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娘的一生行走的极为曲折。
阿娘在乌宿寨拥有一座风姿令人惊艳的黄梁楼。说它惊艳,据说是因为这座黄梁楼将乌宿寨最好的风水宝地占了去。
乌宿寨的房子是阿公亲自为我阿娘看的地块。后面是坚实挺拔的山恋,前面是开阔平坦的田地,千亩良田的另一边更有一座姿态挺拔的山峦,山势由西往东逐次地倾斜了,线条流畅舒坦。由山顶汇集而下的水流冲过许多的荆棘礁岩流到了山脚,山脚低洼处的地形似一只盆子正好接住了奔流而下的山水,水填满了所有空隙。从半山腰望下来,正好看到一只巨大的龟懒洋洋地伏在青山环抱之中。而阿公给阿娘起屋的菜园子如同一只满月般的面盆,稳稳当当对了这顺势而来的青山绿水,正是风水相学中典型的依玄武傍青龙的地理。
这么一块集天地精华的地方,阿娘的全部生活却并非有风调雨顺的际遇。
这总令我在日后的许多年月里面,十分怀疑那一座有惊艳之美的黄梁楼到底是不是一块风水宝地的确凿性。
起初,乌宿寨的人都以为阿娘已经正正式式是一个“城呙子”了,吃公粮拿工资住洋房身上换了的确良,成了生出翅膀云走四方的金丝雀仔 ?!寨子里的人穿衣戴帽用的材料都是自家织布机上织出来的粗布土衣,走惯粗针粗线的织布机当然无法纺织轻薄花哨的的确良和乔其纱,那样的衣只能去箍城里妹子们棉纱一般轻薄的身子。阿娘的身子就被套进了红红绿绿的的确良里,热热闹闹地被城里人的阿爸接去了城里做起了城里男人的女人。当已经是两个娃儿的的阿娘决定要在乌宿寨起屋建宅时,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实在弄不明白!有各种猜测,说阿娘一定是和城里的婆家过不到一处,做不好媳妇活儿被公婆撵了回去,也有说是城里的男人根本不曾打心里爱过山寨里的憨厚妹子被遗弃了。。。。
又过了多年,那城里的老居民在新起的中心步行街围拢在一起摆门阵的时候,也会提及到我阿娘,声音与寨子里的一样,有各种说法。只是时过境迁,此时的阿娘,已经开始花白鬓发,身板也不再挺拔。阿娘的每一步都会成为一种说法,不管是山寨抑或是城里。
这是一个活在别人眼里的女子。
其实呢,阿娘与平凡女子并无二样,嫁人生子,是很平常的生活。只是,命运之神为阿娘安排了额外的生活场景与内容,这些场景与内容一经阿娘的读写,有了一种奇曲蜿蜒的风采,这令她的人生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特性。
若来描述我的阿娘,我想在我眼里阿娘是只鹳,是那只与众不同的从山里来的一只鹳,倔强又刚强。看她的身姿飞翔在城里的白墙灰砖之间,有多么的独特!
阿麽却不这样认为,她一度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这一事实怪罪与我阿娘,并重复着她的真理:一早就知道这只乌鸦会拢乱我们许多的秩序的。
阿娘在阿麽眼里,是荒山野岭里的一只邪恶的乌鸦而非一只勤劳英勇的鹳雀。
阿爸是阿麽的大骄傲,是镇上出息得最为体面的年轻人。阿爸能去到广州学习的经历成为阿麽当众炫耀的巨大资本,也因此,阿麽在那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青石板路上的百余户人家里也因此获得了相等的敬重。
我的记忆库中,第一页的记载便是阿麽在训叱阿娘时的全部印象。
一早就知道这只从深山荒林里窜出来的乌鸦会拢乱我们许多的秩序的!
一早就知道你预备了吭人性命的蛊精夺去我那可怜儿子的性命!
我六岁那一年失去了我的阿爸。阿麽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她自然伤透了心,丧子之痛当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那时,我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又怎能晓得“生”与“死”之间的真正意味!
阿麽寻找那一个夺去儿子性命的凶手的能量正是因为爱得甚而熊熊燃烧,她俨然就是一位高明的侦探很快断定了阿娘即凶手的全部真凭实据。这一个时间段,我几乎从阿麽身上模仿了一些本领,比如如何掌握并运用几个文明的字眼令一场普通的市井骂架变得饶有趣味起来,变化诸多的言词技巧令自己俨然就是真理持有者而非披头散发的街头恶妇。
他把命都拼了去挣钱去讨要面子都是因为你令他不得安生!你是只吸血鬼你吸尽了他的血他才失去了好端端的强壮的年轻生命!他只是一个读书写字的书生却遭遇上了你野蛮歹毒的草蛊婆!你是罪大恶极的恶魔你早就潜伏进了他的体内你站在那个柜子后面的时候你就露出了狐狸精的本领!我原本是要拼了命阻止他去到那里的那一个妖孽深重地方娶了你这只扫帚星的可我竟然应允了他!看看,这就是结果了你将他一脚踢进了阴曹地府你让他走得极不安稳!你必定是歹毒的蛊精要了他的性命你便取代了他你方有了安心的日子独自享受!你跃上了枝头你吃上了公粮你脸上画上了城里人的符可你肚子里生的仍然是妖孽的主意仍然是猪罗的蠢拙!你活生生将他做为踏脚石敲门砖然后你涂金抹银你再去勾结别的汉子成就了你的好事!你这蛇蝎心肠的苗婆娘他纵是有十条的性命也非你的下饭菜!我活着是我儿他的身体!是他的魂魄!白天黑地里都在向你讨要清白!我要破了你苗婆娘的蛊精送你一程早日去过奈河桥好洗涤你一身的龌龊!
此时的阿麽不再是我们的阿麽了,阿娘成了她的敌人,她把阿娘当成了暗算阿爸的草蛊婆了。而在当地,若被人当成草蛊婆去骂,是极大的污辱。草蛊婆是怎么一回事呢?善蛊的通称“草蛊婆”,蛊人称“放蛊”。放蛊的方法是用虫类放果物中,毒虫不外蚂蚁、蜈蚣、长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见的,将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之中,任其互相袭击与吞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蛊,即毒虫之王。所谓苗妇能巫蛊杀人,名曰放草鬼。遇有仇怨嫌隙者放之,放于外则蛊蛇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或形神萧索,或风鸣于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之术是也。而草蛊婆大多年老肮脏,除了制蛊害人,无一益事于周边邻居,自然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阿娘突然成了草蛊婆了,而且是夺去自己丈夫性命的草蛊婆。
阿麽从青石板街一路走到我们住的地方,她一路走,一路说着许多恶毒的话,见着她的人就知道那可怜的死了男人的寡妇又要挨唇枪舌剑的攻击了!
正是这样,阿麽来了,没有安慰的体心话给阿娘,除了许多辱骂还是辱骂。她分外镇静,能将阿娘的罪过数落得丝毫不差。她屈偻了的妇人的身体里此时爆发惊天动地的力量,嗓门像被扎破了的水龙头,直上云天的音量像漫天的水花散落在每一个落角。往往这个时候,许多门窗的后面伸出不解与感叹的脸,阿麽更亢奋,因为有了观众的存在,她的演讲总会出现新的高潮。阿麽竟然会拿出一堆冥钱开始焚烧起来!有人大叫着火啦不要让她在这里点火!这里是住人家的地方又不是什么埋死人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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