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歌的名片四处派送,手机号码自然不是秘密,这位安主任说,有一个叫崔吉林的中年男子,两个月前来他们中心参加过新闻发布会,领了两份纪念品和车马费,留下的名片上印着《海江都市报》汽车专刊主编的头衔,此人前天打来电话,称有一位消费者买了一辆高档车,刹车系统具有天生缺陷,要在汽车专刊曝光,希望通过追加广告投放的形式把稿子压下来,安主任觉得可疑,特地向老总求证。
向天歌让靳常胜给代理“海都”汽车行业广告的天金广告公司打电话核实,结果还真有一个叫崔吉林的业务员。向天歌火了,冲靳常胜喊着:“这些广告公司也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就敢明目张胆地毁我‘海都’的名声!”靳常胜说:“前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广告公司印的名片大多是这种瞒天过海的式样,规矩一点的,把某某行业独家代理公司的字样缩得很小放在下面最不显眼的地方,不规矩的干脆就印个报头在上面,以报社名义出入各种场合。你想,广告公司的业务员能奢望他们有什么素质?”“那不行,你马上把所有广告公司业务员的名片都拿一张过来,从明天起,统一格式和称谓,不合要求的一律作废,只给两天时间赶印新名片,如果再发现广告公司业务员冒用‘海都’编辑记者名义,就在报上刊发声明,取消它的代理资格。”
两人正说着,郑曙光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车胎又给扎了,这回倒好,左前轮、右后轮一块瘪了,连备胎都没法换了,一看就是刀片划的,你们说,我也没得罪谁呀!”
向天歌说:“怎么没有?你以为得罪人都是面对面地得罪吗?咱们空降过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得罪了,而且是得罪了很多人,因为咱们动了原来那个利益团体的奶酪。”
靳常胜望了一眼窗外:“曙光,你每次都把车停在车场的最南边,那里恰好是个死角,监视器看不到。”
向天歌说:“常胜,你琢磨点破绽,故意露出来,我怀疑扎曙光车胎和透露‘爱天使’文案的可能是一个人,另外通知保卫处和院子里的保安单独打个招呼多留点心。”
说着说着已近中午,向天歌的办公室因为在阳面,满屋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靠窗的写字台上,他问靳常胜:“管总和子凡好像都在报社呢,订几份盒饭,就在我屋里吃吧,一起议议这一阵子的问题。”
“爱天使”文案风波后,五个人十来天没有集中碰头了,管天亮忙于筹划海江新农村专版,天天往来于市郊之间,郑曙光基本泡在各个发行站,很少出现在报社,叶子凡把主要精力放到了专刊的选题策划和签付印上,一般在大厦里办公,只剩下靳常胜长期留守广告部,应付着大事小情。
盒饭送来了,米饭木须肉,向天歌和管天亮占据着写字台的两边,另外三人把饭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向天歌先没有吃,而是点燃支烟,说:“‘爱天使’的活动框架全部通过了,我的原则是下策赔本赚吆喝,中策保本赚吆喝,上策回本赚吆喝,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吆喝都赚到了。”
郑曙光喜素,把肉片都拨给了靳常胜,只留下黄瓜、鸡蛋:“发行这边的浮夸、虚报现象还在治理,已经见了些成效,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发行员的队伍极不稳定。咱们常说事业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现在倒好,事业萎缩了,待遇降低了,感情淡漠了,再说留人,拿什么留,总不能用绳子把他们都捆起来?就算捆了,不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月一千块钱,五冬六下天天半夜起来,又都是临时工,晚报那边一个月多加二百元就把人都引走了。向总,赶紧追加投入,没钱借钱也得烧,发行就是铺货、造势、打影响,我越来越深地体会到,新闻是什么,是广告的填充物,广告是什么,是新闻的粘合剂,发行是什么,是二者的氧气管,这根管一拔,一切就全完了。”
向天歌说:“你先做个预算,钱我想办法。无知者无畏,无欲者无畏,现在咱们就差一条无耻者无畏了,光脚不怕穿鞋的,但有一条,人手短缺别急着在社会上招聘,我看了花名册,广告部冗员重重,现在有新的《劳动合同法》,裁人处处受限,索性让他们轮岗去发行,干不了的知难而退,也算给咱卸了包袱。”
管天亮吃了不到一半,把饭盒一盖:“我早说过,短痛不如阵痛,可向总坚持敢碰硬,不硬碰,现在看,这一刀早晚要切的。如果动一个小文员,都千难万难,这个差事真的推不动了。”
靳常胜说:“推不动咱不推了行吗?你们看看我这儿,天天不是上访告状的就是软磨硬泡的,我都成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了。”
管天亮说:“广告这个差事,就是行走在天使与魔鬼之间。这个本事练出来,干什么都齐活。”
靳常胜说:“可我来了半年多,一个天使也没见着,反倒遍地魔鬼,这倒好,不光是魔鬼,还出来刺客了。”
郑曙光接过话头:“是呀向总,等哪天这刀如果不是冲着轮胎而是朝着胸口来的,你可得帮我申报烈士啊。”
向天歌赶紧向地上呸呸两声:“曙光,快闭上乌鸦嘴,你那上有高堂,下有儿郎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管天亮说:“我听日报那边议论,集团正在酝酿新编委会人选,你好像在名单里的。”
向天歌说:“让我干我也不干,这种环境下,那是人干的活吗?”
管天亮说:“呦嗬,你还就多情了,好像明天就宣布任命似的。要我说,真选上你,你还就干,与其让王八蛋领导,不如领导王八蛋。和日报那帮老油条过招,你总是学院派不行,你得拿出鱼市上混混的架势。”
叶子凡说:“这饭都吃了,正题还没入呢,时间紧迫,咱可不能泡在会里却又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办报和经营和管理根本就不是一股劲。报纸的灵魂在内容,广告的灵魂在发行,管理的灵魂在成本,队伍的灵魂在班子,拓展的灵魂在人脉,我觉得咱们得依次推进。”
向天歌点头:“子凡说得好,常胜,做一个KT板,把这几句话喷绘上去,作为广告部的参考准则。决战明年,必须实现两大突破,一是一个整版交不了报社一万五千元的,坚决消灭,而且这一万五是最低标准;二是拒绝年任务量少于400万元的广告公司。经济没规模和规模不经济的两种苦头我们再也不能吃了。为了保证这个结果,我概括了四个层面两个目的,一是用新闻制造声势,二是用活动打造品牌,三是用专刊深化服务,四是用广告传递信息。最后达到两个目的,就是让客户看到实效,让读者得到实惠。”
靳常胜又想起一件事:“大地广告公司刚才发来个传真,说要正式起诉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律师做做准备?”
管天亮说:“不怕他告,《海江都市报》不是独立的法人单位,连诉讼的主体都不对,法院肯定要打回去,先变更诉讼对象,改成海江日报,到那个时候,宣传部就该出面了。”
向天歌最后说:“还有两点要格外注意,一是各位的人身安全,我总觉得扎曙光车胎的人还会有所动作,他的举动不像单纯给你添堵而更像是报复;二是版面安全,广告部不是世外桃源,外省的好几份报纸都因为广告出了问题被停刊整顿的,子凡上次堵住了个大窟窿,家居版的一个香港的地板品牌广告居然打上了进口品牌的字样,幸亏堵住了,否则连写检查的机会都不一定有了。”
这千头万绪的,怎一个乱字了得,怎一个累字了得?四个人走后,向天歌反锁上门,倒在沙发上,一支烟叼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喷吐着,逐渐扩大的烟圈一层层地爬升,歪歪扭扭地碰到天花板,然后化成几道不规则的白线,慢慢地消失在房间里。
他关掉手机,拔掉座机的插头,拿出一直放在书柜顶层的酸枝木茶具,想着先睡一会儿,醒来品几泡铁观音,败一败心火,这时,门外响起来笃笃的敲门声,向天歌本想不理会,几声不应后也许来人就走了,但是那敲门声很是执着,间隔几秒钟敲上三下,向天歌透过毛玻璃隐约看到两个人影,他猜不出来者何人,没有约定肯定就是不速之客,看着来人没有离开的迹象,向天歌只好起身,拉开了门。
“打搅向总休息了,真不好意思。”向天歌一看,是李海珊、李海瑚姐弟俩。
“肯定不是真不好意思,不然就不会那么敲门了。”向天歌用手拢了拢压乱的头发说,“两位李总不请自到有急事吗?”
李海珊坐到沙发上,李海瑚站在她的旁边。李海珊从手包里捏出一根细长的白色烟卷,熟练地点燃,说:“向总,您一直不见我们,这几个月,我们可是度日如年,一百来万的款子押在报社动弹不得,我的公司早成了一潭死水,员工的工资都成了问题,什么时候把款子退给我们,您今天得有个明确的答复。”
向天歌说:“据我所知,你们的那8万元到现在也没搞清它的性质,究竟欠不欠,谁批示欠的,批示的原件在哪里都是个谜,要我答复的话,就是赶紧查清,尽快结论,有一张批示上写着为报社某领导办理子女入学搭进去的人情费,咱们今天索性把这脸皮一撕到底,你们也不用替谁瞒着,和我说不方便,集团还有纪检组,就在大厦的四层,你们把这个某领导的名字说出来,作为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李海瑚抢白道:“向总,不管怎么说,那些真的都是简总批示的。”
向天歌面露怒色:“如果真是简安祥签的字,那就是一份十足的卖国条约。”
李海瑚说:“就算是卖国条约,但他是报社行为,您不认报社总要认吧?”
向天歌脸色愈沉:“李总,广告讲究用模式去赚钱,但不是用蒙事去赚钱。你要是万八千的遗留问题,也许我就签字给你们些版面补偿,你这一开口就是8万,这样的手笔简直就是劫财劫皇纲、劫色劫娘娘的手笔,这样的档次和气魄遇上‘海都’这么小个盘子,值得你们这么劳神吗?”
李海珊摁灭烟头,赶紧出来打圆场:“向总,海瑚年轻,不会说话,您别介意。我不愿意倒老账,是怕牵扯进以前的领导,您也知道,这么大个数额,弄不好就把人送进去了。”
向天歌说:“你们和以前的领导究竟有什么瓜葛,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对于遗留问题来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看热闹的。既然是看热闹的,就不怕事情闹大,而且越大越好,越大越有意思。何况,如果简安祥和你们真有干系,那你们不是已经把他送进去了?”
向天歌一直没有打开手机,座机的插头也没有插上,所以这个下午他过得很是清静。他对姐弟俩说:“有时我真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广告公司,不知道你们是真精明还是真愚蠢。按常理,你暗箱操作的事情,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可你们不是,你们的大客户,凭什么让我来降价回报?我给你们讲个老豆腐理论,你天天去早点铺喝老豆腐,早点铺还是按照原来的一块钱卖给你,因为你每天只喝一碗,只有当你一次买上一桶时,才可能享受到他的折扣。我的老主任当年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的邻居老刘家的儿子有点憨,有一年冬天,从家里弄了些黄豆出去,然后在街上架起个锅,炒好了去卖,然后回家请功说:爸爸,我每斤卖了一毛二。你猜结果怎么样,他爸爸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说:咱买回来的黄豆就一毛钱一斤,再加上柴火呢,再加上包装纸和运费呢,这不明摆着做的是赔本买卖吗?我看过你们复印的批示,有几个客户天天做报花,见报量确实不少,那你们应该薄利多销给人让利呀,怎么能从上交报社的利润里扣除呢?”
向天歌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咕咚喝下一大口茶水:“李总,道理不用再讲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它固定的规矩和逻辑,就是好莱坞的大导演,戏也不可能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今天咱们谈的这些可以算作终审判决,如果批示子虚乌有,一了百了,如果真是简安祥的批示,还要等检察院最后的定性。”
李海珊见呆下去再无意义,起身告辞,从李海瑚的背包里掏出两条烟放在桌上:“向总,都知道您只抽这个牌子,顺便带了两条,没别的意思。”向天歌没有推辞,身在广告圈,吃吃喝喝在所难免。广告公司都知道他抽烟不改牌子,就轮流带个一两条过来,顺手放在桌子上,美其名曰“孝敬烟”,广告部每天迎来送往的,靳常胜把它们当作了招待烟。
向天歌拿起那两条烟准备放进书柜里,他忽然感觉掂在手上的分量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就拆开包装往桌上墩了几下,手伸进去碰到的不是规则的烟盒,而是厚厚的一沓钱,他把靳常胜和财务小孙叫进来,撕开包装盒,把钱一沓沓地抽出来堆在桌上,接着分别数了一遍,整整3万元。
向天歌写了个简要情况,让靳常胜和小孙签上名字,靳常胜问:“这钱怎么处理?”
向天歌答:“交到集团纪检组,把李海珊的手机号附上,让纪检组通知她到报社把钱领回去,让她懂得富人有尊严、穷人也有尊严的道理。”
小孙临出门时,告诉向天歌一个轻松的消息,金宝玉承诺先期打过来的200万元已经到账,另外又押了一张300万元的远期支票,25天后可以入账。向天歌冲她笑了笑说:“老天永远是公平的。”
马自达的女儿马燕是马家的招牌。从她入手,算是抓住了马自达最敏感也是最容易动情的神经。果然,从北京回来的转天,马自达就打来电话表示感谢。这是自从向天歌认识他以来,马自达主动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向天歌说:“马部长,您怎么还这么客气呢?总想约您出来表表心意,又觉得那样太俗了一些,谁不知道马部长是市委大院里有名的大雅之人呢?这回我还是沾了维也纳的光,马部长,说实话,马燕真是出类拔萃,您可一定下点功夫,至少先在咱海江的媒体上包装包装。”
放下电话,向天歌心想,报栏之事十有八九成了,和金宝玉的两千万的交易,他即将拿到一枚最重的筹码。当权的人一样儿女情长,而且有时也是蛮可爱的,以前真是错怪他们了。只要这个当权的人还会为妻儿动情,那么对他的付出就总会得到回报,也就是说,播种次数多了,总会开花结果的,没开花的原因要么是肥料不够,要么是撒错了种子。
晚上,马自达又给向天歌打来电话,说:“天歌,报栏的事最后部长圈了,还是要走招标的程序,初步确定的是下周五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咱们走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现在看来,你们这几家谁也不可能独占花魁,分段承包是大势所趋,关键是一分为几,按照目前排队的情况,你是第一,靳克晓的莱奥美广告公司第二,挂在市妇联名下的天骄广告公司也挤了进来,列在第三,另外就是道桥处的通达广告和公交集团的快捷广告,这两家虽然也有职能部门的背景,但业绩平平,估计多半是陪太子读书。你排在前面明显是沾了创意的光,但是你排第一不一定就能拿到第一的份额,你知道有时候实力和背景比起来要单薄得多,所以你的策略应该是保平争胜,如果最后和靳克晓打个平手就算胜出了。”这个信息让向天歌如获至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特别是“爱天使”文案莫名其妙地被人移花接木以后,他一直胆战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抛出一颗大炸弹来,他赶快问:“马部长,那您看现在我最该做的是什么?”马自达说:“靳克晓的优势除了晚报的背景以外,就是依托报栏沿途的中小学联合开展素质教育,你的优势就是那个设置吧椅和留言板、每月评选生活格言的点子,部长对这个创意很是欣赏,还专门和市文明办打了招呼,你现在想办法运作一下,最好是和日报搞一个‘我身边的文明’或是‘我为公德出点力’之类的专栏,把这个点子很自然地揉进去,来他个舆论造势,既成事实,赶在靳克晓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
向天歌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个高明的主意,他由衷地说:“马部长,您的知遇之恩我是永生难忘的。您随便这么一口吐莲花,就是我们苦思冥想多少天也看不明白的。今天我算拜着真佛了,栏目的事我马上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另外您如果不嫌‘海都’的庙小,我想请马燕寒假过来实习,就算勤工俭学吧,每个月开点稿费。”马自达“嘿嘿”地笑了:“天歌呀,你这糖衣炮弹供应得倒是蛮快的,那怎么成,她还是个学生,又是学声乐的,在你们那儿派不上用场,反倒让人说我占了‘海都’的便宜。”
向天歌也觉得有些唐突,身在官场,马自达的顾虑是必然的,他不可能在这些问题上授人以柄。这阵子,向天歌耳濡目染广告公司的请客送礼,也悟出了些门道,知道送礼的最高境界是送物要送那些对方心仪已久又舍不得买的东西,送钱要送得名目恰当又不留隐患,这样即使不是很隐蔽也让对方感到心里踏实。他说:“马部长,我向天歌办事您还信不过吗?我不会让马燕无功受禄的,今年是奥运年,我这筹备的好几项活动都是和艺术有关的,整个‘海都’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才。”马自达没有接这个话碴儿,而是说:“天歌,小燕就交给你带了,这孩子任性,在北京学了点哆来咪就心高气傲了,要是放在社会上看,她懂什么,该敲打的你就敲打,不过演艺方面她还是有些特长和资源的,你们就量才使用吧。”向天歌在心里笑了,这种托付意味着双方已经有了很多的共同语言,也有了很多的利益基础。他庆幸自己的工夫总算没有白费,就随口说:“马燕的事您就放心吧。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能不能把张力张部长约出来?”马自达沉吟了一下:“这个难度大一点,张部长是市委常委,虽然对你们的创意印象很深,但以一个都市报的名义邀请市领导怕不合适,除非你们搞个全市性的主旋律活动,让集团出面给部里打个报告。”向天歌恍然大悟,恨恨地用风在脸上扇了一下,这么直白地要见张力,不是明摆着对马自达不信任吗,这边的努力刚见成效,根据地还没有扎稳,胃口就撑大了,弄不好前功尽弃,他赶紧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没有高攀那么大领导的奢望,只是想如果有机会见个面,要好好汇报一下您对海江都市报的栽培之恩。”马自达“嘿嘿”一笑,算是给向天歌圆了场:“选日子不如碰日子,有机会自然会坐到一起的。”
经营感情比经营广告要难得多,特别是要经营到无所不谈、不再设防的程度更是难上加难。向天歌对这一段高层公关的收获还是满意的。一个有模有样的广告人,如果手里边不握着几个局长、区长,是很难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有马燕在中间穿针引线,马自达也就把向天歌看成了自己人。有一天,他甚至连对吴企全的看法都和盘托出:“企全身上有不少毛病,给我惹了不少祸,再这样下去是要跌跟头的。可他毕竟是我的内弟,你知道姐夫和内弟相处起来最微妙,说深了不合适,说浅了不如不说。他姐姐念我们在部队上这些年,全亏了他照顾高堂老母,看不惯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由他去了,可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财一色,将来是企全的两块绊脚石。唉,这些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嫂子说,企全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又大小是个处级干部,什么道理不懂,还用别人去教?”
公事私说,私事深说,向天歌忽然感觉他已经进入马自达最私密的圈子,就改了几句歌词对他说:“马部长,您也别太担心,要我说,您的这番牵挂就是吴主任最灵验的护身符。往后啊,我就算是马燕的哥哥,您是风儿我是沙,咱们缠缠绵绵共同把马燕来牵挂。侄子坐在广告船头,您老在机关岸上走,一呼一应,殊途同归呀。”马自达竟然被说笑了,频频点头:“天歌,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不过玩话归玩话,大格是不能出的。”向天歌说:“马部长,我仰慕您是因为您文武兼备,浑身透着儒雅之气,跟您学了这么久,还是熏陶出一点感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还是懂的,再说,您也知道,我毕竟在日报干了十几年,您尽管放心,天歌为您做的一切,不论大步小步,都是迈在规矩之内的。”
向天歌把马自达的意思第一时间告诉了回敬轩:“这回咱们抢得先手不容易,虽然招标会还没开,但是必须提早动手准备工程上的事了。报栏不是要装椅子吗,我找了市三建公司下属的一个施工队,经理答应工钱全免,条件是在日报、晚报上各发一篇稿子,我做了半天工作,说晚报是给老百姓看的,发了能有什么效果,可人家死活非要在晚报上登一篇,说看晚报的人多,他们公司就把晚报给每个职工订到了家里,我怕一出面引起靳克晓的警觉,你老兄看看怎么运作?如果拿到三分之一的工程,工钱至少也得六万多,这一省不是等于给报社多进了一笔钱?”回敬轩想了想:“日报好办,快到春节了,他们正要做一组年终盘点的系列报道,放在里面就行了,关键是晚报,现在基本不发这种成就性的稿子,我估计顶多搭着报栏这个重点工程的车在一版发个图片新闻。”向天歌问:“弄个特写不行吗,他们不正搞着个‘昨夜今晨’的现场新闻大赛吗,连文带片,多好的题材。”回敬轩一拍桌面:“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就照这个栏目下手。”向天歌逗他:“你这老总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稿子最好下周见报。”回敬轩说:“行,你就甭操心了,直接找我那个当副总编的同学去办。”向天歌很高兴:“咱先把这伏笔埋好,等到招标会结束,就可以开工了。”回敬轩说:“天歌,你光想着怎么占领版面了,忽略了一个小阵地,你那些个椅子背上也可以贴上不干胶广告呀!”向天歌眼睛一亮:“哎呀,我居然又去端着金碗讨饭,真是的,文化衫上还可以印广告呢,何况我手里有2000把椅子,设计好了,蓝椅背,贴上红色的Lg,连在一起,就是一曲流动的都市旋律。老回,如果前期招商来不及,就先贴上咱自己的形象,《海江都市报》,生活最需要,怎么样?”向天歌刚进广告部的大门,就听见生活周刊的记者围在一起议论,超市里的黄桃罐头全部脱销,土产店的鞭炮也几乎卖空。向天歌这才意识到,海江市一连几天都是鞭炮声响彻夜空,起初还以为是谁家遇上红白喜事,可是放炮的地方不断扩大,震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才知道是民间传说今年是灾年,阎王爷下凡专收童男童女,破解的办法就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要亲手买回来鞭炮,还得在上面系上红带子,然后还必须再买一罐黄桃罐头,让孩子吃了,取意逃之夭夭,躲过灾难。
向天歌插话说:“这肯定又是商家为了处理积压的东西编的故事。往年也有这样的先例,什么东西砸在手里了,做生意的就编点传说吓唬老百姓,但是今年不一样,百年不遇的冰雪灾害,整个社会都需要疗伤,人人需要心理按摩。”
向天歌想,人在脆弱时,判断力也是脆弱的,多么站不住脚的说法都宁可相信。日复一日的奔波,层层加码的指标,没完没了的应酬,准时准点的考核,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需要心理按摩的人。
上周报社组织体检,向天歌拉着运营小组的成员都去查了一遍。体检结果下来了,向天歌去年没有的毛病今年都出现了,甘油三脂的数值竟然达到3.66,高出正常值上限两倍多,血糖和血压也接近了异常的临界点,结论是中度脂肪肝和高血脂,建议他戒烟限酒,控制体重,增加运动。五个人捏着厚厚的一叠报告单都有些茫然。郑曙光说:“按说咱们可是够累的了,你看这体重,反倒一涨再涨。”“大夫不是说了吗,胖瘦和劳动强度没有太多的关联,越上夜班的人越容易发胖,关键在于心力的耗费。”“是呀,广告部的指标开始正常了,个人的指标肯定就要不正常了。”“任劳就得任怨,咱们别无选择。我可告诉你们,李暖上午又来了,磨磨唧唧的,怎么劝也不走,还是那档子事,要我说赶紧把钱退给她不就齐活了?”“太阳照常升起是不错的,但是升起之后,不是晃眼就是灼人,已经没有了阳光灿烂的感觉。”“不是有段时髦的话吗,高官不如高知,高知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不如高潮。想想有道理啊,人在低潮,一切都是暗淡的。这才多长时间,你看看哥五个,掉头发的掉头发,失眠的失眠,三高的三高,用不了一年期满,不等把别人逼疯,咱们自己先疯掉了。”五个人坐在体检中心的过道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又从身体说到了广告。
如今的职场是一个只有油门没有刹车的所在,除非大修,不会有哪个司机情愿主动停下来,即使突发一丝偷懒的念头,左右一看,旁边的赛道上车来车往,油门轰得山响,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之所以人人说累,就是因为没有缓冲。五个人发了一通牢骚,最后的结果仿佛是在议论别人的健康,把体检报告塞进包里,又分头忙去了。
只有向天歌没说具体的去向,他给艾小毛发了一条短信,把她约到了远离报社的一间隐蔽的茶社里。
一碟瓜子,一盘乌梅,一壶金针王,屋里的暖气调得很高,热气逼人。音箱里传出的是许巍《完美生活》的旋律: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体会这欢乐
爱恨离别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这是我的完美生活
也是你的完美生活
我多想看到你
那依旧灿烂的笑容
再一次释放自己
胸中那灿烂的情感
我多想告诉你
我多想看到你
那依旧灿烂的笑容
再一次释放自己
向天歌闭眼把歌听完,说:“特别爱听许巍的歌,就两个字,沧桑。不过对于我这个岁数,只有沧桑才能激活青春,只有残缺才能带来完整。小毛,我觉得你不能再这么晃荡下去了,女人三十豆腐渣,虽说你有才华有品位,可也禁不起时光这么打磨。”
艾小毛捏着瓜籽的手指在唇间停住,说:“你这新官刚上任,就怕影响你的光辉形象了。大老远叫我过来,就为了上一堂恋爱、婚姻、家庭课?”
艾小毛是那种骨感的女人,不丰满,但很玲珑,身上的每一处都透着飘逸的风韵。研究生毕业后,直接找到海江日报社自荐,先在特稿部做了两年深度新闻记者,因为文字优美,后来调进副刊部,从见习编辑干到编辑再到责任编辑,把副刊版办成了《海江日报》的金字招牌,版面上名家云集,读者中好评如潮,所以,这些年她好像与世隔绝,一直沉浸在淡然忘我的情调中,做事我行我素,说话无遮无拦,33岁了还孑然一身,属于有房有车没归宿的城市白领剩女。
媒体女性择偶,最难超越的是她们自己的眼光。因为她们接触的都是完成了奋斗过程只见到成功结果的男士,寻找真爱时,必然会把他们当作参照物立在一边。这些年,艾小毛与一个个追求者擦肩而过,她的心里,早已装进了向天歌。
艾小毛对向天歌心生好感说来简单,来报社的第二年,她要做一组关于传销组织内部运作流程的揭秘报道,恰巧遇上市工商局接到举报准备端掉一处传销窝点的行动,艾小毛和向天歌协同采访,路过人民广场时,有一个下肢残疾的乞丐趴在地上,向天歌走过去往那只空碗里放进了十块钱,还有一次,集团组织拓展训练,其中一项科目是跳出真我,主要培养团队精神和协作意识,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将双臂平伸,等待伙伴从两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来接住,遇到身高体壮的同伴,下面人的手臂会砸得很疼,艾小毛注意观察,很多男同事在同伴落下的一刹那,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臂缩回去,或者向下一摆做个缓冲用以减小冲击力,只有向天歌坚持着不打一点折扣,当时她就想,有同情心和敢于担当的男人一定可靠,
爱上向天歌,艾小毛将感情隐忍了很长时间。她知道向天歌家有娇妻,她不忍心捣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但是她又不能漠视自己这一份感情的存在,所以,痛苦始终纠缠着她,好在日复一日的写稿、编版冲淡了那些强烈的感觉,艾小毛屈指一算,已经有九个年头从她的手中这么不留痕迹地溜走了。有时候,艾小毛也说不清他对向天歌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类型,也许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欣赏,还没有生活上的依赖。反正艾小毛觉得,她和向天歌之间的情愫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不是秘密情人,但算红颜知己,没有肌肤之亲,但有非分之想,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有着惊人的默契,一个眼神能够替代许多语言,彼此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尽可率性而为,无须戒备,好像时下流行的“第四类情感”就是这样一种特征。
看你说哪去了?怎么敢给海江市的大才女上课,我是来听课的,到你这儿寻找个倾诉空间,这段日子,表面上看横冲直撞的,其实特别的孤独,也只有你能够理解我的心境。”此刻,向天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再没有缩手缩脚的羁绊,也没有瞻前顾后的顾虑,好像一个空心人,暴露在阳光下,接受艾小毛的检阅。
艾小毛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怜惜,她说:“天歌,以前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的人生比重与众不同,你的定力超越了你的年龄,可是,看看你现在,为了李海鸣的所谓义气,让日报那么多的人议论你,值得吗?”
向天歌说:“这哪里是义气?这是服从组织决定。”
艾小毛撇了一下嘴:“你就掩耳盗铃吧,哪一级的组织决定,还不是他们高层之间太极推手,利用你的血性去补那个连女娲都补不上的窟窿!没有任命,没有名份,你放眼全国,哪一份报纸是靠一帮帮忙的办成的?”
向天歌口气软下来:“这是消极的一面,积极的一面至少证明了我还没有失去好奇,咱们做新闻的,一旦失去好奇,世界就不再有趣。”
艾小毛轻叹一声:“天歌,你听我一句劝,一定听进去,既然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就没必要不管不顾,知道了广告经营四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就行了,等集团的班子变了,还不一定是个什么格局呢?后任肯定要否定前任,但是你要清楚,每一个后任终将变成前任,包括你在内。”
向天歌:“真有那天,李总不会袖手旁观。我算看明白了,人生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广告人更是如此。”
艾小毛接着泼冷水:“只怕那时他都自身难保,再说,简安祥时代的遗留问题都归零了吗?即便账目归零了,那人心、社会上的口碑怎么计算?这些软成本谁来替你买单?一年之内如果打不平,换了班子,你可就是那个替罪之身,败军之将不言勇,谁还会为你说情?你自己申辩又有谁肯坐下来听?”
向天歌摆弄着手机:“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给你读一条短信,是广告部文书小杨子发给我的:爱加爱是非常的爱;爱减爱是爱的起点;爱乘爱是无限的爱;爱除爱是唯一的爱。怎么样,很有味道吧?”
艾小毛不屑一顾:“有什么味道,小孩子的游戏。”
向天歌说:“那你给爱下个最简单的定义。”
艾小毛说:“两个字,惦记。”
向天歌不说话了,这两个字在他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是呀,在这个情感快餐时代,能够成为另外一个人长久的惦记的确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艾小毛说:“言归正传吧,我们版的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专栏下个月就开了,最终敲定的名字叫春天的故事——海江走笔三十年,历时将近一年,开发区独家特约刊登,我借这个机会,拉着招商局的负责人转了一圈,选定了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海江的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品牌,最后定下20家,每家做一版,他们对媒体的报价没有太多的概念,我给报的三万五一个版,居然一致通过,我随便起了个系列报道的名字,叫走近世界500强,你看让谁去正式对接一下?”
向天歌感激地望着艾小毛:“天爷呀,你这一出手就是七十万,而且名利双收,如果‘海都’满版写的都是500强的经营理念,还用得着到处标榜自己是高品质吗?小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艾小毛忽然小女人起来:“还不是看你被指标压得那个难受劲,要不然,就是坐在家里写小说,我也没兴趣跑那么远去谈什么广告!”
向天歌点点头:“是呀,3000万预付款、2000万报款是过年前必须进账的,明年上半年全指着这些口粮过日子呢。请你过来,就是想解决‘海都’出手不高的问题,三万五万的,得猴年马月才能凑够这个数?”
艾小毛说:“我可是友情出演啊,不能当长工使唤。我还纳闷你怎么胆子突然大起来,原来是真遇到陡坡了才正式借我过来的。”
向天歌老实地说:“主要还是想通了,人的两片嘴,最软也最硬,想怎么说还不是怎么说?你在乎也没用,你就这么做了,也不一定就有人说什么,你不这么做,也未必就没人说什么。”
艾小毛说:“谢天谢地,我就怕你一直执迷不悟。高庆国从来也没把你看作他的人,勉强同意你过来,一方面是给了李海鸣的面子,另一方面无非是利用你的几个馊主意,你倒自我感觉良好。记住了,被当作筹码的人,即使得到了赞誉,也是言不由衷的,他们永远不会给你真正的权力,甚至包括名分。”
向天歌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紫缎面的盒子,打开来,是一尊剔透的玉弥勒,慈眉善目,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绿幽幽的波动的光影:“小毛,快到你生日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男戴观音女戴佛,是为了让彼此互补,多从异性身上汲取没有的特质。这可和‘海都’一点关系没有,是用我的私房钱买的。”
艾小毛接过来,仔细把玩着,又虔诚地贴在胸口,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你天歌,但愿这个生日对我们都是收获的开始。”
把艾小毛送到小区门口,两个人又坐在车里说了会儿话。夜晚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冰冻的味道,艾小毛本想请向天歌上去小坐,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来。他们呼出的哈气给挡风玻璃涂上了一层雾,隔离开车内外的视线,向天歌轻轻揽住艾小毛的肩头,嘱咐她早些休息,然后打开车大灯,两道光柱指向远方,把艾小毛的身影拉长了投在地上。
刚到广告部时,向天歌是没有私房钱的。他每月仅留下些零花钱抽烟买书,其它的进项全部入库。这样做,一是为了显示能力,以便验证谢真真当初的选择是英明的;二是想给老岳父一个安慰,别觉得委屈了他们的掌上明珠;但是后来,向天歌的钱越挣越多,谢真真的管束也越来越严,隔三岔五地查他的钱夹,或者拿走银行卡去刷余额,向天歌渐渐感觉不自由了,就另辟蹊径将一部分钱截留下来锁在办公室,总额在两万元左右,11月份惊险凑数过关的那一万五千元动用的就是这笔私房钱。
限制男人好像是女人天生的爱好。女人在家里掌握了财权就仿佛拥有了天下。所以男人为了避免在外边闯荡时捉襟见肘,只好用私房钱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和尊严。这是很多女人永远看不明白或者看明白了也不情愿做的事情。
头几年,向天歌开着报社配的车上下班,那时私家车尚未普及,谢真真觉得这辆车让她在单位上下、街纺四邻前挣足了面子,仿佛那辆车根本用不着烧汽油,单凭旁人羡慕的目光就可以开走似的。那段日子,本来上班不是很远的谢真真故意让向天歌每天绕道送她,在路上遇到刚下公交车的同事,她总要夸张地大喊一声,然后说“上我的车吧,搭你一段,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向天歌心里恼火,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小市民,一辆车就烧得不会走路了。谢真真却不以为然:“现在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气人有笑人无,好日子不是眼红红来的,是用本事换来的。他们要是生气,得先生气为什么没有投胎一个有本事的爹!”向天歌说:“得得,又来了,三句话不离你爸爸。都奔四十了,指望老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得练着自个儿长能耐。”谢真真嘴一撇:“得了吧,你的能耐还不是咱爸给的,就凭你当初那土得掉渣的模样在大城市里混成这份,没有人托着你,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扎不出这个局面。天歌,到什么时候,你也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向天歌把话题一岔:“要不让你分管档案呢,口袋里没别的,装的净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向天歌把谢真真的虚荣和任性归结到她的家庭上。他对岳父倒没什么反感,但是岳母修琴是他心里最不敢苟同的一个人。谢真真是她妈妈的一个忠实的翻版,见多识广,却又小市民习气严重,多年来,向天歌一直有个固执的看法,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女其实眼皮子最浅,谢真真之所以极力扶植他,无非是要把这种享受惯了的舒适生活继续下去。
谈恋爱时,谢真真也曾有过一段小鸟依人的日子。向天歌的条件当时在学校里还是蛮出色的。连续两届出任学校诗社的社长,而且有几首诗作还发表在国家级文学期刊上,是海江大学小有名气的才子。向天歌长得墩实,口阔鼻方,只是个子有些矮,谢真真最后选择了他,他是心存感激的,毕竟对于他这样一个在海江没有任何根基的外地孩子还说,干得好不如娶得好,第一班搭上的是什么样的车极其重要。但他始终搞不懂的是为什么结婚以后谢真真仿佛变了一个人,除了醉心于机关那套复杂的人际关系外,再无其它爱好。向天歌有时觉得谢真真就像一个怪物,矛盾得叫人哭笑不得,算计得叫人无法忍受。比如买一件她喜欢的文胸或香水,一掷千金连眼都不眨,可每次洗完衣服,她都故意将没有挤净的水滴在阳台的一堆废报纸上,她说报纸贩子们就是这样的窍门,淋湿之后分量会重出好几斤。
回到家,向天歌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谢真真正歪在沙发上看连续剧,飘忽的眼神把向天歌吓了一跳。向天歌知道,这种眼神是谢真真渴望做爱的信号。向天歌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那就是结婚不久的一段时间,谢真真任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次做爱都要骑在向天歌的上面控制着节奏自我陶醉,让向天歌找不到一点男人的尊严,而且,谢真真因为害怕怀孕,不管多么动情,总要及时刹车戴上套子,让向天歌大为扫兴。到了广告部后,向天歌每天星夜兼程地赶场,两个人渐渐疏远了床第之欢。遇到谢真真强行索爱时,向天歌也是敷衍了事,弄得她半饥半饱。这会儿,谢真真穿一身曲线毕露的睡裙,向天歌侧脸一看,里面好像没有乳罩和内裤,因为没生过孩子,谢真真的体型一如少女。见向天歌不搭腔,谢真真不再说什么,朝茶几一努嘴,说,有一杯热露露,刚温过的,你快喝了吧,暖暖身子。向天歌凑过去端杯子时,被谢真真一把抱住,他没有准备,一下子压在谢真真身上,谢真真喘息着附在向天歌耳边说:“多少天不亲热了,今晚你好好给我一回?”向天歌说了句“我去洗一下”就赶紧钻进卫生间,谢真真在外面催着,快点呀你倒是,就来就来,向天歌不敢怠慢,一扭身出来,抱住谢真真,谢真真“啊啊”叫着,向天歌就开始了播撒雨露。正值情浓,谢真真急促地说:“天歌,天歌,我要来了,让我上去”,向天歌没有搭腔,只是紧紧压着她,更猛地冲锋陷阵,像是在发泄积存的委屈,谢真真也不再坚持,任由他疯上疯下,向天歌快坚持不住时,谢真真使劲顶着他的前胸,说:“先出来,去找个套子”。向天歌戛然而止,他实在不明白谢真真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女人天生的母性,就有些恼火地问:“你就不能给我生个孩子?”谢真真说:“生什么,多受累呀,就咱俩不是挺好吗?你快去呀”。向天歌挪过身子,兴味索然,一时无语。
不知什么时候,艾小毛将向天歌从定福庵请来的《叹世万空歌》分别按两个韵脚套改了一遍,用打印机打出来,压在他的玻璃板底下。向天歌默读了起来,艾小毛是这么改的:
《盼世万满歌》:东西南北走一圈,看得浮生总是满;天也满来地也满,人生得意须尽欢;日也满来月也满,来来往往盼团圆;山也满来水也满,山水常在心中转;田也满来地也满,难得心境总达观;金也满来银也满,金银常把欢乐换;夫也满来妻也满,多少愉悦在其间;男也满来女也满,男欢女爱保平安;生也满来死也满,生死永恒一瞬间;满手来时满手去,但愿时时心自满。
《赞世万好歌》:东西南北走一遭,看得浮生总是好;天也好来地也好,天地之间数来宝;日也好来月也好,日月同辉星光耀;山也好来水也好,山水常在心中跑;田也好来地也好,田地肥沃吃得饱;金也好来银也好,金银常把欢乐找;夫也好来妻也好,夫妻本是同林鸟;男也好来女也好,男欢女爱不可少;生也好来死也好,生死相依全勾销;好手来时好手去,但愿心间存美好。
向天歌默念着,眼前倒像是洒满了阳光,明晃晃的,暖洋洋的,只是这明亮、这温暖一闪即逝,他知道花无百日红,“满”和“好”不过是人们世世代代的渴望,十有八九是不如愿的,就深深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空落,他知道除了生活里特别的变故,日子每天其实都是一样的,发生变化的只是心情。在向天歌看来,日子就像吃饭,好也罢,歹也罢,只要饿了,总要吃的。人们向往好日子,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烦恼中度过,所以要用想象弥补无法得到的缺欠。唉,向天歌想,欲望就是人给自己挖的一个坑啊,就是给自己绾的一个套啊,然后还心甘情愿地往里面钻,往里面跳,钻不进去的不但不觉得庆幸,反而好像比别人矮了一头,心里老大的失落。其实,人是活在永远的攀比之中的,都是爹娘给的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你就那么牛气逼人?特别是攀到一定台阶的人,只要还能伸得动腿脚,谁也不会主动消停下来。
向天歌的另一个痛苦在于无法预知也无法安排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接纳艾小毛,对艾小毛,他相信自己是真心的,可是,曾经信奉完美主义的向天歌因为艾小毛中途介入他的生活,那种不是原装原配、原汁原味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向天歌怀疑自己被强迫症和抑郁症双双缠住,他害怕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精神崩溃,一直想找个明白人倾诉这种苦恼,但是又迟迟不愿意将这最私密的想法抖搂出来亮给外人,最后,还是心态逼着他妥协了,他选择绳子仁做他的倾听者。
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和上次见面不同,状态刚好翻个个儿,绳子仁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沉稳中有一种经过稀释的快意往外洋溢着,他说:“你怎么现在成了林妹妹,整天长吁短叹的?”向天歌又叹了口气:“我可不就是林妹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大概天生就是受累的命,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情人,你看,这下面还没小的呢,就狼狈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绳子仁笑了:“得了,说着你还来劲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你别欺负我写了这么多年材料,就背不出《葬花吟》?那么多风浪你都闯过来了,还能有什么沟坎,你快说吧,别酸了。”向天歌说:“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那个艾小毛,你不是也见过吗,对她,原来还能心静如水,可是现在,突然觉得好多事我也掰扯不开了,累。”绳子仁说:“那是,有情人的人哪有不累的?”向天歌说:“问题是小毛她不是我的情人。子仁,听你这番话,就知道你是没有婚外爱过的,婚外之爱,也许不真不长久,也许瞻前顾后另有所图,可是有味道啊,像我这种情况,婚内之爱又怎么样,真真在外人眼里总像个三好生,家庭好,工作好,脾气也好,你说她有什么原则问题吗,还是真没有,无非就是霸道点,贪图安逸,不愿付出,我受不了的就是她对生育的不正常的抵触,剥夺了我当爸爸的快乐。”绳子仁说:“依我看,婚外恋这东西,和毒品差不多,不能试,沾上后总体算下来,麻烦肯定要比快乐多。你想啊,你爱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不假,可你爱的实际上是你眼下这桩婚姻的遗憾,前提就是没有把它当作必须要有结果的感情补充,这样的话,时间一久,肯定会有一方不平衡。你说你的那个艾小毛这些年不要名分,不在乎自己默默地躲在幕后,我看未必,情人的情话,酒鬼的酒话,都是不可信的,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的爱呢?名分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保证光明正大享受爱的吗?”
看着向天歌无言以对,绳子仁接着说:“我跟你说,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要不怎么叫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呢?就是ED的人,看见美色也会动一动心的。在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胆量,我是没有气力。回家有个人把包给你接过去,喝醉了有个人给你捶捶后背、递过来一个脸盆让你吐、搁杯茶水让你漱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其实已经足够了。情调只能是偶尔的调剂,不能陷得太深的。我告诉你,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不变俗气的,因为生活本身就俗不可耐,就是你的那个艾小毛将来也不会例外。天天柴米油盐加孩子,谁还能风花雪月?你现在是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还能推着走,等有一天瞒不住了,推不动了,还不是要做出选择?所以,决断是早晚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谢真真一直不知道,艾小毛能有足够的耐心等吗,她真的会无怨无悔地慢慢陪着你老?说老实话,我是不信的,因为感情不可能飘浮而生,总得找个依托落下来,而且心思是会随着岁数变的,你不可能永远青春吧,你的心态呢,十几年如一日?所以呀,现在说开了最好,免得到时候接受不了。”
向天歌不说话了,仔细咂摸着滋味:“子仁,你说你这么一个从一而终的人,感情之事,倒比我看得还透。”
绳子仁说:“无所谓透与不透,区别在于局内局外。还有个技术性问题,别怪我多嘴,谢真真不喜欢孩子,是因为她没生过孩子,你就那么笨,不会在安全套上做点文章?”
绳子仁的一番话,在向天歌心里激起了波澜。他不怀疑艾小毛的真情,只是觉得必须有一个选择,哪怕暂时实施不了,也要有个大的方向,不然很可能最后鸡飞蛋打。
报栏工程的争夺终于有了结果。和马自达透露的一模一样,《海江都市报》广告部和靳克晓的莱奥美广告公司分别获得了40%的份额,余下的20%留给了市妇联名下的天骄广告公司。为了避免报栏几公里千篇一律的呆板,三家负责的部分根据途经路段的特点以及周边建筑的风格采用了不同的样式和颜色。
第二天一早,向天歌就接到了李海鸣的电话,说《海江都市报》最近成了邮电局,接二连三地有匿名信寄过来。先是海江市委宣传部、海江市新闻出版局、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纪委收到了针对向天歌的同一内容的举报信。信只有寥寥数行,但制作煞费苦心,是从字帖中剪下相应的字然后一一拼成的句子,里面提到的问题一共三方面:一是收受广告公司贿赂,二是假公济私,利用版面资源低折扣买房,三是生活作风堕落,公然包养情人,三封信的邮戳上是一样的投寄地址。接着海江日报集团办公室、总编室也同时接到了同一内容的匿名举报信,信是打印的,一共三页,大致意思是:向天歌一手抓新闻,一手抓广告,严重违反了有关部门关于采编、经营两分开的要求,另外,向天歌在广告部里拉帮结派,打压异己,分配不公,民怨极大。向天歌一边听,脑子里一边闪回着广告部所有员工的名字,他有种疑人偷斧的感觉,好似人人都有写信的嫌疑,可究竟是谁,都像,但又不好锁定。
“你在听吗?”李海鸣在电话里问,“虽然暂时无法确定具体的写信人,但范围出不了代理公司和广告部这两个圈子,肯定是你们的做法伤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天歌,你要安排人明察暗访,连同扎曙光车胎的人,尽快有个结果,该清理门户时,绝不手软,否则市里就算支持咱的试点改革,你这儿总是骚扰不断,也会给人留下工作缺少技巧和政治上不成熟的印象。”
向天歌十分矛盾,他知道运营小组空降之后的一个月里,建章建制,封堵跑冒滴漏,猛药下过,势必迷倒一片,怀恨在心的人估计不在少数,但是眼下一要过年,二要招商,稳定压倒一切,如果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个”的想法,闹得人人自危,未必能够挖出真正的黑手,反倒会殃及无辜,以后的工作更难开展。
向天歌临时决定将运营小组一分为二,他带着叶子凡全力解决遗留问题,尽快完成招商工作,管天亮带着郑曙光继续通过对海江市高档社区的扫楼完成读者结构的优化,同时将每天的广告价格统计、画版等所有涉密的事务性工作都交接过来。
向天歌把怀疑的几个人通报给管天亮,其中包括靳常胜,要他密切注意这几个人的动向。
“这哪是运营小组,我看改成侦探小组得了!本来是执政党了,却干起了地下党的事情,我叫管天亮,现在倒好,还得管天黑。以后咱们也别开会了,你让小杨子以送饭的名义,把要签的纸条藏在米饭里,吃完了,再把空饭盒端走传达你的指示。还有,靳常胜是有点没心没肺,但总不至于吃里爬外吧?”管天亮正开着车,通过耳机传出的声音忽断忽续。
“常胜的官瘾很大,总想管点人和事,以前没人拿他当回事,现在有了点权力,又爱喝酒,贪些便宜,一直管着画版这个环节,我听几个代理公司说过,哪个客户送他点好处,他就让画版员把人家的广告位置放得好一些,我担心他是无心之过,很多内部情况在酒桌上不自觉就透出去了。”向天歌的话音刚落,靳常胜就推门进来了:“编辑部的奥运会采访计划报过来了,体育部准备派三个人去,总预算40万元。”
“让他们歇着吧,站着说话不腰疼。整个海江市才给了20个正式采访名额,咱们根本没在名单之列。去了也进不了赛场,窝在酒店看电视转播写稿子不是白扔钱吗,还不如直接用新华社的稿子呢。你别管了,我和老回去说,最多批10万元,用于前期和外围采访,进入奥运军团的海江籍运动员马上就要封闭集训,体育部可以做做探营和比赛时的连线。”
任何单位都是如此,实权派如果树敌太多,被边缘化的人自然就结成统一战线。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市里和集团接到的匿名信还没查出眉目,几家核心代理公司也接到了匿名信,写信的目的很明确,意在动摇军心,原文是:我以一个知情人和有良知的新闻人加广告人的身份奉劝你们,再也别拿自己的血汗钱去打水漂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海江日报》的发行量是20万份,《海江晚报》是50万份,《海江都市报》只有7万份,广告价格分别是每个版8万,12万和3万,广告提成是4%,5%和8%,广告公司加价是50%,70%和120%,从这几组数据,你们不难看出,投到“海都”的广告费大部分都让中间人和广告公司拿走了,而效果却极差,所以希望你们三思。
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匿名信让向天歌无奈地笑了。他用笔漫无目的地在一张B5纸上写着广告部人的名字,希望通过字面破解着其间的含义。也许是巧合,运营小组五个人的名字都是寓意深刻的,但是现实好像并未因为这些名字的意蕴而特别眷顾他们。你看,向天歌的歌已经不是欢歌而是四面楚歌,管天亮的确还要兼顾天黑的情况,郑曙光的意外连连令曙光无光,叶子凡自从到了广告部就开始了他的不凡之旅,靳常胜更是没有一天省心的日子,在与旧有弊端过招时,常胜常常变成常败……
一股凄凉的感觉涌上了向天歌的心头,当初接手“海都”时预测的那些暗箭终于有计划、有步骤地射来了,更为可怕的是,他只能感知被射中的疼痛,却不清楚那一支支箭到底来自何方。他唯一有把握的是,诋毁他的人,如果一定给他难堪的话,还会有所行动,只要他在动,就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烟盒事件”后,红日广告公司对对账之事采取了冷处理,人见不到了,广告也见不到了,报花、报眉和报底这三类被读者称为膏药的广告从版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向天歌为了版面美观,早有取消这三类广告的打算,但它们毫无征兆地不辞而别,在现金为王的年关岁尾,还是让向天歌有些措手不及。
财务室打出的报表清晰地显示,红日广告公司已有两个月未向报社交过一分钱,总欠款45万元,但是因为那笔8万元的糊涂账尚未定性,欠款只有作为挂账暂放一边。对于遗留问题,高庆国提出过明确要求,另起炉灶,不追过往,所以,一旦遇到这方面的纠缠,李海鸣和向天歌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子夜时分,向天歌的手机来了条短信,他一看,是李海珊的名字,内容很长,他连续翻了四页才全部看完:
向老师,您好。账已和财务小孙对完,报社方面显示我司欠款8万,我司账面反映不但不欠款,报社还需给我司提供总计3万多元的广告版面。报社冻结了我司今年交到报社的20万元保证金,我司一至十一月共刊发广告168万元,减去8万需交款70万元,再减去20万元保证金,还需交50万元,我司8月和月分别交过22万元和21万元,如此计算,尚差报社7万元。为了不让您为难,也解现金之急,准备明天付7万元,我们也很吃紧,其中3万是找别处借的。
向老师,我对现在发生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尤其是您给了我很多帮助与支持,对此表示万分的感谢。其实,我决不想和现任领导对着干,我的要求也很简单:第一,8万如何处理请报社尽快拿出办法;第二,明年这个行业还是我们来做,以上问题希望继续得到您的理解和帮助。如方便,明早请和我通个电话。
曾经有传闻说李海珊姐弟是李海鸣很近的亲戚,向天歌当面对证,李海鸣说,现在的事情没法说,只要姓一个姓,就总有认亲的,如果真是亲戚,我会幼稚到连这点嫌疑都不避讳吗?
向天歌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叶子凡的电话:“快一点了,还没睡吧?我想明天一早约红日广告到报社正式对账,你也来,最后所有当事人签字作为证据。”
叶子凡:“正看碟呢,《集结号》,你说现在谁还靠得住?我听说李海珊是想瞒天过海,最后弄个不了了之,即便和报社撕破脸,她再来个曲线救国,另外注册一家公司,他们幕后掌控,然后,继续在招商时拿到这个行业。这样,既回避了那么大一个债务问题,也不放弃他们最熟悉的领地。”
“她也太低估咱的智商了。这就好比两口子闹离婚,以后我愿意娶谁那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她有什么资格限定我非得娶她的妹妹?你一会儿给李海珊发条短信,让他们明天对清楚了账,然后和咱俩一起谈。”
转天,向天歌依旧忙他的事情,临近傍晚,财务小孙短信汇报:原定上午点对账,后改为下午3点,3点半仍不见人影。我打电话询问,她总说不舒服,明儿再说……明天何时来,得听她消息。唉!她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向天歌快速回复:不用再催,顺其自然。他清楚,这一回合的主动权攥在李海珊手里,那8万如果存在,她在给报社的应付款中已经扣除,她的公司没有受到一点损失,如果是子虚乌有,那么,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除非诉诸法律,否则不可能追回一分钱!
广告公司的脸,就像二八月的天,说变就变,约定对账的第三天,李海珊给向天歌打电话要求面谈。
向天歌笑得很开心:“李总,这回你满意了吧,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接着又给我换了一颗红心,为什么是红心?还用说吗,因为我的心在流血。人与人相处,最难得的是信任,最害怕的是寒心。这两条,你该给我的都没给,不该给的都给了,还有什么谈话的基础?”
“向总,我可不是有钱赖账,我是真没钱。您要这么逼我,要不我去卖血,实在不行就去卖身!”
“这些话,你和我说得着吗?大版大版的广告做着,到了年底,一句没钱就把我打发了,报社好几百多号人等着吃喝,我怎么交差?现在都是义务献血了,卖血违法,卖身更不行了,有扫黄打非办公室管着呢!”
李海珊当然听得出向天歌的揶揄,但她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说老实话,和报社打交道,我没少吃亏,你们的前任朝令夕改,我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你就走出林子,没有蛇了,不就没有被咬的危险吗?李总,我没有你见多识广,做不到举重若轻。你说的这些歉意的话,在我看来都很苍白,你口口声声说是怕我知道了不好交差,但到最后最不好交差的就是我。我的感受就是你对我缺乏最起码的尊重和信任。这种伤害,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轻松化解的。”
“向总,我是真有难言之隐,不瞒您,以前和简安祥操作的一些事,不是都能拿到桌面说的。把账挂起来,就是希望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广告公司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很正常,哪个单位没有临时过账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不好拿到桌面上说的问题,我倒劝你,出局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是替人受过吗,那就一扛到底,否则,你可能两边得罪人。但不管怎么说,你这次不辞而别是向整个运营小组下的战书。这张考卷太难了,说俗了,这一手,太狠了。哪怕你给我编个善意的谎言,我也有个思想准备。可你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所有的广告都撤了,甚至没给我留下卖房子卖地找下家的功夫。”向天歌不想再费口舌,说“这件事你一定想清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可能像个要小钱的天天跟在你后边”。
不知什么时候,金宝玉站在了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向天歌打电话。向天歌做了个随便坐的手势,同时扔过去一支烟。和向天歌熟络了,金宝玉说话不再顾忌:“向总呀,给我介绍个记者小妹怎么样,好多行业的女孩我都玩过了,还就是没沾过女记者,你给我介绍一个,每月我出五千块怎么样?”向天歌挥着拳头指向金宝玉的脸:“真想揍你个生活不能自理!这是哪阵邪风把你吹来了?”金宝玉说:“路过这里,上来坐几分钟,报栏的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吗,我是不是先拨过点公关费,让你们各个单位走动走动?”“公关费我怎么下账?你自己做一版形象广告吧,招商的、招聘的、拜年的,什么都行。”向天歌一声叹息,唉,眼前这个叫金宝玉的人,除了有钱,别无长处,可人穷志短,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既让人恨又让人想的钱呀!不过他在心里觉得金宝玉比报社的很多人可爱多了,至少他不虚伪,想什么就不加粉饰地说什么,这种风格在报社里边是永远不可能的。
金宝玉刚走,管天亮就进来了:“送走了小财神爷,一会儿带你见一个大财神爷。”向天歌打趣道:“我可是扛指标的人,一年八千万,以后再出去吃饭要明码标价,按分钟收费。又去见何方神圣?”“跑了这几个月的郊县,果然有收获,海江酒厂明年准备推出一款极品酒,名叫海江玉液,他们老总委托了北京的一家全案策划公司,结果出来的创意被全盘毙掉,今天他们内部有个活动,希望和你先见个面。”
两个人风风火火赶到喜来登大酒店,向天歌的车还是那种最老型的桑塔纳,车身的白漆掉得斑斑驳驳,内饰旧得不堪入目,更落伍的是没有助力转向和电动车窗,拐个弯,差不多要使出开大公交车的气力,放下玻璃窗,也得用摇把摇,因为是隆冬,刚一点火,排气管嗡地一声闷响,喷出一股黑烟,这辆车还是海江日报八年前配给各部门的,已经跑了二十多万公里。在名车云集的喜来登停车场里,显得十分刺眼。
即将开始的是个小型冷餐会,主要为了和经销商沟通情况。海江酒厂总经理曹大卓把向天歌和管天亮让到单独的一间茶点室,殷勤地说:“向总,管总这么拼命干,您这当老总的还不得赶快给加薪?”管天亮说:“我们老总是经常给我们加薪,但不是‘薪水’的‘薪’,而是‘辛苦’的‘辛’。”向天歌说:“现在哪个单位不是这样?想干点事,干成点事,不付辛苦是不行的。”
谈了四十多分钟,向天歌起身告辞,曹大卓客气地一路送出来,管天亮想起那辆破旧的车,一个劲儿地阻拦:“就到门口,请留步,外面凉,小心感冒。”曹大卓终于在大门口的台阶处停住脚步,目送他们走向停车场。向天歌埋怨管天亮:“看你刚才那个滑稽劲,我偏不信这个邪,就让他们送呗,这有什么丢人的,成长中的媒体不都是这个样子?穷不是咱的错,可是以后如果不支持咱们,就是他们的不是了。”管天亮呵呵乐了:“真佩服你的心理素质,居然把个寒碜都当成了资本。”向天歌打开车门:“以后让你佩服的事还多着呢!”
艾小毛的拔刀相助,让向天歌感动不已。很久以来,他一直觉得亏欠着她,飘忽不定的关系像一团空气在他们之间荡来荡去。这天,艾小毛心血来潮,说想去看看冬天的大海,向天歌也想趁机放松一下,就答应下来。艾小毛说路不熟,又辛苦,不如找家旅行社安排,向天歌按照报纸上的旅游广告打过去咨询电话,对方说可以单独成团,派一辆轿车,安排一位司机兼导游,只是费用比大轿车高出一倍多。艾小毛舍不得多花那一份钱,就抢着报了个北戴河两日游的团,周六清晨5点钟集合,周日傍晚回来。
向天歌告诉其他四个人要回老家看看,来回大约两天。
周六,天刚麻麻亮,向天歌就叫了出租车,先去接艾小毛,然后一同赶到集合地点。旅行社安排的是一辆荷载20人的中型旅行轿,向天歌一上车就看见第二排的座位上有一家三口靠在一起,一件大衣式的砖红色防寒服盖住了脸,向天歌想可能是孩子起得太早的缘故吧,也就没再留意。车开出一段后,那两个大人坐直了身子,女主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向天歌往前凑了凑,仔细一看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文晓娜。他暗叫不好,捅了一下艾小毛,凑在她耳边说碰到了广告部的同事。他们和文晓娜仅仅隔着五排座位,他侥幸地想,文晓娜不认识艾小毛,如果她不刻意回头的话,也许发现不了他们,到了目的地,他们干脆脱团单走,玩上一天再坐火车回海江。向天歌不敢说话,用大衣盖住脸佯装睡觉,他不知道这沉默的几个小时如何熬得过去?
开到服务区,车上的人三三两两地下去方便,向天歌有些内急,但那一家三口按兵不动,他也只好忍在座位上。这时,文晓娜的儿子睡醒了,用肚子贴着椅背伸懒腰,恰巧看见向天歌,他想再躲也来不及了,孩子喊了一声,妈妈,这不是你们单位的向大大吗?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文晓娜回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向天歌,仿佛在问,这个日理万机的当家人怎么会冰天雪地地跑到北戴河度周末?她略显难堪地打招呼:“向总,真是您啊?”向天歌尴尬地说:“是呀,是呀,这不作协有个采风活动,一起过去看看。”文晓娜将信将疑地瞄了一眼艾小毛,她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报社的大楼里见过,但是又拿不准,就礼节性地点点头,带着孩子下车去洗手间了。
由于文晓娜的意外出现,北戴河的海成了郁闷的海。向天歌度日如年地挨过两天,跟着原班人马返回海江。他担心一旦脱团行动,更会引起文晓娜的怀疑。回来的路上,艾小毛轻轻做着检讨:“我就是因小失大的典型,要不是心疼包小车的钱,也不至于让你这么被动了。”向天歌宽慰她:“这算什么,就当个花絮吧。”虽然意外不断,但他的动作要快,声音要小,招法要准,效果要实的十六字方针还是英明而且奏效的,他暗暗庆幸听了郑曙光的话:干广告,千万别做心实的土命人,什么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个擦边球不打,谁也不可能赢得比赛。
悻悻的向天歌观察了两天,没有从广告部员工的脸上发现有关北戴河的痕迹。他略微放下心来,至少说明文晓娜没有把这次巧遇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叶子凡的统领下,《海江都市报》的专刊赢得了业界的一致好评,特别是他策划的品牌周刊,打破了广告部自身的行业限制,最大限度服务市民生活,营造识品牌、用品牌的氛围。品牌周刊的开篇言论《品牌就是力量》赢得满堂喝彩,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力专门在其中的两段话上做了批示:扶优就是最好的打劣,今后还可将这个主题延伸下去,力争在全国叫响“海江造”的概念。
那两段话是这样写的:中国药行有个同仁堂,它的堂训就是“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位虽贵必不敢省物力”,说的就是最简单、最浅显的真理——货真价实。当下的市场,没有不聪明的消费者,只有不精明的生产商。不可能有一款假冒伪劣的产品能够骗得了消费者一生一世!
品牌已经成为生活或者市场的主宰。赢得用户时,品牌是影响力;开拓市场时,品牌是战斗力;创造价值时,品牌是生产力。
市领导的批示表扬在手上还没有焐热,发难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是海平面商业广场副总经理赵小平:“向总,您看今天‘海都’的‘潮流尚品’版了吗?头条的稿子《百货谁称王?大海江!》是什么意思?我们今年给这个版投了四十多万的广告,难道就是为了包装我们的对手?”
大海江百货公司和海平面商业广场是海江市百货业的一对龙头卖场。不同的是,前者是海江市商务委旗下的第一百货公司股份制改造后重新起的名字,后者是一家国内连锁的百货大鳄,两家商场的坐落位置隔路相望,定位、规模极其相似,同质化的竞争让它们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每到年节促销时,广告绝不能放到一个版上。向天歌因为和两边的老总都是朋友,一直相安无事,两家商场还同时作为“潮流尚品”版的战略伙伴协办了“海都”的许多时尚活动。
赵小平的怒气似乎还没消:“贾总早晨看到报纸,把我狠狠数落一顿,他的话说得很难听,我这边让人玩了,你们还帮着别人数钱,这关到底是怎么把的?他对稿子的其他地方倒没说什么,但是这个标题对他刺激太大了,他说这是‘海都’在向‘海平面’公然挑衅!”
赵小平的一通抢白让向天歌无话可说。当时他把两家商场拢到一起的创举轰动了整个海江广告界。在此之前,还没有一家媒体能够让它们和平地出现在一个活动中,即便曾经一报独大的《海江晚报》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可是现在,怎么收场呢?他在心里有些埋怨叶子凡,这个失误未免低级了,有些企业,天生就是死对头,有你没我,怎么办,他们是对头,对于广告部而言可都是甜头,谁的钱都得挣啊,就把他们当成面团,捏在手里揉吧,需要圆的就揉成圆的,需要方的就揉成方的,最忌讳的就是捧一派伤一派。哎,当做朋友和做生意混为一谈的时候,感觉真是累啊!他很清楚其中的背景,海平面商业广场这一年来的成长速度慢了下来,由于它是外来户,不似大海江百货公司有着深厚的人脉关系,业绩呈下滑走势,贾总的心态就失衡了,像那打麻将的人,不和牌的时间一长,就开始四处埋怨,什么屋里的灯光不够亮了,什么所坐的位置背对镜子了,反正,借口随手可得。
叶子凡惭愧地说:“当初起标题时,光顾着合辙押韵了,没想那么多。按理说,咱是做广告的,和气生财,一篇稿子倒挑起了他们的争端。我签的付印,和编辑没有关系,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向天歌安慰他:“罚是要罚的,罚的是个把握,上次‘爱天使’的文案流失,我也要受罚,罚的是个失察,具体数额回来小组商量一下,从下月工资里扣除。不过说句老实话,赚钱有时也是需要立场的,通吃不太可能。成熟的标志不是懂得珍惜而是学会放弃,用在广告上同样合适。”
靳常胜送进来一张传真纸,很短,只有几行字:鉴于《海江都市报》“潮流尚品”版选择了海平面商业广场无法接受的报道方式,经研究决定,海平面商业广场从即日起退出和《海江都市报》“潮流尚品”版的全部合作,特此告知。
向天歌说:“嘿,开始使用外交辞令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听得出来,其实这都是气话,等贾总平静平静再说吧,摊上这种事,咱们只能假指望真不在乎。”
叶子凡没听明白:“此话怎讲?”
“就是你指望的未必都能变成现实,成了,是你的造化,成不了,那是运气没到,千万别往心里去。以虚按实,紧拉慢唱,这是咱们眼前做所有事情、处理所有善后、谋略所有计划的纲领性方针。太实了容易引人注目,太快了容易欲速不达。”
叶子凡说:“又跟你学了一招。但也不能形而上,有的理论是指导实践的,而有的理论却是糟践或者耽误实践的。其实还是那四句话,冲动是魔鬼,欲望是深渊。努力未必成功,放弃注定失败。”
“哈哈,这几句话,现在听来一点儿也不深刻,快成了咱广告部的口头语了,估计连物业的大姐都能背出来。”向天歌把那张传真纸一撕为二,“理顺一件事,就像拉着橡皮筋,只能引而不发,否则,一松手就会前功尽弃。我现在才明白晚年毛泽东说的那番话,他老人家自称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和蒋介石斗了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去了,二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那种苍凉的心态是咱们凡人无法体会的。”
叶子凡的心情轻松了些:“得得,别变相美化自己,怎么一会儿功夫又和毛主席联系上了?”
“不是联系,层次不同,道理相通。巴菲特有句明言:只有退潮了,才知道谁在裸泳。咱们争取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否则,买蒜,包蒜,砸蒜泥,辣自己的眼,咱们包办了全部环节,结果一点蒜香都没闻到,岂不是太亏了?”
“但愿贾总冷静下来继续合作。实在不行,我去负荆请罪,对‘海都’,他可以藐视,但不能忽视。他一年投给晚报一百多万,如果从此在咱这一毛不拔,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吧?”
“子凡,这个插曲也提了醒,以后千万注意平衡各方面的关系和感受。干经营就像是买了一张单程车票,没有彩排,每次出手都是现场直播。”
“是呀,我在广告部这半年多,体会最深的就是八个字:酒话,奸诈,各为其主。”
“具体说说。”
“刚开始,我还真把酒桌上说的那些话往心里去了。心想,怪不得吃喝风刹不住呢,原来推杯换盏的气氛确实能把人融化,那些酒话里表达的义气和真诚的确是平静状态下听不到、说不出的,可是,时间一长就露馅了,大部分酒桌上说的话不是逢场作戏就是可劲忽悠。向总,还有个信息,有一家外地的广告公司,做DM单起家,去年买断了海江有线电视台的几个频道广告,另外还有一批主要干道的路牌,也是喝酒认识的,有意向大包咱们明年的广告。”
向天歌说:“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招商不理想,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变更股东融资,二是卖给一家总代理。可世上没有两头都甜的甘蔗,结局谁也无法预料。凭我的直觉,咱们自己做,是个难字,交给外人做,除了难,还有个险字。到时候,他们不但可以要挟咱们,也可以一走了之,这个抽屉,你想想,是无论如何拉不起的。再说,合同一签就是三年,盘子才两亿一千万,如果明年发行和新闻都做到位,咱们可就是品牌贱卖了,另外,他们投了资,不可能不主张权益,到时候,专刊肯定是他们把控,要是新闻他们再插手,风险就太大了。说老实话,我是拿后半生在集团里的信誉做了抵押的,弄不好就是李鸿章。”
“这倒也是,阵地没了,何谈发展?可是资金短缺,又怎能发展?”
向天歌说:“还有一点必须警惕,就是有些准备上市的公司,扩张目的也许并不想做出什么样的业绩,只是为了让财务报表更好看,不过可以约个时间接触一下。”向天歌把一份当天的《海江晚报》贴在会议室的白板上,
上面登了一个通版的河滨小区开盘的广告,设计得很空灵,绝
大部分是留白,只在中线偏右的地方开了一大扇窗,大海深沉
地倚窗而立,一个女模特扮作他的太太,端着一只咖啡杯,偎
在大海肩头,文案写得也有味道:眼前是大海,才能过上有品
质的生活。版面的右下角是一行小字——广告发布代理:莱奥美
广告公司。
向天歌用一支红笔在大海的脸、广告语和“莱奥美广告”
几个字上画了圆圈,静了片刻,他说:“大家都看见了,这是
个信号,莱奥美倚仗晚报的背景,眼下的势头咄咄逼人,和我
们的竞争不仅公开化,而且白热化,我们刚用影星江河给雄牌
矿泉水做了代言,他们跟着就用歌星大海,这说明两家的理念
和路数是趋同的,也说明我们的存在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威胁,
而且,从宁可犯撞车大忌这点看,他们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
想在声势上压倒我们。其实对于受众来说,理念是很虚的东西
,他不懂,也用不着懂,一个创意,他看了,觉得美、觉得新
、觉得好玩,甚至觉得腻味,可能就记住了。莱奥美给了我一
个启发,干广告的不存在战线长短、强项弱项问题,首要的是
订单,有了项目,才是报社地位和影响力的标志,不要担心干
不了,我们干不了的,还可以转包,批出去不但赚钱还能赚人
情。现在回头看看咱们,房地产和汽车是我们致命的软肋,虽
然近来楼市低迷,但它们仍是目前投入最大的两宗项目,而我
们只是散打,缺少像爱天使那样的具有绝对打击力和控制力的
品牌,也缺少那样的垄断地位。所以,这就是我们今天要研究
的中心,怎么杀入房地产和汽车界?”
沈唱举手示意:“向总,您不是反复强调以活动带广告吗?今年是奥运年,亮点多,卖点也多,我想了一个系列活动,
不知能不能把地产和汽车行业嫁接进去?”
艾小毛也列席了这个会。作为特立独行的女人,她很欣赏
沈唱的锋芒,这样的职场新贵由于身材惹眼,相貌出众,才华
横溢,博得领导天然好感的同时,也给同事带来巨大的压力和
失落。
沈唱接着说:“2001年7月13日,不是在莫斯科宣布中国
赢得2008年奥运会的主办权吗?我想今年我们就主打奥运牌,
做足莫斯科的文章,北京奥运会的大排序是第2届,咱就挑选
2名市民组成奥运足迹寻访团,再找2个企业负责人组成奥运
经济考察团,再找2个中学生组成奥运天使励志团,加在一起
,差不多就是个百人团了,一个人收一万的话,就是87万,另
外,还可以选择一个汽车品牌,组成个车队,选在6月23日国
际奥林匹克日从北京出发,7月13日开到莫斯科,然后把车体
广告卖给地产商做并列冠名,各位老师,我是不是有点异想天
开?”
向天歌越听越灵感迸发,连声称好,沈唱也受了鼓舞:“
艾老师的美文给了我许多启发,莱奥美不是请大海做楼盘的代
言人吗,咱们为什么不逆向思维,把大海请到服装节的开幕式
上唱主题曲?大海的着装在一线歌星里是最有个性的,他又是
海江人,不一定有多难吧?”
向天歌在记事本上写了几组大大的字:大海,服装节,莫
斯科,观摩团,冠名权,运营小组的其他成员也认为这是个绝
妙的创意,活动历时半年,跨度和声势有了,效益应该非常可
观。
向天歌觉得现在的自己快成社会活动家了,整天被一些杂
七杂八的事情纠缠得动弹不得。哪一件不管似乎都不合适,艾
小毛曾经提醒过他,小心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
向天歌一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文书留给他的字条:给朱老
师回电话。向天歌纳闷,什么时候冒出个朱老师,就按照纸上
的号码拨过去。对方问:“是向天歌吗?我是朱光晨朱老师呀。”向天歌一听,才想起原来是他的大学老师,因为主讲训诂
学,枯燥得很,向天歌常常逃他的课,印象比较淡,但老师就
是老师,他忙说:“朱老师呀,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学生先
给您请个安。不瞒您说,刚一说朱老师,还真没想到是您,怎
么,有事吗?”朱光晨长叹一声:“天歌,我是看到海江日报
‘编读往来’版上刊登你的杰出员工事迹才知道你的近况的,
老师遇到点烦心事,拿不准注意,你在社会上闯荡多年,比我
的见识广得多,如果你能抽出空来,最好见个面,这个事情不
是电话里能说得清的。”
向天歌看看表,五点刚过,就说:“朱老师,您在家等我
吧,我这就过去接您,咱们找个地方吃个饭。”
朱光晨在门口的一家饭馆定了个小雅间,夫妇俩和向天歌
依次坐下,没有寒暄,朱光晨就讲起了他的心事。朱师母从市
七中退休后,和一直是同事的年轻时的闺中密友合办了一所私
立学校。朱光晨被推到法人代表的位置上,主外,朱师母负责
师资和生源,主内。由于教学质量高,学生的成绩甚至超过了
国办重点中学。但是从去年寒假开始,市教委发了文件,说民
办学校必须实行校舍、财务、师资三独立,这些正是我们的软
肋,前提条件不具备,就不能招生,慌不择路之下,经人搭桥
认识了天明学校。
朱师母给向天歌夹了口菜,说:“光晨,你别光顾说了,
和天歌这么多年不见,多喝两杯。”向天歌说:“没事,这故
事好像刚开始,等朱老师讲完了再喝。”
朱光晨叹了口气,喝了口酒,说:“天歌,这几年和经营
打上交道,心思可不像教你们时那么单纯了。我的体会是没有
害人之心的人,也没有防人之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
去防。我现在遇到这些搞不懂的事情就去问我的学生,在人际
关系上,我以前的学生现在都是我的老师。你们的师母可笑到
什么地步,给人家送礼,自己却像做贼一样,头低得快碰着了
膝盖,要不就把脸扭在一边,连看都不敢看人家一眼,好像做
了多么亏心的事。哎,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干嘛非要去蹚经营
的浑水,也真难为人了,我们现在是把0%的精力都放在了协
调各方面关系上,真正用在办学上的心思倒很可怜。”向天歌
说:“朱老师,很多道理,我们也是碰了墙之后疼出来的。上
学时,别看总逃您的课,可是我们受您的影响还是挺深的,记
得您说过讲解道理的人永远总结不出道理,当时不太明白,后
来工作了,慢慢琢磨出里面的含义,因为讲解道理的人只会遵
守,不会创造。可也有您的好多观点,我们拿去和现实比对,
很多都吻合不上了。也许,这就叫时过境迁吧,一个时代,咱
不说得那么大,一段时间,总得有个衡量成功的标准吧,您说
,现在,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哪一个成功
的人是穷困潦倒的?我告诉您,没钱的人不一定都没能耐,但
有钱的人一定都有能耐,不管是哪方面的能耐,这就是真理,
而且,适度的拜金并不代表着社会的倒退。”朱光晨边听边点
头:“说的是呀,原来我们想得太幼稚了,谁知道这连教育圈
里也有这么多的道道。”
向天歌插了一句:“干经营是很缠人的,哪路神仙伺候不
好都会带来麻烦。我还不是和您一样,天天周旋在那些大鬼小
鬼之间。做上广告以后,您就体会去吧,一个阶段有一种感觉
,现在我把能赚着钱的人概括成三种,一种是有大背景的,一
种是高智商的,还有一种是特别能受累的。但是不管哪一种,
都得先有防人之心。”朱光晨十分感慨:“我和你师母如今是
骑虎难下,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做个教书匠不是挺
好吗,这一下海,根本不知深浅,弄得不人不鬼的。做生意,
谁管你是个文人呢?”向天歌说:“是呀,我最不爱听的称呼
就是儒商,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不明不白的词?商人就是商人
,没有这个商和那个商的区别,在商言商,能挣钱就是好商,
就是能力和实力的象征,打不开局面时,市场也不可能念及您
是文人就放您一马。还有啊,朱老师,您知道为什么买的没有
卖的精吗?因为卖的知道底牌,只有知道底牌才能自如地操控
局面,而买的则不同,他完全被蒙在鼓里,特别是在货比三家
之前,更是被动,每一条信息都是卖方传递过来的,是便宜还
是当只能凭自己感觉,您想,在这种情况下,就是神仙也没法
做出准确的判断。您吃亏是吃在了您一直在算计学问,而人家
一直在算计人。”朱光晨的情绪很低落,说:“是呀,当时双方谈妥,我们
这边儿出任法人、副董事长,天明学校那边儿是董事长和校长
,然后各自拿出50万元用于改善教学条件。事情坏就坏在这个
口头协议上。我们想反正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花谁的钱不一样
,一张支票,50万拨过去了,因为校舍在人家手里,所以装修
、进设备,我们看到的只是实物和发票,对里面的偷手一无所
知,但是对方最后一共才投入了3万多块钱,而且打着去教育
局办批文的幌子把财务章、校名章、法人章都拿到他们手里,
我虽然是法人,可是花一分自己的钱,却要看人家的脸色,他
不给我盖这个章,我还就没有一点办法,我们起诉到法院,法
院都觉得可笑,说天底下哪里有上级告下级的道理,双方不是
对等的主体,根本就不够立案的条件,你们是民办校,法人的
权力至高无上,他是你的办公室主任,扣着章不给,你完全可
以解雇他呀,还用得着跑法院来劳神?天歌,你说说,这不是
千古奇冤吗?也好,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以前我太傻了,
一板一眼地抓教学质量,抠学生分数,你看看别的民办校,就
是一门心思抓钱,至于分数,反正都是自己老师判卷,想撩多
少就撩多少,最后,给家长这么一交代,皆大欢喜。”向天歌
不解地问:“可是不还有市里、区里的会考吗,这样做,不是
很容易穿帮吗?掩耳盗铃岂能长久?”朱光晨说:“咳,你哪
知道,一行有一行的黑幕,来私立校的学生基础都不太好,家
长们又能说什么?就像那些卖癌症药的,吃完症状缓解算他的
功劳,吃了不见效那是你这病本来就该死,哪里还用负什么责
任!”
向天歌心说,对呀,考试有枪手,论文能买卖,真是一行
有一行的黑幕,一行有一行的腐败,看着朱老师两鬓泛出的白
发,他感到一种寒彻心底的悲哀,以前的文人雅士为五斗米折
腰,现在生活没有断炊之虞,但是都在追求质量,就又恨不能
将五斗糙米都变成香米,人的欲望真是没有止境的。他端起杯
,说:“朱老师,学生敬您一杯,一是感谢栽培之恩,二是有
什么需要学生出力的尽管吩咐。您先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朱光晨说:“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你在报社
,认识的人多,我是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如果能够调和
,还是想调和一下,何必两败俱伤呢,实在不行,再考虑一刀
两断,彻底分家,看通过什么渠道把这个信息传递过去,让他
们明白,你有人但是没理,我有理但不一定就没人!”
向天歌在脑子里搜索着有可能帮上这个忙的名字,第一个
跳出来的是马自达,但是马上就否定了,宣传部是个务虚的地
方,和教委的关系不会很紧密,再说,一个堂堂的副部长,去
过问一所私立校的纠纷,不是牛刀杀鸡吗,最后,还是决定找
绳子仁,反正同学之间,用不着太多的客套,况且组织部是管
干部的,下面多少要买些面子。
向天歌把想法和朱光晨说了,朱老师觉得可行,就起身出
去了,向天歌知道他是去结账,也没说什么。这时,朱师母对
向天歌说:“为什么我和你朱老师这把子年纪还舍不得离开学
校,真不是图那几个钱,实在是喜欢那些孩子。我给你讲个真
实的笑话。初一有一篇课外辅导读物,写的是天安门,老师拿
出一张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挥手检阅的照片,问:‘同学们,
你们看,这是谁呀?’学生们有的说是毛主席,有的说是毛爷
爷,老师很满意,心想孩子们还真不简单,还认识毛主席,就
又问,哪位同学知道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干什么呢?这时一
个学生站起来说,毛主席打‘的’哪!”向天歌忍不住笑出了
声,他没想到孩子们的想象力丰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难
怪,那个时代的事情离这些孩子太远了,将过去的背景放在现
实的放大镜下一照,变成什么形状是无法预料的。正笑着,朱
光晨推门进来,说:“天歌,你怎么能把账结了呢?老师难道
还请不起你一顿饭?”向天歌忙说:“朱老师,您误会了,就
当今天这顿饭是我的谢师宴吧。等给您办成了事,您再请我。”
谢真真下午告诉向天歌今晚将留宿娘家,在报社吃过晚饭
,他回到家,沐浴更衣后,将财务总监给他出的本月报表铺在
写字台上。看着那一行行的数字,他顿觉无比温暖。接手海江
都市报八个月来,这是最扬眉吐气的一个月,除去人员工资、
印刷费、办公费等所有支出,还有15万元的利润。这可是里程
碑似的15万啊,简安祥时代,海江都市报之所以表面繁荣,是
因为每月拖欠印务中心巨额印刷费,将其挂在集团账上。向天
歌希望这张报表作为转折点,掀开“海都”真正走上自我造血
的良性发展一页。
躺在床上,向天歌又想到了孩子。看着同事们一家三口同
来同往,他的脸上写满羡慕,就连他们抱怨孩子调皮的表情在
向天歌看来都是幸福的。孩子是大人奋斗的动力源泉,是弥补
大人一生遗憾的唯一机会,更是天伦之乐的甜蜜载体,可是,
谢真真对这一切都是排斥的,和向天歌结婚十四年,她并未觉
得膝下冷清,反而十分受用这种没有拖累的生活。
向天歌的思绪从孩子又转向了艾小毛。和她的几次深谈,
让向天歌反而找不到准星。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有了这么一种
强烈的渴望,把艾小毛的身份由知己变成伴侣。但是无论他把
这个过程设计得多么巧妙,把未来的结局安排得多么周全,只
要一往前推理,就会感觉大前提的根基是空虚的,无风自晃,
稍一质疑,就摇摇欲坠。
向天歌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时过境迁。人这一辈子,到
山说山色,到水看水景,没有办法把它们捆在一起,要求一成
不变。攀高枝的人,无论男女,人生的结局都不会以喜剧收场。女人还好说,反正是相夫教子,有了一个深厚的靠山,不但
娘家挣足了面子,孩子加大了保险系数,自己也省下许多打拼
的精力;男人可不一样,不仅时刻背着“他是靠老丈人起来”
的包袱,还要长久保持感恩戴德的心态,稍有不恭,忘恩负义
的指责就跟来了。男人不怕辛苦,就怕心里窝囊。向天歌从来
不否认谢真真一家在他起步时的帮衬作用,但是,换一个角度
看,他又觉得当年谢真真锁定自己,也是一种投资,把他当作
一只潜力股,按照长线的路数一点点做起来的。这样算来,其
实谁也不欠谁的,我得了实惠,你有了希望,而且,对于显赫
的家庭,希望是远远重于实惠的,因为自家的孩子无法完成维
持显赫的使命,就要通过婚姻吸引外资,把原本不相干的一根
木料雕琢成支柱,立在家族最重要的地方。
向天歌有些举棋不定,心里的两个自己又开始争执起来。
一个抱着怀疑的态度提问,婚内婚外的艾小毛万一判若两人怎
么办?一个信誓旦旦地回答,没有尝试,凭什么断定艾小毛就
不是做好妻子的材料?
向天歌最担心的,就是他和绳子仁提到过的离婚成本,另
外还有如果谢真真不肯善罢甘休怎么收场?僵持起来,对向天
歌肯定不利,一旦影响了未来的正常发展,感情就成了无本之
木,甚至艾小毛还会不会在这里落脚都是疑问。向天歌不停地
创意,又不停地动摇,最后想起不知谁说的一句话:要想打败
强大的对手,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先犯错误。可是谢真真除去逛
街,就是泡在娘家,没有什么交往,既不用操持家务,也不想
在仕途上有太大的发展,基本上算是无欲无求,向天歌很发愁
,凭他这段日子的公关经验看,人的破绽都是在欲望附近找到
的,像谢真真这样的人,一时还真的无从下手。
转天下午的例会刚开完,回敬轩就打来电话说,全年预算
和报纸整体运作方案已经改了两稿,李彩妮提出来找个好地方
聚一聚、议一议。向天歌一下就想到“大帝豪”夜总会,觉得
那里是块福地,说不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运气。
向天歌带上叶子凡、艾小毛和沈唱,到了服务台,领班说
回先生订的还是每次要的巴黎厅。向天歌猛然想起来回敬轩让
他帮着找个外经贸方面的专家,赶紧拿出手机,搜索着有用的
线索。沈唱在旁边说:“向总,我算是服了,什么事都要找人
,我在广告部干了两年,实际上干的就是天天找人的活,生孩
子得找人,有病了得找人,扣个车得找人,上个学得找人,只
要找了人,该罚的可以减,该办的可以免,该急的可以缓,像
变戏法一样,全在嘴唇一碰了,有时想一想真觉得烦,真没意
思”。向天歌说:“怎么办,这就是道,老子讲一阴一阳之谓
道,现在是风气氛围之谓道,你不合拍就会被无情地甩掉,再
烦也得办,不然就寸步难行”。艾小毛说:“在这里干一年,
等于你十年寒窗的总和,就像是速成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啊!”向天歌说:“你们知道人是怎么老的吗?就是在这一句
一句的感慨中老下去的,要不为什么说正说着,回敬轩和李彩妮、李彩强都到了。坐下后,向天
歌说:“为了省点时间,我就私自做主了,小毛安排的菜,她
定了个补脑、补心、补血的三补菜单,给几位老总加点能量。”
话音未落,一道十全滋补火锅已经端上来了,热气腾腾,
里面浓浓地烩了一锅的料子,除了针蘑、枸杞、桂圆、生姜这
些常规的作料,大部分红红绿绿的都叫不上名字。
向天歌招呼着下箸,想起刚才找人的话题,他借题发挥地
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把一只青蛙放进滚烫的锅里,它马
上就跳了出去,可是如果把它放进只有十几度的水里,它就会
静静地呆在那儿,直到水温慢慢升高,最后烫死在锅里。这和
送礼的道理是一样的,一下子太猛了,可能把人吓回去,如果
一点点洇着,对方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进你的套子里。”
李彩妮和李彩强啧啧称赞:“文人就是文人,眼光和一般
人都是不一样的。看问题一下子就看进火锅里去。”一句话,
说得满桌大笑。
这时,回敬轩从包里拿出一份协议。向天歌接过一看,是
一张海江电台广告部的发布合同,内容是海江都市报的形象宣
传,上面写着:广告单价4万元,加急费5千元,扣除优惠2千
元,扣除代理费2千元,播出次数20次,总计4万1千元。
向天歌不屑地一笑,对回敬轩说:“老回呀,给你这个单
子的人是欺负你外行,你看看这价码,是广播要了电视的价。”回敬轩问:“那实价大概是多少?”向天歌说:“顶多一半
,找找人,还能少。”
李彩妮要过去扫了一眼,说:“向总,你能不能也尽快搞
出一个新的广告刊例来,要实在一点的,以前‘海都’的刊例
水分太大,弄得像小店里卖的皮鞋似的,标价680,最后30块
钱就能拿走。我看整版定在6万差不多,报眼和一版可以贵一
点,10厘米通栏或者20厘米半通栏之类的就可以压下价来,另
外一些热门消费品,像房子、车子、机子等可以考虑买一赠一
,软稿消化到时尚、通讯这些版里边去,回总,你看怎么样?”
回敬轩说:“我看可以,只是运转一段时间,如果广告效
果不理想,要防止代理公司杀价回本,这一点,最好在代理协
议上有所体现,价钱一乱,市场就散了,报纸的名声也就跟着
臭了。另外,是不是补充一个广告刊登须知,保留预收款和内
容删改等权利,外地有的报纸出事,还就是出在了广告上。”
向天歌抖着一张薄薄的海江市广告承揽合同说:“回总说
得极是,价格一定砸死,不能朝令夕改,要有一段稳定期,最
好是公开的,全部透明的,分好几个梯队,业务员几个点,主
任几个点,老总几个点,心明眼亮,对内对外都是个监督,客
户的钱也花得明白。如果我们敢这么做,在海江市的传媒界会
一炮走红,无形中,我们会树立起一个品牌,海江都市报,是
一张在广告上拒绝暗箱操作的报纸。”
李彩妮边听边点头,她说:“做了这么多年服装,我想媒
体和服装的道理差不多,面料是次要的,关键在款式。面料是
共享资源,你弄得到,我也弄得到,只有款式才是个性的,才
有可能谋得附加值。所以,包装很重要,包括对营销方式的包
装,我看向总的想法可以再细化一下,现在,零售业不是常常
亮出成本价销售的大旗吗,咱们不妨就做媒体第一个吃螃蟹的
人。”
七个人议着,都觉得轮廓渐渐明朗,信心仿佛一下子长大
了许多。看李彩妮兴致很高,向天歌又想起了存了许久的一桩
心事。尽管李彩强早已揭开谜底,但他一直想让李彩妮亲口证
实。忍了忍,向天歌问李彩妮:“李总,有个事,在我心里一
直是个谜,我们第一次谈裁剪生活、设计自我大赛时,你说有
一个广告公司的报价比我低了一大截,到底是怎么回事?”李
彩妮想了想,说:“噢,有一个叫靳克晓的,拿着市工商联副
主委的条子,让我们参加海江夏日广场时装秀,我就说正在谈
着类似的活动,可能资金周转不开,结果,那个靳克晓就反复
强调活跃市民夏季生活是市里边主要领导的意思和他们最合适
的价位,我不好拂主委的面子,但是又舍不得你们的创意,就
想两全其美,压下点价钱,给靳克晓甩过去一点。”向天歌终
于验证了原来的猜测,但是仍然好奇:“那后来呢?”李彩妮
说:“后来不知为什么,靳克晓给我打电话,说活动取消了。”向天歌说:“再后来,李总可能就不知道了,靳克晓取消活
动可不是主动退出,而是给公安局七处打了招呼,说咱们准备
采用的氢气球不符合防火要求。”李彩妮有些吃惊:“我是后
来才听说你们之间的过节的,至于吗?靳克晓放着生意不好好
做,这么编排你们干什么?”向天歌说:“嫉妒。不过我已经
习惯了。”
这时,果盘端上来了,舞曲也跟着响起来。向天歌欠欠身
,朝李彩妮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李总,赏光跳一曲吧。”
李彩妮翩翩离座:“怕跳不好,靠你带了。以后,别总李总李
总的,多生分,直接叫我彩妮吧。”向天歌第一次与李彩妮这
种距离站在一起,她的腰肢算不上纤细,但是很匀称,或者更
准确一点说是很结实。
向天歌不喜欢跳舞,他觉得那是刻板之人做的事情,但是
三步、四步的基本功还是过硬的,在舞场上完全可以应付自如。旋转时,李彩妮不够轻盈,有两次差点踩到向天歌的脚,她
歉意地笑着:“你看我,平时走路习惯一路小跑,这么一板一
眼的还真不适应。”
一曲终了,向天歌和李彩妮回到座位,他打趣道:“原来
跳舞最累的是胳膊,名义上是搂着舞伴,实际上只是个摆设,
心里有把尺子,时刻都要检测和腰之间的距离与松紧度的。”
李彩妮笑着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交响乐也能变成快板书。”
向天歌的胃口越来越大,喷绘、印刷、网络,凡是广告能
够辐射到的,都想染指。向天歌清楚记得大学时的现代汉语老
师专门讲过“染指”、“觊觎”两个贬义词经常被人错用为褒
义,但向天歌并不觉得“染指”有何不妥,做广告广泛撒网无
可厚非,即便没有赚到钱,将指头染上点失败的颜色,对今后
的选择也是个提醒。
向天歌把自己这大半年走过的路分成三个段落,也就是从
做工程到做项目再到做概念,这是三个不同层面的阶梯。玩概
念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圈别人的钱来办自己的事,越是大多数人
懵懂的时候就越是少部分人赚钱的时候,等人们差不多都明白
了,商机也就找不到了。
这时,向天歌和沈唱,李彩强和艾小毛也跳了一曲,回敬
轩一个劲地喊头晕,就坐到了后面的沙发上,艾小毛和李彩强
一起跟过去,嚷嚷着让他看手相。向天歌听着他们说得热闹,
也凑过去,对回敬轩说:“老回,我才听说,你还是看相的高
手,今天也给我指点一下迷津。”几个人围过来一同起哄,要
回敬轩真人露相,现场解读向天歌。
回敬轩喝点酒就变成了人来疯,一点也不推辞,他拉过向
天歌的手,看着上面的纹路,说:“从五行上看,你是属于水
盛的,水盛则财旺,是个干生意的好材料,但是另一方面,你
的阴气过重,阳性不足,那么意味着你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很难
再突破了,必须要有外力来激活你的魄力。”向天歌说:“老
回,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回敬轩说:“你非让说,就当
玩笑话说的,我只是平时喜欢看些周易之类的书,看过之后,
就自己琢磨琢磨,完全是些皮毛。找机会我带你去正式算一卦
,城北有一个瞎子李,很灵的,特别是看财运和桃花运。”向
天歌说:“我不大信这个的。”回敬轩说:“这种事,宁信其
有,瞎子李的高明之处在于,即便你的流年不利,他也是有破
解办法的。找他的人,好多都是比咱们有钱有背景的。你记住
了,越往高处走,不可预测的因素越多,人嘛,每到闯荡了一
段时间,就应该梳理一下,找个明白人点拨一下,该停的就要
毫不犹豫地停下来,磨刀不误砍柴工,有时站一会儿,是为了
后面走得更快。今天给你透个底,你提出来和彩妮合作前,我
就去问了一卦,瞎子李告诉我,近日将有贵人相助,说我的后
半生将从女人处得财,但是必须由一个男人穿针引线,所以你
那几句话一出口,我就信了,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瞎子
李的托儿呢!”几句话,说得向天歌有些动心,要是果真神算
,倒是个人物了。一个人总是遇见好事的时候,就离霉运不远
了,这是规律,也是概率。向天歌对此深信不疑。生活优裕的
人和有能力疏通关节的人是最迷信的,因为他们还有可能改变
现状,真正潦倒到底的人反倒不期待什么奇迹发生。这么多年
,他还真没有正经地算过自己的命运,以前他总觉得如果一切
尽在掌握,那么人生将少了许多悬念,也自然少了许多乐趣和
刺激。可是有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很多事情都陷入胶着状
态,择不清,扯不断,理不出个头绪,倒不妨找个先生算一算
,哪怕不准呢,也算给些事情找个借口。向天歌想起了他在定
福庵拿到的《叹世万空歌》条幅,但是那上面毕竟灰暗了些,
只有叹没有解,生生把心境搅乱了,却于事无补,因为太阳要
照常升起,烦了的、腻了的、恨了的生活都要往下过,没有对
策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艾小毛改过的版本又明显带着安慰色
彩,没有因果规律在里面,更像是励志的吉利话。想到这些,
向天歌答应:“行,找个时间,我开车,咱们跑一趟。”
本书首发。马自达住院了,这个消息还是回敬轩告诉向天歌的。病不
要紧,学名叫做肛周脓肿,算是一种富贵病,但是坐卧不宁,
特别痛苦,除去手术,没有更好的保守治疗办法。向天歌记下
医院和病床号,就问艾小毛这回该准备些什么礼物,艾小毛觉
得越简单越好,一束鲜花一个礼包,既不惹眼也不跟着凑那些
补品的热闹。
离约定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向天歌百无聊赖地进
了聊天室的悄悄话社区,刚以过客身份露面,一个自称“朱唇
等你”的网友就过来打招呼:你好。今夜寂寞吗?向天歌键进
一行字:报出性别,再做分解。这是向天歌网聊的习惯,一定
先从标识上搞清对方是男是女,省得浪费感情。向天歌只有在
特别无聊的时候才上网聊天。他认为网聊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
承担后果地发泄。刚聊了一会儿,艾小毛敲门进来,向天歌的
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到点了吗?”艾小毛说:“再过一会儿
吧,去早了也是等着。看你干嘛呢,这么投入?”向天歌关上
电脑:“嗨,聊天呢。我不明白那些网聊的人图个什么,累得
手腕生疼,胡说八道完了,连对方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现
在这感情真的贬值了,老公不如情人,情人不如过客,过客有
时倒还能留下点回忆。”艾小毛突然愣愣地问了一句:“那我
算什么?情人还是过客?你别紧张,其实我从来不忌讳情人这
个叫法。我当然期待过名分,但是当名分无望得到的时候,我
不在乎做你的情人。谁说情人是见不得人的字眼儿,有情之人
才配叫情人呢!但是我在乎在你心中的分量和顺序,我可以做
现实中的替补,但必须是你心中的主力。”
向天歌没想到在这么个场合捅破了那层窗纸,他抬起手,
很自然地轻轻拢了一下艾小毛额头的碎发:“看你,我不过是
有感而发,怎么又把你扯上了?”
艾小毛说:“不是我有意扯上,而是你刻意回避。天歌,
我们认识多久了?8年,6个月,220天,一开始,我可能出
于佩服、感激、新鲜或者说不清的情愫喜欢上了你,但是后来
,我一直都生活在等待之中。这种关系,对你是无所谓的,无
伤无损,我就不行了,时间一晃过去了八年,我必须考虑将来
在哪停车的问题。”
向天歌长叹一声:“小毛,我难就难在这儿啊,没结过婚
,你不知道,这婚不是说离就离的,很耗心力,我怕真的到了
那一天,自己连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艾小毛说:“所以何去何从对你无所谓,进可攻退可守,
那边烦了,至少还有我,这边腻了,怎么说家也是一个大后方
,何况房子是你的,存款是你的,户主是你的,社会关系是你
的,就是一败涂地了,另起炉灶也不太费劲。谢真真就是再和
你闹,为图大谋也可以忍小节,夫妻就是夫妻,这纸契约本身
就有很强的免疫力。我这么说,可不是给你施加压力,我知道
像你这样的男人也挺不容易的,本身是理性的,又抵不过感性
的诱惑,到了真要决断的时候,老婆那边是亲情,情人这边是
激情,动哪一个也舍不得。”
向天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艾小毛仿佛拿着一把放大
镜照着他,让他的每一个活动的心思都纤毫毕现地袒露在她的
注视下,他承认艾小毛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刺耳,但确实句句
在理。
冷场。艾小毛怕坏了向天歌的情绪,想找点什么话说,可
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愣愣地坐着。实际上,今晚她根本
没有和向天歌讨论感情归宿的打算,那些话都是一句赶着一句
说出来的。最后还是向天歌打破沉默,他把钥匙递给艾小毛,
说:“帮我把车开出来,我过一会儿下去。”
艾小毛知道触动了向天歌心灵深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对
于情人来说,那里是永远的禁区,绕开走最明智,即便徘徊在
门口,只要不抬起手敲门也是安全的,否则,门窗一旦打开,
飞进去的东西就很容易搅乱人的心思。
艾小毛下楼了,向天歌心乱如麻,以前的这些问题,他们
都是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但是,回避不等于不存在,早晚有提
起来的时候,而且,一旦提起来,就不会是温和的搔痒,而是
一把刀,尖锐地戳着、挑着、捅着,刺得人无处藏身。
向天歌重新启动电脑,在记事本里敲了这么一段话,也是
他很久以来的随想录:终于明白,捆住我们手脚的,是自己亲
手编织的绳索,但是不管怎样,人生永远难逃网的笼罩,走出
了这张,又会飘来另一张,其实,想清楚之后,才发觉原来屋
檐有处,情本无形,才发觉原来脆弱的不是心态,而是那种伸
出手忽然无人相接的失落。如果心底总是储藏着一个思念,如
果这个思念又总是能够把人带回温馨的从前,如果那些温馨的
原料是从未见识的美好,那么,即使是掩耳盗铃,也变成了一
个非常雅致、恬静的游戏。生活真的值得珍惜,感情真的需要
呵护,虽然外物杂陈,时时搅扰,但只要还能够看到动人的嫣
然一笑,便是久违的莫大满足。为了生活,努力吧!
向天歌开着车去他的一个定点花店取花,路过超市时,正
碰上绳子仁带着儿子从里面出来。绳子仁提着两袋卫生纸,孩
子手里握着一把电动冲锋枪,冲着周围他认为是目标的地方“
哒哒”扫射着。向天歌逗了逗孩子:“向叔叔忘了你叫什么名
字了,能告诉我吗?”小家伙歪着脑袋问:“你是问大名、小
名还是称号?”向天歌说:“怎么这么复杂?叔叔都想知道。”小家伙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大名叫绳宽,小名叫绳之以法
,称号叫无敌战神。”向天歌忍不住笑起来,“好个绳之以法
,好个无敌战神,过两天向叔叔送你一辆滑板车,让你所向披
靡”,他转过身,羡慕地对绳子仁说:“你们这个儿子啊,打
小就是个活宝。唉,有个孩子就是好啊,像一块天真的泥巴,
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捏他,塑造他,我看你就连抱怨的时
候都是美滋滋的。”绳子仁摆了下手:“嗨,你光看见逗人的
一面,没看到烦人的一面、累人的一面。不过,天歌,你真打
算这么二人世界过下去?你那万贯家财到时候放进谁的腰包里?你们家谢真真也真沉得住气!”绳子仁又朝艾小毛努努嘴:
“我说老弟,你是不是天天天使相伴,淡出俗尘了?”向天歌
咽了口唾沫,话在嘴里转了一个圈,终于没有溜出来,虽然和
绳子仁说话可以不分你我,但是床第之事,毕竟说起来有些障
碍,又是在大马路上,只好敷衍道:“改天再说吧,不过这个
事估计改天也说不清楚。”
向天歌捧着花赶到病房时,正碰上马燕在送一拨客人。住
院部的楼道很长,隔着老远,马燕就冲向天歌会意地一笑,伸
出手指比划了一个8字。向天歌进了8号病房一看,已经沿着窗
台摆了一溜花篮和果篮,像是一个小型的鲜花干果店。马自达
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靠在床头,床尾放着一台袖珍电
视机,正直播着足球赛。见马自达要欠身起来,向天歌赶紧伸
手相扶:“马部长,您可别乱动。”艾小毛将一捧鲜花放在茶
几上,对马自达打趣道:“马部长,看您这阵势,都快变成蜜
蜂了。”马自达指点着艾小毛:“你呀,我这每天上刑一般煎
熬,你还这么取笑弱者。”正说笑着,马燕回来了,亲热地叫
了一声:“天歌叔叔,小毛阿姨,挺忙的,还把你们惊动了。”向天歌把一个大信封塞到马自达的枕头下面,说:“小妹又
说见外的话了,马部长的健康是咱们的共同财富。知道帮不上
忙,只好表表心意,就算给部长压惊了。”说了一阵客套话,
马燕故意将艾小毛拉到阳台上,留下空间让他们俩说话。马自
达关了电视,问向天歌:“天歌,今年多大了?”向天歌不知
何意:“三十九周岁,按我们老家虚两岁的算法,到年就算四
十一了。”马自达说:“那还好。以前老人们说本命年是危年
,我一直不当回事,去年除夕夜,你大嫂非让我系一晚上红腰
带,说是讨个吉利,我嫌麻烦,就把腰带压在枕头底下了,你
说四十八正是精神的时候,会有什么毛病呢,可是你看今年,
多少事都赶到一起了。报栏的准备工作怎么样了?”向天歌说
:“进度正常,方案也都出来了,我估计再有八九天就能全部
准备就绪,您尽管放心。”马自达说:“这就好。这一病啊,
悟出好多道理来,钱权虽好,在健康、自由面前都一钱不值。
有病也是没有自由的一种啊,眼睁睁看着窗外大好春光,就是
出不去。小向,我信得过你,就是因为你把握得当,聪明人有
的是,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只能算是小聪明,什么时候聪
明不被聪明误了,才是大智慧。”向天歌点着头,知道马自达
是在变相敲打他,报栏工程对他来说事关重大,一旦有什么闪
失,仕途之路可能就走到了尽头。没等向天歌说话,马自达像
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向,先透露给你个信息,今年年底
,市里打算搞一个中国海江服装节,计划邀请的国家有20个,
市里很重视,可能要面向全国征集整体创意,后年3月份是海
江市建城500年,市里也考虑请一两个全国有名的策划大师来
,不过,我想,有名的人未必能把握海江的城市特点,有时间
的话,你琢磨琢磨,这两个都是大蛋糕,吃到一块就很可观。”听了这话,向天歌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是得意。因为
海江建城500年的主题活动预案他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向天
歌深知对各界来说,现在都是创意时代,是比脑子的时代,改
变以前天天求人、事事求人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靠创意领
先,靠附加值取胜。
向天歌这次的创意是一把海江市的金钥匙。他去市档案馆
查了《海江通志》,发现这座城市500年来的亮点真是不少,
国内外许多城市都有象征自由和友谊的金钥匙,但是海江市没
有,而且似乎从来没人留意过这个空白。只用了几天,向天歌
就拿出了基本设想,他担心海江市做得不精致,让艾小毛联系
了她的同学庄小鱼,帮忙牵线在南方开的模具。金钥匙的样子
很前卫,也很大气,上边设计了五个齿,正面依次是海江广场
、海江电视塔、海江大学、大海江百货公司、海江科技馆,背
面依次是海江建行大厦、海江世纪钟、海江师范大学、海江博
物馆、海江解放纪念碑的轮廓剪影。向天歌明白,这种东西,
不是生活必备品,纯属风花雪月的玩意儿,所以必须有集团购
买给他做后盾,几个关系单位看了样品,提出打上各自的字样
和标志,一下子订了几百套,向天歌还想请马自达跟市外办打
个招呼,争取作为市政府送给友好城市的礼物。
向天歌算了笔账,按制作5000把金钥匙计算,每套零售价
680元,内部价400元,给中间人50元,除去成本,他大概还有
一百多一点的利润空间,那么,这个项目下来差不多就能有50
多万元进账,而且,一些熟识的单位,他还可以用预交款周转
,支付厂方的加工费。
作为答谢,向天歌希望艾小毛把她的同学庄小鱼约出来,
吃顿饭认识一下。他始料未及的是,庄小鱼的一个电话,竟然
改变了艾小毛的许多看法。庄小鱼是艾小毛的大学闺密,毕业
时在海江市供销总社找了个办公室文员的职位,后来到海西县
供销社挂职锻炼,中间又送到南方培训半年,方方面面为下不
少关系,去年调回总社,出任国际开发部副部长。艾小毛还没
来得及约时间,庄小鱼的电话就追来了,她说总社最近要在海
京高速公路上立两块牌子,想让艾小毛帮着设计一下。
两个人好久没见过面了,艾小毛觉得庄小鱼变了很多,花
还是那朵花,有枝有叶的,但是没了以前那种清亮剔透的样子
,像是蒙上一层灰尘,最明显的是庄小鱼看人的眼神总是若有
若无,显得很迷离,似乎很难专注于某个地方。
艾小毛隐约听说过庄小鱼到市供销总社不久,就进入了一
个副主任的视线,后来,两个人不清不楚的传闻散开来,副主
任的爱人闹到单位,副主任吃不住劲,就找个机会把庄小鱼安
排到下面挂职,再后来,副主任变成了主任,又把庄小鱼调了
回来,并且顶了国际开发部副部长的肥缺。
因为没有从庄小鱼那里得到证实,艾小毛一直将信将疑,
甚至很为小鱼不平。女人一旦干出点业绩,旁人总是不从她的
脑袋里寻找答案,而是习惯于一下子将目光聚焦到裙子底下。
艾小毛想,即便真是确有其事,谁又有权利说三道四?现在时
兴的不就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傍得好吗?男人和
女人,上级和下级,永远是这么一对各取所需的依存关系。
两个人各自要了一杯咖啡,一碟小点心,面对面拉着手唏
唏嘘嘘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艾小毛用面巾纸蘸了蘸眼角
的泪珠,问:“小鱼,说说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有孩子了吧?”庄小鱼也轻轻擦擦脸颊,说:“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地流流
眼泪了,孩子刚满三岁,该上幼儿园了,你呢?”艾小毛迟疑
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样定性自己的情感生活,就说:“可被
你落下了,还是单身贵族呢。”庄小鱼笑了笑:“这没什么,
只要是未婚青年享受已婚待遇就行啊!”艾小毛没听懂:“这
是什么话?”庄小鱼隔着桌子捶了她一把:“装傻吧你,已婚
待遇就是夜空不寂寞,床上不孤单呀!”艾小毛抓住她的掌心
连着搔了两下,说:“就坏吧你。”怕别人侧目,两个人低着
声笑了半天。庄小鱼又说:“小毛,看你这遮遮掩掩的,我又
不是狗仔队,揪你隐私来的,行了,让你先戒备一会儿,我给
你讲讲我的故事。你肯定也听说过一点我和市社崔主任的传言
,我告诉你,除了那些夸大的细节,故事本身是真的。”艾小
毛没想到庄小鱼这么坦率,插话说:“小鱼,不瞒你说,我在
心里真为你鸣过不平,是真的又怎么样,有时候,为了活得好
一点,女人又有什么办法?”
听了这话,庄小鱼的表情突然黯淡下去,她用杯匙顺时针
地搅动着咖啡,由于冷场,勺子碰撞杯壁的声音显得很响,隔
了一会儿,她才说:“小毛,原来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可是
最近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岁数大了,也许是心态老了,我的看
法完全变了。是呀,这么多年攀权附势,被人指指划划的,表
面上看我得到不少,位子、面子、票子、房子,该有的都有了
,自己也没损失什么,说句难听的话,女人的那个地方不就是
让男人出出进进的吗,多几个人光顾又能怎么样?可是,你要
是没家还无所谓,当你有了家,特别是有了孩子,心里就无法
安静下来了,不能往回琢磨,否则就会感到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到底丢了什么一时又说不清楚,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
,我丢了我和我丈夫的尊严,还有我在孩子面前的坦然,你不
知道,你可能根本无法体会,丈夫的尊严还在其次,大不了我
心里愧疚,离婚就是了,关键是孩子,现在我连想都不敢想,
等孩子大了以后,跟我探讨情感专一的问题时,我该怎么面对
她的目光?唉,和以前那些片刻的欢娱比起来,这两种感觉才
是永恒的,会跟着我一辈子,甚至能把我压死。”
艾小毛简直听呆了,一个尊严,一个坦然,这是两只石狮
子,是给人的平静心态把门的,如今,庄小鱼好像都找不到了
,艾小毛从来没有这个层面的体会,但是她能触摸到庄小鱼滴
血的心跳,她很快地就将心比心,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庄小鱼也
强不到哪里去。
庄小鱼接着说:“现在他对我,只剩下欲望,而且还是那
种填空的欲望,很简单,他又有了新欢,这就是我的悲哀,明
知是替补,也得老老实实在场边坐着,等着随时被招上场。虽
然我现在也算个什么部长,翅膀好像硬了,但是只要他在,他
的影响就能覆盖我,而且,和我搭班子的几个副手,我能感觉
出来,从心底明显地看不起我,这能怪人家吗,这种破事除非
不做,否则哪有纸里包火的,所以我不敢设想将来,他在时,
我要受他的控制,他不在了,我可能被作为出气筒收拾他的残
局。”
艾小毛看着和刚才判若两人的庄小鱼,只好安慰她说:“
小鱼,你也别太多虑了,反正他有短处攥在你手里,如果敢难
为你,就给他个大难堪。”庄小鱼摇摇头:“不可能,这是一
损俱损的事,那样的话,我也会很惨,等于亲口证实了那些猜
测,女人一旦贴上了这个标签,会一直带进棺材里去的。”
虽然没有和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过,
但是艾小毛觉得自己能够读懂男人。男人是春天的柳絮,骨子
里就是要飘移的,风和树枝都无法把他们固定在一个地方。他
们钟情于一个女人的时候,往往是处在还没有发现新的目标和
虽然发现目标但是懒得重新开始的空窗期。
提,只好另约时间。艾小毛从咖啡馆出来,像丢了魂似的,满
脑子回响的都是庄小鱼的话,自以为很有主见的她预感到这番
话将对她后面的选择产生巨大的影响。
艾小毛拦了辆出租车,本来想回家,可是鬼使神差地转到
了报社。她知道向天歌肯定还没走,这时候,她特别想看看向
天歌的脸,仿佛那上面藏着她要寻找的许多答案。
向天歌看见艾小毛进来,略微愣了一下,他摘下耳麦,把
电脑里的光盘取出来,顾不上仔细研究艾小毛的表情,说:“
告诉我永远到底有永远?这首歌唱到我心里去了。唉,我的性
格里有一架周全的天平,我就是那上面的指针,这面偏偏,那
面偏偏,疲于奔命,疲于平衡,结果呢,哪边也不满意,我自
己还转得头昏脑胀。”艾小毛说:“周全的人是最辛苦的。你
就像一只钟摆,来来回回之间,日子就过去了。老实说,天歌
,现在我很理解你,但是不欣赏你。实际上,只要是想逃离单
调生活的人,就永远不可能周全。”向天歌无语,像是认可了
这个结论。他揽过艾小毛的腰,轻轻往怀里一带,艾小毛整个
人就贴了过来。但是这一次,艾小毛的拥抱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胳膊圈出来的弯不像在北戴河时那么柔和,只是向天歌没有
感觉出来。倒不是他粗心,而是他早已习惯了和艾小毛的相处
方式,既依附又独立,既飘忽又顺从。
向天歌摩挲着艾小毛的后背,不解地问:“小毛,你总是
怪罪我的周全,周全不是一种美德吗?实际上,维持周全的人
,是把自己放在圆心的位置,然后呈放射状普照所有的人,这
有什么不对吗?再说,和你精神依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求
完美,但是也把自己移情、说谎这些最不堪的侧面展现给了你。”艾小毛说:“问题就在这里,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你
想太阳都只能照到地球的一半,你却希望普照所有的人,不是
痴人说梦吗?周全并非有什么不好,而是生活本身是需要取舍
的,你因移情而说谎,我从来不认为那是你的本质,可你长时
间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的努力,说不定路上就遗失了什么。”向天歌还是不解:“会丢了什么呢?”艾小毛说:“丢了
对我的专一,最后丢了我。”向天歌说:“怎么会呢,你忘了
我的属相了?我不就是你的一条忠实的狗吗?”艾小毛点了一
下他的额头:“充其量是一条癞皮狗。”向天歌说:“因为爱
,所以癞。小毛,谁让你这么好呢?”艾小毛叹了口气,眼泪
就流了下来:“咱们这样的关系,说忠实又有什么用呢,本来
就是没有约束的。”向天歌不以为然:“那可不一样,同床异
梦和异床同梦能一样吗?”艾小毛说:“反正我觉得你比我强
,进退尽在掌握,把一切都摆布得得心应手,你知道吗,天歌
,虽然我们有着那么多的默契和共鸣,可我常常觉得根本抓不
住你,有时候,我甚至想,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段经历,不
是一个依靠。”向天歌支吾了一声,说:“小毛,跟你说句心
里话吧,婚我是早晚要离的,当然这不仅仅是开给你的一张空
头支票,更多的是为我自己,我不能总是这么感觉窝囊地活着
,可离婚又确实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我承认有点得过且过,
害怕被无休止的纠缠绊住手脚,不到万不得已,这一刀很难切
下去,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一直没有停止寻找机会,一旦时机
成熟,我会一刀两断的。”
以前,艾小毛并不怪罪向天歌,她很清楚,爱上已婚男人
就好像在做股票,赔与赚,根本无法预料,是需要押上一宝的。她从来不认为男人拖着不离婚就是在敷衍甚至欺骗女人。在
婚姻里,男人有男人的底线,这条底线就是眼前的生活状态决
不能回到起点重新起步。艾小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男
人一边,也许是她深信没有面包的爱情不会长久的道理。有时
她觉得女人可能就是天生贪婪,不仅要独占感情,还要男人给
自己一个令人羡慕的享受。
可是现在,艾小毛的想法变了。原来女人和男人的爱是大
不一样的。女人看重的是呵护,男人看重的是愉悦,于是,麻
烦就来了,呵护需要的是耐心和投入,愉悦需要的却是新奇和
刺激,男人呵护累了、烦了,女人就会备感失落;女人不再精
心包装自己了,男人就会移情别恋,到头来,两个人都觉得冤
,都觉得对方辜负了自己。
艾小毛眼神幽幽:“天歌,去我那坐一会儿吧,送过我那
么多次,你都没有上去过。”向天歌收拾好案头的东西,担心
遇到熟人,两个人默契地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广告部。
艾小毛的家不大,套内面积只有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
但是布置得很小资,实用的简欧风格使得每一个角落都显得明
快、疏朗,淡淡的女人香飘散在客厅里,一台落地液晶电视遮
住了影视墙的大部分,两只柱形的音箱秀气地围在电视机的两
边,靠近阳台的地方,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铁艺花盆架,上面端
放着一个蓝色釉面花盆,“馨香”二字烧制得很是精细,一株
开着大片花朵的蝴蝶兰点染着房间里的灵气,可坐可躺的布艺
沙发传递着温暖的信息。
向天歌新奇地环顾着客厅的摆设,从中揣摩着艾小毛的偏
好。艾小毛在厨房里忙碌着,向天歌说:“刚吃过饭,你还折
腾什么?”艾小毛闭掉厨房的伸缩式吊灯,点亮了一支烛台,
红色的蜡烛上跳动着黄黄的火苗,映得天花板忽明忽暗,她招
呼着向天歌:“来吧,我的向总,请入席!”向天歌一看,两
只雕花的倒锥形高脚杯里已经满上了红酒,桌上摆了四个小拼
盘,一碟皮蛋豆腐,一碟糯米藕,一碟沙拉,一碟酱牛肉,艾
小毛举起杯:“这酒是开发区主任送给我的,是他们去欧洲招
商时对方市长的礼物,一直没舍得喝,今天犒劳你吧。”“我
何劳之有?难道是总让你郁闷也算功劳?”“贫,先喝了。”
说着,艾小毛一饮而尽。向天歌忙说:“我的姑奶奶,红酒不
是这么个喝法,一会儿要醉人的。”艾小毛又满上一杯:“长
这么大,还真的没有醉过,那种滋味一定很难忘。”“不是难
忘,是生不如死。这半年,我数得上的大醉就有三次,简直像
大病一场,要三四天才能缓上来,当着这三个局的局长,哪里
像我们现在这样悠闲?”“你什么时候又搞出来三个局长?”
“我自封的,每天应付饭局,破解迷局,收拾残局,不是三个
局吗?”
说着说着,两人就缠到了一起。向天歌欣赏地看着艾小毛
,艾小毛也回应着他迷离的眼神。向天歌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艾小毛扬起脸,伸出舌尖,在向天歌的唇上扫了一下。就是这
轻轻的一下,很快就将向天歌燃烧起来。向天歌动情地抱起她
走进卧室,来不及熟悉这里的环境,就几下剥光了艾小毛。艾
小毛一边说“看你急的”,一边拧着身子迎合着向天歌,正忙
着,向天歌的手机响了,已有些癫狂的艾小毛拉住他的手不让
停下,向天歌凑在她的耳边说:“乖毛毛,让我接一下,就说
两句话”,他不但没有终止动作反而加快了进度,举着手机的
手随着身体的波动上下摇摆着,像是在和谁打着招呼。艾小毛
一面忍住快感,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面也就由他去了。向天
歌接起电话,是不锈钢公司的经理打来的,还是催酒会搭台的
那笔工程款。向天歌客气地说:“崔老板,您可真是催老板。
我现在正在签一个急件,过半小时给您打过去。”艾小毛拧着
他:“就你会说,我怎么又成急件了?签签签,我看你用什么
签?”“都快把我吃了还说不急?”说完,向天歌不再理她,
坚持了一会儿,就自顾自地一泻千里。
红酒的后劲和刚才的癫狂烧得向天歌脸颊发烫,他温存地
将艾小毛搂在怀里,艾小毛侧了下身,抓起一个棉垫扔到地上。向天歌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小毛,这是不是在做梦?”“
也是也不是。得到了你未必拥有了你,这是梦,享受现在争取
未来,又不是梦。”
艾小毛下床去给向天歌端水,向天歌不经意看了一眼床前
小地毯上的那个棉垫,那上面分明沾着几点殷红的印记。向天
歌吓了一跳,伸手拿起来刚要细看,就被艾小毛夺了过去:“
天歌,没错,我还是处女。可你别以为我是怪物,不食人间烟
火,没有感情,没有欲望,我是没有勇气。你知道,现在的情
趣用品这么丰富,欲望很好解决。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对你的
感情,没必要用这一小滩血去证明,我也没想过要用它换回你
的承诺,我只是想把我的第一次交给你,也算给我这么多年的
等待做一个了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