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正在走啊,一步接一步。忽然间地震的轰鸣从脚下响起来,他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黑洞把自己吞没,一瞬间之后,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见了,消失了。生命遁入了绝对的领域,而地面上只剩下一具行走不休的身体,是一个人生的空壳,白痴的表皮。
时光倒流,空间翻转,让他擦身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痕迹……穿过了空无一人的古城,践过马尸横地的旧战场,路过一毛不拔的野岭,有无数的陶俑、青铜从墓地中间擦肩而去,呦呦鹿鸣之后,无边荒芜、稀疏的枯树林,子归乌啼,小桥流水,南赡部洲,平沙落雁,亲眼目睹春秋千载的沧桑,亲耳倾听万古神秘的钟鸣……后来,后来终于体力不支了,困乏已极了,在一个夜晚歪倒下去,歪倒在一垛茅庐的门口。这是古稀人世的一个小村庄。
黎明,茅庐内的老头子和老婆儿起来开门,吱呀门开了,倒进来一个美丽的陌生人。是的,他美丽、陌生、白痴而又空壳!看他像是死了一样十分可怜的样子,老夫妇忍不住收留了他。打扫一间小土屋,铺下一些干黄草,让他住在里面,再拿饭来喂他。听说以后,整个村庄的人都来观看这个罕见的外来人,看他不说话,不思考,没有智力,不懂事,傻傻又白白,是个只有躯壳而没有灵魂的白痴人。人们对他产生了好感,十分喜欢这个外来人,管他叫“无事人”。从此,他就在这个村庄里留下来,跟随人们一起生活。
这是原始年间的小村庄,村民们一氏一族、一群一体,过着朴素简陋的原始生活,很古朴、很简陋、很荒老。用石块、泥土和树木来垒筑房屋,用兽皮、麻线和骨针缝制衣服,在山坡上开垦荒地种植庄稼,到山沟里放牧牛马羊猪,回家里圈养鸡鸭鹅兔。村民们教导这个“无事人”生活的本领——教导他用镢头刨开荒土,他便用镢头刨开荒土;教他在土壤里埋下种子,他便在土壤里埋下种子。庄稼长出来了,人们教他灌水、锄草、捉虫子。庄稼成熟了,人们教他用镰刀收割,捆绑了背回家。回到家里,再教他用石碾、棒槌、簸箕、筛子把庄稼打磨成粮食,做成饭,吃……人们教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难也不问,任劳任怨。饿了的时候,村民喂他一罐粥,他便喝下一罐粥,喂他一面饼,他就吃下一面饼。天寒地冻了,人们教他砍柴生火,送他棉袄被褥,他便穿了棉袄,睡了被褥,烤着热火。刮风下雨,毒虫病害,危险来临的时候,人们和他一起躲避……所有这些事,他如白痴一样一点儿也不懂,根本不明白来来去去的道理何在,但是他都学会了,都做得很好很顺利,从没有遇上半点麻烦或发生不测。村民们与他相处得非常好,对他总是面带笑容,十分亲近。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不会说话、没有头脑、美丽白白的、无知无事之人。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又从西边落下去;天气由温暖变为寒冷,又由寒冷变为温暖;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日日、月月、年年、复复,不记得度过了多少年。当初收留“无事人”的那一辈老村民都亡故了,他们的孩子也老了,也死去了,又一代的孩子们长大了,又老了,他们都禁不住岁月的消磨。惟独这个美丽空空的“无事人”却与别人不一样,在许多年的辛勤劳动中,他的身体不但没有被消磨,反而日益变得高大和健壮,没有生病,没有损伤,成为这个村庄里最年高最健硕的长者。这位长者除了勤勤恳恳地劳动在田地之外,对于别的闲事仍然一无所知,一直空空白白。
劳动,劳动,干活,干活,开荒种地,埋头耕耘,在田野里深深地弓腰,涔涔地淌下汗水,慢慢地沿着山坡回家。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困了累了要睡觉,从日出到日暮,从一年到另一年……这就是曾经栩栩如生地活在人们心目中的贝安瑟,美丽的白痴,仍然彻底而纯粹地活着,难道就只等着某一天身体终于老死了,把眼睛一闭,两腿一伸,葬身在泥土中万事皆休吗?难道此人此生就如此告结?
怎料突然有一天,在一个无缘无故的晴天白日下面,这个白痴老人狂声叫喊起来!他在开垦坡上黄土的时候,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大镐,狂声大叫:“找到了!我找到了!……生命的答案啊,我终于找到了!……啊,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人生!生命!就是泥土!生命本来就是泥土!……就是泥土啊!”
突然的叫喊把所有的村民惊呆了,只见他如疯了似的在田地里大声地呼喊、嚎叫,对着天喊,对着地喊,对着田地里的村民狂叫,狂叫声震耳欲聋……“他说话了!”“他怎么说话了?”“他说的什么?”“他这是怎么啦?”……村民们吃惊地问着。又看他十足疯狂地一边叫喊,一边从脚下抓起泥土来,大把大把地抛撒,抛向天,撒向地,抛向惊慌不安的村民们……
“生命等于泥土啊!我终于得到了!得到了!……生命,生命就是泥土!本来就是泥土……”
不但狂声叫喊,而且奔腾跳跃!
怎么了?究竟这是怎么了?村民们急忙想要拦住他,接济他,却被他撞开了。狂笑、狂歌、叫喊、呼喊,由一个无声的空壳突然变成了一个咆哮的疯子……为什么?莫非,当离去久远的生命再次回归于躯壳的时候,就需要如此激动涌情么?陷身地震之后,生命用来看透自己的那一双眼睛,从看不透黑洞的时候起,到终于望穿了黑洞能够看透一切的时候,莫非就是如此心狂?这些年来,这么些的年来,这么多的几十年来,他穷尽了自己生命的双眼,努力要看清黑洞里面究竟有什么所在,应该出现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啊?当黑洞不再彻底黑洞,开始变得有物可见,逐渐被目力所辨认,可以辨别为黑洞是由一些颗粒所组成的时候,他要努力看清楚这些颗粒究竟是什么,仔细、仔细、再仔细!啊……颗粒,用来构造黑洞的颗粒,竟然就是自己双脚下面踩着的,大镐刚刚翻开的——泥土!啊,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果真如此!生命的答案竟然如此清晰和简单,它其实就是泥土!
豁然此刻头脑清醒过来,灵智回返人间,擦擦眼睛举目四方,围绕在身边的竟然都是原www.始居民,以及在原始山谷的村庄里飘上天空的香烟。摸一把头发,头发已经苍老蓬松,抓一把胡须,胡须已经苍白垂撒,看手臂皮肤,已经粗老坚固,腿上骨骼,已经刚老坚硬,从来的那个稚嫩的贝安瑟已经全然不再……登时心领了一切,不由得敞开心头仰天一阵长笑,又萎俯在地一阵痛声长哭!长笑当然是为了看得见无限的欢乐,长哭也不过是为了身受那么多的酸痛、疲劳……
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来的时候走的是哪条旧路,只望着自己要回到自己原来的那个地方,纵身跑了起来,大跑、奔跑、拼命的、超越常规的跑……
刹那间,风驰电掣,雷鸣震耳,一条时光的隧道铺到了脚下,数不清的历史噪音哗哗地暴响着从身边擦过。为了赶回自己的身家地带,贝安瑟拔足飞跑。远望前方是一座翠绿繁茂的公园,一个焦急不安的老人正在来回天天中文网首发踱步,忽然觉得……这个老人多么面熟!他……他不就是丛华灯吗?
如此,幸运、安然、平空……贝安瑟返http://www.xk9l/cs/8494.html回了今日的世间。虽然身已苍老,然而志向不减,体力不衰,带来一个从黑洞中捕获的含混道理,还要在这活的世间再造一场惊剧,万劫不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