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歌唱不完的时候,有一个星光闪闪的飞行物以每秒钟无数光年的速度从太空滑过来。人们常常说,这个飞行物很吉祥,名字就叫“宇宙飞船”。在里面亮晶晶的舱房里,飞着一个憨厚厚的少男和一个甜蜜蜜的少女,少男名字叫茅椰,少女叫豆娜。
飞船里面没有发动机,没有操控仪——他们讨厌发动机的噪音和硬邦邦的零件,用手指拌着螺丝钉一件一件地拆掉了,凡是不好看、不好玩的东西,都把它们拆下来,扔掉了,扔在太空里。完全是凭着斗转星移的力量,让他们以无限制的速度往前方飞去。往前方飞去啊,当他们以笔直的线条离开地球越来越远的时候,也恰好是以笔直的线条回家来了,殊不知,前进的最遥远的尽头恰好是回到地球上。
“啊!看见地球了!看见地球了!”他们惊喜地大叫着。看见五颜六色的地平面猛地扑到了眼前……“快刹车!快刹车!”两人就当作开飞机要刹车一样,扑上去把闸门拉下来,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飞船用它剩余的惯性飞快地向地球冲了过去,擦起耀眼的一道白光,抛下一www.长串的火焰,“嘭”地一声撞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飞船冲进了大气层,向地球坠落,落到地面上,全都破碎了,摔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茅椰和豆娜从地上爬起来,捡捡这个,捏捏那个,没一样完整的了。看看他们刚才还在飞翔的太空船摔成这一摊破碎的样子,想想他们兴致勃勃的太空游玩落到了如此败坏的下场,豆娜忍不住哭了起来,很伤心,茅椰则阴沉着脸色不说话,站在她旁边。这就是地球啊,咱们的老家!两个人被摔在了旷野上,摔得浑身酸疼。
旷野千里无杂物,平坦得出奇。曾记否?当年这里是高原,崇山峻岭。
轰隆隆的噪音划破了天空,一架银白色的小飞机由远方飞来,越来越近,盘旋在旷野的上空,又徐徐地降落。轰隆隆的噪音震耳欲聋,让人皱起眉头,用手把耳朵捂起来。不大一会儿,小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闪闪地泛着白光。门开了,一个白须白眉白头发白褂子的老头儿从里面走出来。哦,这样的一个老头儿,茅椰曾经在年画里看到过,他是一个老神仙,有一个好大的额头,扶着拐杖,牵着一匹鹿,随身飞翔着洁白的丹顶鹤。
“小兄弟!小姊妹!你们回来了啊?”老头儿连声欢叫着,颤颠颠的一兜儿小跑,跑到两人的面前。伸出一双老手来,把他们纷纷捉住,一手捉一个。左看看,右瞧瞧,上瞅瞅,下望望,拉着走几步,拽着拍两把,欢欣的感情溢于言表,激动的热泪滚滚而下。但是茅椰和豆娜并不认识他,十分的不理解,忍不住问道:“老人家!您这是?您这是怎么啦?”
“啊也!我是丛华灯呀,你们看看,我这不是丛华灯吗?”一边说着,一边踢踢腿,迈迈步,伸伸胳膊转转身,再用手分开眉毛,掀开胡须,腾出一张老脸来让他们辨认……可惜,可惜呀,相当年那一派潇洒倜傥的英姿早已不见,韶华的容貌也全部消蚀,只剩下最后一把老古董,叫他们怎么认出来?他们就算认出来,又怎么敢相信呢?
昔日乘船飞去时,说好了是一次太空游玩,少男少女爱上天,爱上天,觉得顶多玩耍了不过一两个月。怎么短短一个月过后,丛华灯就老成这模样了?怎么回来之后,这地上的风尘、气息、阳光都变了,变得奇滋怪味了?看一切都光芒芒的,刺得眼睛发花!呼吸也不是以前那呼吸,呛着鼻子酸又疼呃!
他们只当远走太空一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哪料到在他们离去之后,这地球火速急急地转过了八十年,你到底急什么呀?八十年转过之后,这里的人间、气候、风情、日夜、事物……他们感觉变化太大了,变得不敢相信了。他们听不懂现代人的新口语,不习惯时下的新潮流,适应不来这些新人群,分辨不了新的是是非非。
归来后,他们病了,衰了,弱了。举目无亲,四壁陌生,走哪儿都迷路,问谁谁也听不懂,谁也不告知。吃饭、穿衣、睡觉、走路处处难,与人处处不相通。凡事与人不和谐,遭人怨,众目睽睽,受尽了唾弃和指责,人的欺凌和虐待……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他们只有一遍一遍地病倒和哀愁,可怜又凄惨。
他们怀念临走之前的人物和情景:师父、祖师爷、师妹、小丽君、仇门弟子、石花畦、藤兰车……玩着白色小飞机的凡伊和孟卓,安瑟大哥和他的夫人冬雾水珠……他们只能一遍一遍地追问华灯老人:“你说你就是丛华灯,那么你建设的理想大都呢?哪儿去了?当年那么美丽神奇的大西北景象呢?光辉灿烂的风采呢?……”这些话,却让华灯老人不堪回答,只惹得老泪纵横于腮间。
“那个美丽的贝安瑟,已经乘坐大山飞到大海里去了,那座大海是太平洋,那座大山变成了大海上的一个孤岛,你们要想见到他,就去那大海里的孤岛上寻找吧,我告诉你们去那边的路,还有那岛子上住着一个年轻人,就是那一个作者,有什么话儿,你们都慢慢问他去吧……”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没有了。茅椰和豆娜归来之后日益凋敝和凄凉,无缘人间烟火。他们彼此安慰着前所未有的哀愁,如今只好手拉手告别了华灯老人,寻找那座海岛去,去寻找记忆中的哥哥,美丽的贝安瑟。
这岛上寸草不生。风白吹,水白流,绝无人迹。美丽的哥哥在哪儿?这岛上尽是若隐若现的幻影,一会儿灵巧的小型人漫天飞舞,一会儿五光十色五花八门的世界向眼前迸现,莫明何处的声音,快似闪电的流光,一会儿却又什么也看不见。茅椰万分惊诧地往前走,豆娜极为疑惑地到处找,二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这是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冰闪闪的块面,亮晶晶的边角,光洁洁的图形,这是一个几何岛。这样的地面他们走不来,不断的滑倒,又总是迷途。可怜的,他们紧紧地手拉了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蹒跚而行,又总是跌跌撞撞。
忽然间,岛上传来人的声音,宛尔一首流畅的歌:“如啦啦……如啦啦啦……如啦啦,如啦呜如啦呜啦……”
这里不再有蓝棵植物和它的光风霁雨,也没有呦呦鹿鸣。这一束歌声也不是虚拟的幻觉,而是真真实实地由人唱来。歌声幽扬、深长、舒畅、愉悦、传情,好似钢琴,好似牧笛,又好似童谣,又好似莺啼啭啭。随着歌声,有一个人影在光洁晶莹的地面上出现了,轻捷地蹦蹦跳跳,滑过了斜坡,头发和衣衫在清风中抖动。
这是他们唯一能遇上的人了。在喜马拉雅海岛变形为几何岛的漫长而不漫长的过程中,能够一眼看见的人,就只剩他一个了,他就是作者。为了书写一部有关于生命的故事,或可称之为贝安瑟的传奇,他来不及离开这岛,就在一个小房间里忙忙急急地写起来。写得疲惫了,总要跑到外面来活动一下,唱唱歌,透透空气散散心。这时候,他发现有两个年轻人蹒跚地走过来,不由得一阵惊喜,现在要能碰见个活人是多么不容易啊!看他们初来乍到的样子,人生地不熟的样子,便高兴地迎了上去。
“请问先生,你是作者吗?你知道贝安瑟在哪儿?”
“你们来找贝安瑟?瞧吧,他就在那儿!”作者用手指着远处那座高高屹立的巨石,又为这两个迟来的拜访者感到惋惜:“你们怎不早点来?现在,他老人家已经不说话了。”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远远望去,也许茅椰豆娜的生命力比普通人更特殊了许多,以至于他们的眼力能看透这座巨石而认出他就是贝安瑟本人,又或许能聆听到这老人的一点心音,宛如是一些流散的吟诵轻轻地呵呼出来:“呢啧……咤儿……哒啦……哆喃啦……”
“嗫来……咤儿……嘟……呻吗呀……”
“呢哺……嘘哗吗……,呢叮……叮哺叫吗……”
这如歌的声音不是作者唱出来的,也不是幻音,也不是只有耳朵才能听到。于是,豆娜的眼泪潸潸而下,茅椰也是无语凝噎。作者在此诧异、迥然!因为不能断言眼泪代表的是什么,所以此情此景不可表达。
说来也奇怪,自从贝安瑟化身为石之后,那些留在岛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最后全部地,消失不见了。他们在岛上曾经留过的踪迹,比如建筑、交通、工具、机械、日用品等等许多丰富的东西,也都一件一件地消失了,只剩下一间小房屋留给作者居住,完好无损。
作者领着茅椰豆娜来小房屋里看一看,一扇门,一扇窗,一张木床,一面小方桌和一支红色小台灯,东西就这么简单。虽然房间窄小,但因为东西过于简单,反倒显得挺宽敞。桌面上摆着作者的写作用具,就是毛笔、墨块、宣纸、砚台,旧称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因为这岛上潮湿,房间里阴冷,所以为了防止风湿疼和感冒病,作者在写字的时候,总是坐在床上,用被子包紧了双腿,裹住了后背,再拿围巾蒙在头上,只留空胸前一盘地方,好腾出手臂来挥笔研墨。天长日久,日复一日,一部百万多字的宏篇巨著就从这小屋子里,由作者坐在被窝里写了出来。
豆娜看了这样的光景,内心里深深的不理解。实在忍不住,她问道:“如果你饿了,需要吃饭的时候,该怎么办呢?这可是最起码的生活呀!”
“最起码的生活?我这儿没有最起码的生活了,我只看到每当饿了的时候,就有食物送过来了,飘落在我面前,并且是我喜欢吃的东西,虽不十分丰盛,却总够我吃得饱。还有,某些时候天气突然变冷变热了,就有衣服向我飘过来,让我穿换,当衣服换下来之后,又飘走了,去洗得干干净净,等我要穿时,再飘回来……”
听作者说的妙极了http://www.xk9l/cs/8494.html,茅椰忍不住也想问,想来想去,问道:“你有家业吗?”
“家业?哈哈哈……”作者被这个憨直而陈旧的问题逗笑了,说:“家业,当然有,它们也是主动地围着我来了,用不着操心……所有的好事儿,都因为我是作者,因为我专于写作,而全都赶上了,沾了大光啦!”
茅椰啧啧地赞叹着,豆娜却暗暗地沉思。她又问道:“那么,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们关于人生和世界的故事,有关于贝安瑟?”
“可以啊!”作者很愿意。他立即弯下腰,从床底下搬出厚厚的一摞纸来,纸上满满的都写了字。“这就是!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故事。”
豆娜凑过来看,只见这些纸上,全都是用欧体正楷认认真真书写的汉字,一行行、一段段、一页页、一章章、一部部。定睛细看,才发现……大吃一惊!——这所有写下的文字,全都是一句话,“贝安瑟从梦幻中走向终点”十一个字!这一句话既是题目,又是内容,从头至尾,统一贯穿。除了欧体楷书的笔力由生疏到纯熟到精炼到变体的进展之外,再无别的异处。十一个字延深到十万遍上,那可将是一百一十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字,眼下看来,这些字即将完成。
豆娜被这些字呆呆地惊住了,她看不懂,不说话。暗想这是一部天书、废书,虽然包含了作者的心血与艰苦,却无人能够阅读。
而作者态度依然肯定和坦然,他说:“很巧和,安瑟大师少年时候也像我一样,练习了欧体正楷书法,也着魔文字游戏。你们想过没有,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密码,可以记录人类的一切行为与感情。你爱文字,爱写作,那么你就不能容忍一个败笔,你必须要深刻、真实、细致、精确地记录下所有的一切,你只能是一个记录者,而不可有一点儿的疏忽、偏见、私心和虚构!而如此写成的文字,在非人类看来,是不能看懂和无法理解的,那么,请破译密码好了。”
“怎么破译?”
“随便你善用哪种语言。”
“我习惯在电脑上阅读。”
“没问题,只要你找来一台电脑。”
好!豆娜马上就要去找一台电脑。可是如今,谁还使用电脑呀?它早成了过时而陈旧的、文物之类的东西了,又不能像笔墨纸砚那样永远可用。但是豆娜并不知道,她还是一门心思地拉着茅椰寻找电脑去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与刚来的时候相比,不那么举步蹒跚了。作者暗暗思忖:可能的话,这两个人的身上蕴含了更多的关于生命的故事,比贝安瑟更精彩、更奇趣,他们会不会来恳求我,求我给他们写一写?——不可能了!作者肯定不可能这样写下去了。除了茅椰和豆娜之外,有关于生命的精彩丰富的故事,会有无限无限之多,那么,就让他们自然而然去吧。
谁不知道?这肉眼不可看见的一尺小型人类,就生活在我们的上上下下,左右前后,尤其住在这几何岛上,这可是它们生存的革命根据地!只留作者一个人在这小屋里,完好无损,明明是看在几何岛主贝安瑟的情面上。可是这情面能照看多久?小型人们正在开辟一亿年后的人类新生活,那个时代的生活多超级?多发达?多幸福?多尖钻?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但是,小型人给了我们加入的机会,只要你忍受一下被它们撞击的剧烈疼痛,惨叫一阵子也没有关系,然后,你今生今世的身体就全部进化到小型人的世界里去了,成身为它们社会中的一员,与它们同样发达。
跨越一亿年的蜕变,新的人天天中文网首发生多美妙?要多美妙就多美妙!但是现在,作者还是不敢多想,对那种剧疼还是讳莫如深。在几何岛上与神秘的人类日夜相处,真是如履薄冰一样的忐忑不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