早就放弃了,所以不再回头看。
当她再次回首的时候,身后的蝴蝶依旧存在,仍是只身单影。
——终究也只是,自我膨胀毁了彼此的十年。
“由乃的外婆病危的那些日子,令每天都会到那座山上,我想那是你们的秘密基地吧。小孩子不懂事,也不容易服气,更不会甘心,所以我就偷偷跟着去了。”
希碎碎念着,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一种充满了陈黄的声音。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乃丁格」,真的非常漂亮。那天也是第一次看到文静的令那样的激动,她甚至还爬上了那棵树…我知道那只鸟对令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只能站在树后静静的看着令爬上了树,去抓住她想要的幸福。”
说到这,她轻声一笑,“很奇怪是不是?明明就很妒忌,明明就很不甘愿,却不想、不敢去打扰。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令得到了,她就会笑的,一定会。所以,不想让那只幸福的情鸟飞离令的身边。”
由乃猛的收缩起灿着惊异的瞳孔,直楞楞的看着希,也只能看着。
“但一个才七岁多的孩子又怎么能抓得住拥有驾御天空的能力的鸟儿?连大人都办不到吧。所以,当那只「乃丁格」高飞的时候,我接下了属于我的情鸟…这些,是幸福的附带品。”
修长的手指抚摩着脸颊的印记,它们在失去夕光后被白条灯管照得几乎透明。
“我换到了一个约定。”
“当重逢的时候,会再一次的选择。”
“令,请你告诉我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