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宿》之我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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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的身上,有最典型的山寨女子的品性,却没有祖奶奶身上的“勇谋豪侠”之“匪性”风范,便少出几份侠义气概,甚至,更多的是阴柔和善之气,正是众人嘴里常说的“多情与深情”的女子的影射。一个多情的女子守了一盏清灯,寂寂无声。阿娘与之抗争的是来自舆论的压力,她用一生的孤寂向之宣战,又是另一种充满悲情的“落洞女”的写照了。

  一

  阿娘的一生行走的极为曲折。

  阿娘在乌宿寨拥有一座风姿令人惊艳的黄梁楼。说它惊艳,据说是因为这座黄梁楼将乌宿寨最好的风水宝地占了去。

  乌宿寨的房子是阿公亲自为我阿娘看的地块。后面是坚实挺拔的山恋,前面是开阔平坦的田地,千亩良田的另一边更有一座姿态挺拔的山峦,山势由西往东逐次地倾斜了,线条流畅舒坦。由山顶汇集而下的水流冲过许多的荆棘礁岩流到了山脚,山脚低洼处的地形似一只盆子正好接住了奔流而下的山水,水填满了所有空隙。从半山腰望下来,正好看到一只巨大的龟懒洋洋地伏在青山环抱之中。而阿公给阿娘起屋的菜园子如同一只满月般的面盆,稳稳当当对了这顺势而来的青山绿水,正是风水相学中典型的依玄武傍青龙的地理。

  这么一块集天地精华的地方,阿娘的全部生活却并非有风调雨顺的际遇。

  这总令我在日后的许多年月里面,十分怀疑那一座有惊艳之美的黄梁楼到底是不是一块风水宝地的确凿性。

  起初,乌宿寨的人都以为阿娘已经正正式式是一个“城呙子”了,吃公粮拿工资住洋房身上换了的确良,成了生出翅膀云走四方的金丝雀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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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的人穿衣戴帽用的材料都是自家织布机上织出来的粗布土衣,走惯粗针粗线的织布机当然无法纺织轻薄花哨的的确良和乔其纱,那样的衣只能去箍城里妹子们棉纱一般轻薄的身子。阿娘的身子就被套进了红红绿绿的的确良里,热热闹闹地被城里人的阿爸接去了城里做起了城里男人的女人。当已经是两个娃儿的的阿娘决定要在乌宿寨起屋建宅时,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实在弄不明白!有各种猜测,说阿娘一定是和城里的婆家过不到一处,做不好媳妇活儿被公婆撵了回去,也有说是城里的男人根本不曾打心里爱过山寨里的憨厚妹子被遗弃了。。。。

  又过了多年,那城里的老居民在新起的中心步行街围拢在一起摆门阵的时候,也会提及到我阿娘,声音与寨子里的一样,有各种说法。只是时过境迁,此时的阿娘,已经开始花白鬓发,身板也不再挺拔。阿娘的每一步都会成为一种说法,不管是山寨抑或是城里。

  这是一个活在别人眼里的女子。

  其实呢,阿娘与平凡女子并无二样,嫁人生子,是很平常的生活。只是,命运之神为阿娘安排了额外的生活场景与内容,这些场景与内容一经阿娘的读写,有了一种奇曲蜿蜒的风采,这令她的人生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特性。

  若来描述我的阿娘,我想在我眼里阿娘是只鹳,是那只与众不同的从山里来的一只鹳,倔强又刚强。看她的身姿飞翔在城里的白墙灰砖之间,有多么的独特!

  阿麽却不这样认为,她一度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这一事实怪罪与我阿娘,并重复着她的真理:一早就知道这只乌鸦会拢乱我们许多的秩序的。

  阿娘在阿麽眼里,是荒山野岭里的一只邪恶的乌鸦而非一只勤劳英勇的鹳雀。

  阿爸是阿麽的大骄傲,是镇上出息得最为体面的年轻人。阿爸能去到广州学习的经历成为阿麽当众炫耀的巨大资本,也因此,阿麽在那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青石板路上的百余户人家里也因此获得了相等的敬重。

  我的记忆库中,第一页的记载便是阿麽在训叱阿娘时的全部印象。

  一早就知道这只从深山荒林里窜出来的乌鸦会拢乱我们许多的秩序的!

  一早就知道你预备了吭人性命的蛊精夺去我那可怜儿子的性命!

  我六岁那一年失去了我的阿爸。阿麽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她自然伤透了心,丧子之痛当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那时,我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又怎能晓得“生”与“死”之间的真正意味!

  阿麽寻找那一个夺去儿子性命的凶手的能量正是因为爱得甚而熊熊燃烧,她俨然就是一位高明的侦探很快断定了阿娘即凶手的全部真凭实据。这一个时间段,我几乎从阿麽身上模仿了一些本领,比如如何掌握并运用几个文明的字眼令一场普通的市井骂架变得饶有趣味起来,变化诸多的言词技巧令自己俨然就是真理持有者而非披头散发的街头恶妇。

  他把命都拼了去挣钱去讨要面子都是因为你令他不得安生!你是只吸血鬼你吸尽了他的血他才失去了好端端的强壮的年轻生命!他只是一个读书写字的书生却遭遇上了你野蛮歹毒的草蛊婆!你是罪大恶极的恶魔你早就潜伏进了他的体内你站在那个柜子后面的时候你就露出了狐狸精的本领!我原本是要拼了命阻止他去到那里的那一个妖孽深重地方娶了你这只扫帚星的可我竟然应允了他!看看,这就是结果了你将他一脚踢进了阴曹地府你让他走得极不安稳!你必定是歹毒的蛊精要了他的性命你便取代了他你方有了安心的日子独自享受!你跃上了枝头你吃上了公粮你脸上画上了城里人的符可你肚子里生的仍然是妖孽的主意仍然是猪罗的蠢拙!你活生生将他做为踏脚石敲门砖然后你涂金抹银你再去勾结别的汉子成就了你的好事!你这蛇蝎心肠的苗婆娘他纵是有十条的性命也非你的下饭菜!我活着是我儿他的身体!是他的魂魄!白天黑地里都在向你讨要清白!我要破了你苗婆娘的蛊精送你一程早日去过奈河桥好洗涤你一身的龌龊!

  此时的阿麽不再是我们的阿麽了,阿娘成了她的敌人,她把阿娘当成了暗算阿爸的草蛊婆了。而在当地,若被人当成草蛊婆去骂,是极大的污辱。草蛊婆是怎么一回事呢?善蛊的通称“草蛊婆”,蛊人称“放蛊”。放蛊的方法是用虫类放果物中,毒虫不外蚂蚁、蜈蚣、长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见的,将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之中,任其互相袭击与吞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蛊,即毒虫之王。所谓苗妇能巫蛊杀人,名曰放草鬼。遇有仇怨嫌隙者放之,放于外则蛊蛇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或形神萧索,或风鸣于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之术是也。而草蛊婆大多年老肮脏,除了制蛊害人,无一益事于周边邻居,自然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阿娘突然成了草蛊婆了,而且是夺去自己丈夫性命的草蛊婆。

  阿麽从青石板街一路走到我们住的地方,她一路走,一路说着许多恶毒的话,见着她的人就知道那可怜的死了男人的寡妇又要挨唇枪舌剑的攻击了!

  正是这样,阿麽来了,没有安慰的体心话给阿娘,除了许多辱骂还是辱骂。她分外镇静,能将阿娘的罪过数落得丝毫不差。她屈偻了的妇人的身体里此时爆发惊天动地的力量,嗓门像被扎破了的水龙头,直上云天的音量像漫天的水花散落在每一个落角。往往这个时候,许多门窗的后面伸出不解与感叹的脸,阿麽更亢奋,因为有了观众的存在,她的演讲总会出现新的高潮。阿麽竟然会拿出一堆冥钱开始焚烧起来!有人大叫着火啦不要让她在这里点火!这里是住人家的地方又不是什么埋死人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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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就有人过来劝她走。

  阿麽哪想草率收场!跪在那里抵抗说是她儿子让她这么干的。

  观望的人群中间立刻听得有人笑她,说你的儿子才不会那么狠心,看看那四个健康体面的伢子他护佑还来不及呢。

  这会儿阿麽才记起了我们。我们站在她的面前,高高低低像几棵刚出土地的萝卜白菜。

  我们早就站在门口,我们一直在叫着阿麽回家吧阿麽回家吧。阿麽却过于专注了她的演讲,她应当是肚子里的词汇都经过了一番排练,她全神贯注进入了角色。当我看到阿麽的身影出现在院落的时候,我就跑去告诉在厨房里忙碌的阿娘,阿娘说赶快请阿麽进家来!阿麽却选择呆在外面,因为她要做高音喇叭。第二次,我再去告诉阿娘说阿麽又在骂你了。阿娘还是说请她进家门呵。

  阿麽还是愿意呆在外头。阿娘就放下做菜的锅铲跑去搀扶阿麽,却被阿麽推了一个踉跄。

  你这不洁净的东西别脏我!

  阿麽的话是一把刀子,这把刀子把阿娘的主意全砍没了,阿娘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她突然发力把我们四只毛毛虫狠狠地推了过去,我们这堆萝卜白菜滚到了阿麽的身边。

  我不洁净你洁净,你要了他们去!他们姓着你家的姓,流着你家的血,把他们全给了你!一个不要我全给了你!

  四只毛毛虫不知所措。

  我看着阿麽,我以为阿娘真地不要我们了,我以为我真地要去和这一个凶巴巴的阿麽过生活。我烧烂过她的新被褥,也打烂过她的许多只碗,她看不起我讲山里的话,她从来不叫我阿桑朵,她说要重新给我起一个体面的城里人的名字。。。。想到这里,我这一只毛毛虫率先从那一站在那一堆皮球里面突然手足失措的阿麽身边跑回到阿娘的身边。

  我不要走,我要和我阿娘在一起!

  我的声音很尖锐,像呼啸出膛的子弹。

  许多年过后,我仍然以此话为荣,我这粒子弹恰当好处地替阿娘报了一刀之仇,阿麽的高音喇叭是一把刀,它伤害了我阿娘;我的尖锐的子弹直接捣毁了她的计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让我感到快乐。我抬头望阿娘,想从她那里得到连盟的支持。阿娘的身体却似根木桩,生硬地戳在那里。

  阿麽身边一下子空无一物,其他的三只毛毛虫也随了我争相跑回到阿娘的身边。我们捉住阿娘身上的物件,或手或脚或衣或裤。

  我要和我阿娘一起!

  我要和我阿娘一起!

  我家三岁的小妹仔最后一个跑回来,奶声奶气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慌:我也不要去阿麽家!她疾步跑回阿娘那里,阿娘张开怀抱抱住了那团小小的身子。我也不要去阿麽家!我也要和我阿娘在一起!

  阿麽的高音喇叭立时断了电。

  还有,你完全说错了阿爸去的地方!阿娘才说对了,阿爸不是去到阴曹地府!阿爸是去了天堂的!我看到了的,阿爸就是去了天堂的!你才下了毒咒,阿爸永远不会去到阴曹地府的!

  我说得无比理直气壮,这把刀子咄咄逼人。当我毕毕剥剥说话的时候,院子里立时哑雀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有力地从胸膛蹦向喉咙,直接由舌头搅拌了几下就机关枪一般扫射出来。

  阿麽也是头一回听见我说这些话。这些话像成了一剂结巴草她吃了后说话就语无伦次了。

  你们,你们都,你们都听到了,听到了,我儿子就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就是,就是这样没,没,没,没了的,没了的。。。。。。。

  娘!阿爹不也是早早地走了,可是有谁说你会是克夫的扫帚星?有谁硬要说是你要去了她的性命?那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阿娘的声音很轻。

  但是阿麽必定是懂得了阿娘的意思。阿麽走了,我跟随她的目光在拐角的楼房边上我看到有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过来扶持了屈偻着身体的阿麽。我看得很清楚,那一个人,是我的阿姑。阿麽失去了儿子,阿姑成为阿麽唯一的骨肉了。阿姑拖着阿麽的手急急忙忙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的阿麽!我不喜欢有任何人来羞辱我的阿娘。

  阿娘却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日后你们只管发奋读书,旁的什么都不许顾及。

  人们觉得阿娘实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不同寻常的地方是阿娘是一个很年轻长相也很优美的寡妇,人们推断阿娘不应该一个人长期单身下去。事实上,阿娘坚持了这一点,她似乎以同样的精神教导了我们也鞭策了自己:只管发奋地供养孩子,旁的什么都顾及不了。

  二

  阿爷阿麽留下的老房子在城市改建的时候一并被列入旧区改造范围。政府应允给所有旧房房产持有者回报相当面积的公寓和临街的商铺。阿爷阿麽自然无法知道这个消息的,也就无从考究这政策的好与坏了。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我阿爸,一个是我阿姑,理应成了这屋子的主人参与政府谈判。

  阿爸也无法参与这场变革。阿爸生前在单位有宿舍,我们一家大小便住在那里。阿姑本来和婆家住在一起的,因为婆媳不和,带了老公孩子回到娘家成了长期房客。于是,老木屋子变新砖楼房的全部过程只有阿姑一家参与,阿姑一人拿完了政府应允的几套房子与商铺,阿娘是经别人提醒了时才去相关部门那里将事情问了一个来龙去脉。问是问,阿娘仍旧空了两手回来。阿姑手上拿着一份有阿麽手印的房屋归属权的凭证,阿姑理直气壮地告诉阿娘:我是遵从了老人的意愿,这上面白纸黑字只写了我和我家那口子的名字。

  阿娘当然不再深究了。她是杀人凶手,她扰乱了这一家人的正常秩序,这只扫帚星只会扫去所有人的欢喜与快乐。

  阿妈空了两手回来。那两只手,既没有留住阿爸,也没有留得住阿爸的财产。阿妈说凡是与阿爸相关的,她只留得住我们这四只毛毛虫,而我们这四只毛毛虫都要去了她人生全部的精力,我们吸去了她所有的人生光华,把阿娘从一个青春无比的年轻女人变成一个年迈的吃饭要依靠了假牙帮忙的老妇人。

  若是将这人生比做沙场,阿娘则是屡战屡败的例子。唯一令她有斗志飞扬的自豪感的,是这四只毛毛虫一天天破茧而出,长成的模样也如所期待,都有蝴蝶般的姣美与可爱之处。这样的结果,源自于阿娘持家有方的本领。

  侗家菜以酸辣为特色,酸肉酸鱼难能吃到,家常菜便是各式各样的坛子菜。五花八门的菜坛子堆积在屋子里的任何角落,里面就是吃一辈子也不会吃腻的各式泡菜、淹菜、干菜等等。拆开封坛子的艾叶条子,就会蹿出十分劲猛的味道,甚至漂出了屋外,将地里忙活的人也能挑拨的火烧火燎。吃坛子菜成了女人勤检持家的一种表现。最解嘴馋的莫过于将带皮的五花肉拌了掺了许多香料的干米粉密封于坛内可存放大半年,吃的时候只要打开坛子,取出几块,先放菜籽油热锅,落几片蒜泣与干辣椒爆香,将裹了五香粉的大肉入锅,一块块排好了,等煎至金黄色后再翻转煎另一面,出锅前落几段葱花,迅速翻转出锅。外香内软,有嚼劲,有大口吃肉的满足感。对于赤贫岁月中的胃馕来说,365天纵然只得一顿饭能吃上两块这样的坛子肉,自然成了一种莫大的幸福向往。事实上,坛子菜仍然以素菜为主要取材对象,任何新鲜的蔬菜淹制加工都可存放对年。无菜下锅时,翻翻坛子,就是一道绝佳的下饭菜。大名鼎鼎中的一位,俗名称“外婆菜”。外婆菜的叫法,正是力证了湘西女子持家有方的本领。外婆菜的本名叫“万菜”,这个俗名倒是一清二白地解释了这道菜式的历史背景。原料一定多且杂,做法一定也多且杂,吃法一定也简单不了?!“万菜”的取材不挑剔,大白菜小白菜,茼蒿莴笋,蕨菜竹笋等等,都可进行泡制收入坛中,成为桌上一道最朴素的面孔,味道却很劲道,也最下饭。“一勺万菜入口,三碗白米饭落肚”。这“外婆菜”上了桌,纵然遇到了千载难逢的“酸血酸肉”,这婆婆菜决然是不给他人面子的,可以轻轻松松打倒那几样奢华富贵的肉荤,仍然成为桌上最受欢迎的菜式。

  占据记忆中最强快感的莫过于阿娘精心泡制的猪头肉。这猪头肉的模样并不好看,甚至有些悚人。一只整猪头,鼻子眼睛大豁嘴,因为烟薰火燎了整整一腊月,到了年三十这天,猪脸赤黑,两只招风耳呈透明的板栗色,鼻子眼睛散发出咖啡般浓郁的色泽。这只猪头还等不及入锅,挂在灶头就发出了一天强劲过一天的烟火肉的味道入锅前的清洗工作可能是做这道腊猪头菜中最讲究的程序。先烧红烙铁(湘西地方专门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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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猪皮的一种铁器),烙铁一红,取出烙那猪脸猪耳,所有部位,一寸一毫都不能错漏,没有被烙到过的猪皮肉,黑黑乎乎,看起来就反胃,不要说入口了。烙好的猪头肉放在温水里再仔细地做刮洗工作,很快,一只黑乎乎的东西立马变成了黄灿灿的金面大帅!瞧瞧那皮,两指厚!有些地方,更是皮开肉绽,露出了一层透明的膏脂,那份香?!金面大帅还没入锅前的样子,就已经看得让人大流口水!这道做功考究的腊猪头肉也是除夕大餐中最早要做的一道菜式。这“早”有两层意思,一是要提早一个月挑选上好的本地猪头大帅先用柴火薰了,讲究的人家更要往柴火里加些桂皮八角大料等,味道会随了那烟一丝丝一缕缕地浸入到那金面大帅的身子里去。还有一个“早”,是指年三十这一天,这金面大帅也是第一个被推上案板的。天刚蒙蒙亮,大约是清晨三点多钟的模样,炉子生火,那只一年只用一次的巨大铁锅装了大半锅的水,八角、茴香、桂皮,一把把地放进去,合着一只喷喷喷香的金希大帅,炖着年三十的清晨往往是被薰醒了的。房子里的那个香?,强盗一般杀去了任何地方,十足的劲道,十足的霸蛮。

  我常常自以为音容笑貌一定与阿娘相差无异!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毛毛虫在日后的成长蜕变过程中渐渐突显出来的种种性格特征竟然沿袭了那条青石板路边的人家所有基因,甚至越来越貌似阿麽???我五官的样子,我身板走路时晃动的频率,我这拐弯抹角的个性,甚至还有那样一双敏感且多疑的眼神,用阿娘的话来描述,也是完全地模仿了阿麽眼里的雾气沉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你这背时的阿桑朵应该去到那条青石板路上让那一家子看着他们的儿子有这等出息的妹娃!”

  阿娘骂人的话必须要反着去听,这种经验我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的。

  比如,她常常使用这样的方式去对待我的阿爸。

  死脑壳的你还是不要了这条家的好,你留在城里的花花世界里过你的光景好了!我的阿爸也挨过这种特别的“骂”!这层话里的意思是阿娘向阿爸表达了她的思念之情,她将这条家打理得很好,虽然没有城里人的富丽但是这个家是极需要阿爸这一个主心骨的。

  所以,我从不惧怕阿妈骂我是一个“背时”的阿桑朵,我也不消恐慌阿妈真地要把我送去那条青石板路。

  由此看看,我家阿娘苗婆娘的本色也是劲道有余了的。

  阿爸却一定是乐意极了甘愿承受这样的滋味了的,这只鹳生就一张利嘴,眨眼能要去几条眼镜蛇的性命!这也是因为小鹳们在张嘴要食吃呢!屋后的山腰窝立春过后总会飞来一群红嘴红腿的鹳。三两个月的光景,山窝里热闹起来,一夜间冒出来一些模样如小鹅仔般大小的小鹳,吱吱喳喳很是喧哗。那一段时间鹳的身影无处不在,有时候在水稻田的上空徘徊,有时候则是在山林里,甚至也飞到那条抖索着水帘子的溪水边捉鱼,这些鹳为孩子们四处找食,鱼、蛇、老鼠似乎都能统统吞落肚,用与牛同样的本领把食物从胃里反刍了出来,一撮撮地喂了给窝里乱叫的小鹳。我是见过鹳如何与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干仗的,当我再看到一只比鸡鸭高大不了多少的鹳能单打独斗并吞下一条粗大的眼镜蛇的事实令我很是泄气。我以为人才是世界上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理论被一只红嘴鹳一举捣毁,那只鹳仅用了不到三四分钟的时间就制服了我们平时最为谨慎对待的眼镜蛇。那是一只刚做了妈妈的鹳,后来我还弄清楚她有五个孩子,五只小鹳见风就长,长身体也长胃口。鹳在不同的地点寻找不同的食物,像阿娘对待我们一个样,“什么都要吃,这样的身体才最像土地,日后才会长出最亮堂的果实出来!”鹳妈妈也是如此心理。它与那条蛇只是做了几秒钟的对持,蛇高擎着它的前身,三角形的头颅上方的鳞角片寒光凛凛,火红的蛇信子吞吐间给空气抹上阴森与惊悚的气息。日头照着那只红嘴鹳,它那四只同样红艳艳的一尺来长的竹杆一般的腿稳稳地立在青草丛中,雪白的羽毛如冬天里漫天飞舞的鹅毛雪花,鹳立在一堆浓郁的青绿中,红红白白,身影一晃动,看的人目眩神迷,竟是天然的一幅画卷。这只优雅极了的鹳突然发力,它张开了那一对翅膀飞速地冲上前并准确地咬住了蛇的脖颈。蛇利用长长的尾部鞭子一般抽打鹳,并伺机去缠绕了鹳的身体令其窒息。这是蛇在做珠死搏斗中的老套路。鹳当然清楚蛇的计谋,它一直不停地舞着那对大翅膀,蛇无法近身,不消一会儿,那蠕动的蛇的后半截身子也直挺挺没了动静,原来,蛇已经被鹳吞了一半进肚,那只鹳可能也是头一次享受这么丰厚的食物,那条蛇实在太大了,鹳费了些力气仍留了一小截尾巴在外头。于是,我看到这只勇敢的鹳又做出了另一个叹为观止的举措,它嘴里拖着那条蛇尾巴腆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胃囊飞了起来。那只火红色的胃囊看起来实在像这只鹳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红色的大气球在空中飞翔!鹳蛇搏斗的这一幕从头到尾还不容我多喘几口气看过仔细就结束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了起来,然后我跟着它在山里跑了一段路,最后我看到那只火红的气球落到了另一座山头。我也看清楚了那座山头ObOOkO.cn的模样,天哪!那只鹳竟然就住在我家屋后的山腰子里!喜出望外的我使出了子弹出膛的力气跑到了屋后的半山腰,并再次有幸看到了以下的动人场景。鹳的窝建在阿公种的那棵柿子树的中央。我爬到另一处较高的位置可以看到窝里的情形。五只小鹳朝着鹳妈妈张开嘴巴,发出急促的尖叫,像是饿昏了头一刻也等不了了!鹳几乎是一落脚还顾不上换口气就反刍起来。小家伙们这一次不用等了,因为它们已经逮着了那只露在外头的蛇尾巴。小家伙们个个劲头十足,几乎用不着妈妈辛苦地反刍,三下两下将那条粗大的眼镜镜掏了出来,仍然是一条完整的蛇,还来不及粘上胃液的蛇看起来活灵活现,模样很是怵人,小家伙们才不管呢你争我夺将这美叶大餐弄成了一场拔河大赛!鹳这时又飞了出去,它永远是忙碌的妈妈。那几天,心里头一直想着鹳这一家子,白天还跑了去地里挖了几十条粗大的蚯蚓,后来总觉得用区区蚯蚓去亲近小鹳们的行为与那条粗大的眼镜蛇相比实在出不了手,也就放弃。阿公说鹳是送子鸟,它选择在哪里做窝生仔,就会为那里的人带来兴旺,就是家里的牲畜也会长的异常肥壮。鹳是一种吉祥鸟,自然也就免受了许多人的惊扰,提了火药枪打猎的人从来不会瞄准那些红嘴鹳。

  鹳来到我们家的半山腰子扎了窝,第二年就给我们送来了阿桑朵!阿公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总会拿我做傍证。我是喜欢这些鹳的,所以对阿公的话深信不疑。阿娘也是喜欢那些鹳的,她还悄悄地观察过鹳“家”。真的就是天生的修屋好手!阿妈对阿爸说:精挑细选每一条树枝和藤草,保证所有的用材都是最坚固的,无须一支镙钉一只铁丝,看它就造成了装百十斤的锣框般大的窝!有了这只窝来年是无须再建的,每一年稍加修补,一年结实过一年,十年八年不挪窝!真是愈久愈经得住风雨的!还是自己精耕细作来的好!阿娘在说鹳的时候,阿爸在一旁静静地听了,他微笑着,不时用手帮着阿妈捋捋额头的发梢。阿娘跺着猪草,旁边的篮子仍旧有许多刚摘回来的新鲜猪草。若是平时,阿娘哪要搬张板凳坐在那里跺猪草的,她只需蹲在那里几分钟下来听得刀与案板发出一通咚咚的声音,足够吃上好几天的猪食也就有了。阿爸的出现令阿娘做事缓慢了下来。她要顾着与阿爸说话,某些时候又忘记说话,俩人看了对方把日头看得一点点掉进了山谷里。阿爸说阿妈就是那只鹳了的,是那只勤奋的持家的鹳。阿爸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家院子上方正好飞过来几只,这一片腾云驾雾的云朵在空中缓缓移动,一呼一应的嘶鸣清丽明亮,这娇艳优美的图画溶入那一片堪蓝之中,留给抬头偶尔望到了这一抹的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照这情形我怕是一时半会回不去了的,不如留到了这里,与这青山绿水作伴是老天爷一早分派给了我们,看那阿桑朵,她何时见识过什么冰糖葫芦什么奶油冰淇淋,她却懂得四季的门坎界线土地的肥瘦枯润与天上的风雨霜雪是搭对成伴的称与砣的道理她也尽知一二,所以,你无须担忧他们会长成一个平庸的脑子被淹没在这里,纵是被淹没了在这里又有何不好?我原以为自己也是能走了出去的,现在不也回到了这里,再被“淹”多了一次呢!有何不好,还拖进来一个城里来的白面书生做夫婿!

  阿爸就响亮地笑了。

  阿桑朵过来说来听听你苗阿婆的新故事给阿爸。于是我就从院子外的晒谷坪里粘了一身暖烘烘的日头和家中的黄毛狗一同滚进了阿爸的怀里,这块狗皮膏药牢牢地贴到了这一个穿汉服的男人身上,向他诉说了自己看到或听到的一切。我梳着侗家女娃娃的童子发辫,一块青色的头襟披在发顶,上面几朵梅花红红艳艳。阿娘的衣物也是与山里的女人一个样,她不喜欢穿了汉服在地里做事。从苗家嫁给了侗家男人做女人的阿婆为这一家子带来许多苗家习俗。这也是极为平常的事情,方圆百十里地的山林子里,汉人成了奇数,士家族、侗族、苗族是山里的主角,几户同族群的人家选得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建屋起灶自成一寨,再选一个说话行事掷地有声的代表做核心骨,给这一个安生养命的地方取一个与山水地理相匹配的名字,生生息息的生命轮回也就开始了。士家人与苗家人联姻生子,或是苗家与侗家的青年男女在歌会上相识相恋最后成家立业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当然,入乡随俗,换了门庭的人必然是要淡薄了自己的习俗而去遵循了新的规则。阿婆也是如此,学了许多侗家人勤奋踏实的本领,却保留了一样苗家女子的本领并由她那里传到了阿娘的骨血里,而我的骨血里是否也获得了这样的传承?这件东西便是苗家人甚为嚣张的千军万马也难抵挡的爱美的性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