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仿照锄草机制成的切割器,专门用来切割岩石。用手扶着把柄向前推,就可以把突兀嶙峋的岩石切割得像草坪一样齐整。人们看见贝安瑟诺大一把年纪,还是抡着那般巨大的铁锤、大斧、大棒子什么的,猛烈地轰击石头,架势显得挺吓人的,也怪危险的,便专门制成了这样一台切割机器,送到他的手里面。他一接手就立刻喜欢上了,开始使用它,推着去铲打岩wWw.石。呵,这可是方便了百倍了,老安瑟笑逐言开。
作者来到这个岛上,带来了丛华灯的许多关心话,转达给安瑟老人。也只有华灯大师的话才会使这个老头子得以提醒,让他明白――自从海岛落成之后,一尺小型人在这个地球上反客为主,开始狂猛地攻击人类,它们越来越积极地从岩石里面涌出来,闪闪碰碰地向人的身体撞击,让人们在“啊啊”“哇哇”的惨叫声中,剧疼而消失。某一天,全球消失62541人,某二天,消失17人,某三天,消失1432066人,某四天消失0人,某五天消失8人……这是数字记录,记录小型人是以什么速度来消灭人类的。从数据上难以琢磨它们的行动规律,仿佛既可以无妨于人们的生活,又可以一口把全人类吞噬掉。
“亲爱的安瑟,就算这些剧痛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小型人它们,实际已经远远超越了你,它们启动的生命已不拘束于你的试验,那么你的试验还有什么意思?你如此劢力地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这是丛华灯的关心话,语重心长,语长心重,说话不在言辞,在于打击人。安瑟大师现在应该怎么办?那些协助他进行试验的人们又来请示他了:
“安瑟老先生,您吩咐的活儿,我们已经干完了,您吩咐不到的活儿,我们也找着干完了,前一些的、近一些的、上一面的、都忙活完了。问问您,您说说,下一批的、再下一批的,活儿,咱们应该干什么?”
安瑟大师此刻心长语重,似乎不能决定当前的举措了。这试验怎么进行下去?他只握紧了切割器的把柄,向着岩石推去,立刻,那些岩石像木匠刨木花一样,纷纷迸开了。他回头对这些热情支援的人们说:“切吧,割吧,好好地切割,把这大山切割得光洁和平整。”同时他自己也不懈努力地握着切割机向前推去。切割之后,这山坡这岩石果然变得光洁平整了。什么叫光洁、平整?你不是见过刨光的大理石吗?还有光滑的玻璃板,白腻腻的瓷器瓶,那就叫光洁平整啊!可你看看这里切割后的岩石、山坡,比玻璃、瓷器还要光洁!更加平整!
人们也就散开了,各自的或者集体的,开动机器对大山进行不懈的切割去了。
作者在海岛上走走看看、观观望望。这不是一个平静的境界,凭人的直觉可以看出来,喜马拉雅大森林里暗含着语言,山谷、悬崖之间隐蔽着玄机,瀑布、大河、飞禽走兽、参天的草木、五光十色的鲜花被无穷的魔力扭动着,努力拼配成一幅神秘的图画。暴风骤雨过后,一阵阵分辨不清的轰鸣过后,听到了更震颤更深沉的回音。
一想到小型人,那种最格别、最时尚、最酷毙、最恐怖的东西,“我睁着眼睛看不到,就闭上眼睛使劲儿看!”闭上眼睛后小型人出现了,看见了,它们不是狰狞的脸谱,就是怒目的金刚,不是火洞洞的红孩儿,就是白净净的光面脸、痴呆呆的小灰孩,再就是稀奇滑稽的卡通人……总之,总是怎么看都没有好感,总是感觉为诡乖刁顽的、不可亲近的和心存忧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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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之后,作者又来到喜马拉雅海岛。情形变化之大,令他惊不胜惊:那无数密密麻麻的飞鸟,已经寥寥无几了,那茂密葱葱的植物,也所剩不多了,从前那无数的虫豸野兽,现在几乎见不到了。原来那山峦、高峰、岩石、谷地,都是突兀盘缠的、险峻嶙峋的、苍黑铁青的,现在大多数都变成光滑平整的山面了,显得洁洁亮亮。数年前曾有数不清的人,在来来去去地帮着贝安瑟干活,而现在,这岛上要找个人可不容易了,真叫作人烟稀少、踪迹罕见了。
数年来,安瑟老人不曾有新的开拓,试验也没有新成果,光阴基本上是在日日夜夜的切割与修剪中度过的。当作者找到他的时候,惊讶之极便没有惊讶了――贝安瑟成了一尊巨人,身躯比以往更加高大了!在那一次见面时,他的高大还可以通过目测来有所估计,而这一次,他的高大则不必估计了。假如他坐在那儿保持不动,作者就一定会误以为是一尊雕塑,可以扒着膝盖、抓着衣褶、踩着肩膀往上攀,一直攀上他头顶……这就是喜马拉雅海岛上的主人公贝安瑟,他已步入苍老的垂休之年。
苍老之人常常在海岛上散步。光辉灿烂的太阳照耀着这位老人,他缓缓而动的高大身躯和折叠晃动的黑色影形,使人回忆到童年梦境里那个遥远而不可琢磨的老人。只有孤独的散步而没有说话的象征性的身影,由金色的阳光和漆黑的轮廓线勾画出来的古稀未有的人像,那深奥隧远的招手,那种与恐龙、星星、银河相对视的眼神!远远近近屹立着刀削斧劈的山峰,四面面无边边陪衬着苍茫的大海……你怎能身临其境?又怎能在身临其境时摆脱这种魔密神幻的感觉呢?
地面光洁平整,山坡光洁平整,山峰光洁平整。贝安瑟和人们用切割机把海岛修剪得凌凌角角、方方块块的,至今还在修剪。海水漫上浅滩来,因为浅滩太光洁而溅不起水浪;暴雨过后,大水往下流,因为山坡太光洁而起不来水纹。
“真诚地说,让我死了吧,我已经活到头了。虚伪地说,我的人生表演也尽职尽责了,戏剧应该收尾了吧,我不愿再活下去了。”贝安瑟心语长重。这是他的自晤,又是对我们说的话。死亡之事,正在潜移默化地,符合逻辑地向他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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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们一起从容地接受。现在属于最后的日子了,安瑟老人将自己置身于一种垂死的意境中,越来越呈献出濒临死亡的神情,更急于试探、模拟、伪装死了之后的尸体的状态。听说贝安瑟老人就要死去,岛上所有的人都来了,汇聚在他的附近。都来了,也就这些了,全都来了也不过就这些了。哦,作者现在明白了,这数年来,那么多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您不是一个魔术师,没有在表演那些鬼把戏的时候,让观众一起参与,也没有向观众公开你的内幕,因为你不是虚假的,你不可能被人wWw.揭穿骗局。但是啊,您是一个执著于向人们揭示生命谜底的人,到了自己本人的生命就要死掉的时刻……怎么让人信服呢?”
最后的一只燕子消失了。意味着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安瑟老人不再逗留了,他心平气和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于是,呼吸开始放慢,心跳开始减弱,大脑也不再思维。人们纷纷地围绕在他身边,有的扶着他的手臂,有的扶着他的脚腕,有的亲着他的额头……送走一个人的情景,都是这样殷殷切切的。
安瑟沉沉地睡了过去,轰隆隆的酣睡声响了起来,他一定是困倦已极了。
时间不急不忙地过着,等着他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贝安瑟睡醒了!大口地喘着气,手臂和腿脚颤抖起来,脸色变得发涨发红,眼睛也睁圆了,瞪亮了,胸脯上下起伏,那双手也攥得咯叭叭地响――死亡的时刻到来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涌过来,慌乱忙忙地又围在他身边。看他的口型在动,喉咙也响,目光也变得强烈了,这正是有真言要表达出来的样子,于是人们紧聚了精神,竖直了耳朵,注视和倾听,惟恐一不小心听错了或一走神误会了……果然!贝安瑟猛地坐了起来,挥动着双拳,发出了雷霆似的一声大吼:
“我怎么还是不死?为什么啊!”
贝安瑟咆哮了,吼叫着,连蹬加踹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愤怒,气汹汹恼戆戆,用大手拨开围绕他的人,大步流星地奔走了,剩下的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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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不能死去而愤怒,暴跳而起的时候,发觉体力还很猛烈,吼叫声还很洪亮。大步流星地走来,一气之下走出了很远,这根本不是即要死去的样子!贝安瑟恼怒了,对着遇上的岩石大打出手,对着拦路的参天大树拳打脚踢!如果不能死去,就这样干干白白地活着,算成什么?
怒气消散之后,他在海岛上散步。沿着大海边,顺着斜山坡,走走,又停停。面对海岛,背后便是海洋,面对海洋,背后便是海岛。走上山峰,便俯视山谷;走下山谷,便仰望山峰。第一天过去,第二天会来;第二天过去,第三天会来……贝安瑟不吃不喝,不闻不问,不再与人相见,独自一个人散步在海岛,不再与任何事情相牵联。偶尔遇到一台切割机,便伸手拉过来,心不在焉地推着刨打岩石,手似无力地把铲碎的石渣儿打扫干净。月亮不说话,星辰不照人,他也默默无声。
只有一个人远远地追了上来,那就是作者。他追上了贝安瑟,望着他那高大又苍老的背影――无限的疏远,不尽的隔阂和困难的相持!然而作者坚持认为,贝安瑟是一个可以靠近的人,可以与他直面相对。因此,他不顾那些无用的意义,站住了脚,顿了顿嗓子,大声叫喊起他的名字:
“贝安瑟!”
听到这样的叫声,贝安瑟满是惊讶,他回过身来,看见了作者。
“安瑟!在这样的时刻,您该说出来了,请告诉我吧――生命是什么?”
这是唯一的问题。但是贝安瑟反问:
“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不由你自己解答?”
“是因为这样!作者我,是一个热心于写字的人,为了书写一部最衷心的文字,我想到了生命的故事,想到了贝安瑟……”
“你有怎样的写作本领?”
“我竭尽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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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以为贝安瑟又对作者徐徐讲来什么话,并没有讲!除了那几句简单的对话之外,贝安瑟挥挥手让作者离开了。
几天之后,徐徐而来的人们发现了贝安瑟,此时,他已经不再是人身肉体,而变成一座巨大的岩石了。岩石的表面凌凌角角,方方块块,光洁而又平整,与安瑟修割过的这座海岛般配无二,并且保持着他的身形与相貌,还是一种与人挥手告别的姿态。
人们即此可以做出结论了――贝安瑟已经死去。不能确定具体的死于哪一天,但可以确定终年在一百一十五岁。
关于贝安瑟的最后留言,人们都是这样记载的――“我怎么还是不死?为什么啊!”十一个字。这一句话对世人毫无用处。
可是作者认为,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贝安瑟最后所说的话,就是那几句对话。如果要确立他的留言,只好这样记写了:
“生命是什么?”
“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不由你自己解答?”
这等于说,他在临死之前并没有为人们留下遗言。关于生命的疑问,仍然需要永无止境地期待着答案。或者,贝安瑟已经暗中喻示了――生命其实没有疑问,亦没有答案。
而作者关心的只是贝安瑟此人此事。他觉得没有错过什么事情,也就放心地去了,恪守“竭尽全力”的诺言,去找一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字去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