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素弦尘扑云渐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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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了数日,莫逆之已然大好。乡民纷纷称赞何悠医术高明,又说,“郁姑娘跟了何大夫,不几年也可以做独当一面的大夫了。”

  郁流听了这话有些得意,大声回答说,“不几日,我就可挂牌坐堂了!”何悠在旁斥道,“才学了一个月,也敢去行医误人?”郁流继续得意,笑道,“学医月余,术已不庸!”

  然而里何悠将郁流拉到房间里,甚是严肃地问,“听说你擅自答应莫逆之他住在我这药堂,可有此事?”

  郁流点头道,“老师,他这么惨,就暂时留下来,顺便帮忙,有什么不好?”

  何悠斥道,“胡闹!”

  郁流上前拉住何悠的手,笑道,“老师,你当时也是这样收留的我。我看他吃得还没我多,浪费不了你多少的粮食。”

  何悠道,“他是个男孩子,而且似乎在京城还有家人,留在这里始终不好。”

  “只是暂时的,我觉得他也不想回家。”

  何悠的眼神变幻不定地跳动了好几次,方才答应了下来。郁流心里奇怪何以她会这么犹豫,然而这个疑惑很快就被她忘记了。

  在郁流的坚持下,莫逆之伤好之后便继续留在了药堂。何悠重新划出一间不常用的丹室给他。

  只是何悠总对莫逆之冷冷淡淡的。平时莫逆之只是做些煎药捣药的简单工作,何悠一直言明不收男徒。

  莫逆之格也甚是冷清,如今何悠不大理会他,郁流却总喜欢和他说话,每日定要从他嘴里多撬出些字来。起初郁流问一句,莫逆之答半句,到最后她索便背起药典,让莫逆之跟着背。她总是一大段一大段地说,莫逆之竟记心极好,一般长短的都能背个大概。这日她又开始让莫逆之背那二十七脉应九宫诀,什么“坎一沉细伏,坤二散短弱,震三数促洪,巽四滑牢实,中五缓濡代,乾六虚芤涩,兑七迟结微,艮八弦长动,离九浮紧革。“这段文字并不易懂,莫逆之也出了错,但仍是背了。

  郁流对莫逆之说,“莫莫,如今你的口吃好了大半,全有赖我。”

  背书的事情被何悠知道后,大怒。郁流被罚抄药经,莫逆之就地帮她一起抄。

  郁流觉得,两人一起抄书的下午,连阳光下的灰尘都是好的。

  何悠的书室如今是郁流最喜欢的地方。她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自从莫逆之来了以后,这间书室就变得更加讨喜了,她喜欢室内总是满布的橙的透明轻盈的阳光,或者是莫逆之纤细的灰红剪影投在地上,让她常常看到走神。

  何悠的书室里有很多奇怪的书卷。比如,有一天她在书架的最里处翻到一本叫《两楹弦歌》的手写集子,前半本是诗,后半本……应是乐谱。扉页写了两句,“弦歌既多暇,山水思微清。草得风光动,虹因雨气成。”再翻后面的笙谱,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莫逆之只是略通音律,不会吹笙,郁流将后半册写的流水板的笙谱抄下,又将那本册子塞回原处。

  晚饭时,她向何悠问起《两楹弦歌》,又随便吟了几下里面的句子,问,“老师,《两楹弦歌》是你写的?你还会吹笙?”

  何悠脸有些青,道,“我并不会。”她脸上出现渺远的表情。

  “那么这本书是谁写的?”

  “是我以前的……一个侄子。”

  “他现在哪里?”郁流不对这样一个才子有了好奇。

  “我也不知道,许久没看见了。”何悠似乎不愿再说,郁流闭了嘴。

  第二天,那本《两楹弦歌》却找不到了。

  午后,莫逆之在厨房煎药,郁流吃得太饱,便坐在厨房门口晒肚皮。里间传出浓郁的药气,郁流在心里默想都是哪几味,如今一堆药材中,只要不超过十味,她都可一一辨出。

  “莫莫,我被晒得要飘起来了。”郁流此时懒得舒畅之极,只觉得让自己晒化掉也甘愿了。莫逆之好像也懒洋洋的,瘦削的身体背对着郁流。郁流又说,“莫莫资质比我好,老师却不教你医术。”莫逆之答,“这是因为……”郁流抢白道,“以后我自成一家,收徒弟,更收男徒弟,莫莫就是大师兄!”

  郁流对何悠轻视男子甚为不满,她心中总觉自己也曾被如此轻忽过,细一想,却又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明白自己向来不懂什么贵男贱的,但对其他人来说“男平权”确实太过惊世骇俗。郁流突然想道,难道自己以前竟是个男的?于是先笑出了声,为着自己这荒谬的想法,也为着世人那些荒谬的想法。

  莫逆之听她这么说,忽然停下手里的事,也走到了门口,坐在她身边。

  “你当真这么想的?”他问。

  郁流点点头。又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从别处来的。”

  莫逆之看着她,有些疑惑的样子。

  郁流将手搭在莫逆之的肩膀上,莫逆之忽然一缩,要挣开,郁流放下了手臂,笑道,“因为我一直觉得这里的人非常奇怪,比如我这样勾着你,对我来说不过是很平常的动作,你却觉得越了规矩。”

  莫逆之犹豫地点了下头,好像在表示他懂了。

  “你说,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人?”

  莫逆之微笑道,“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又如何知道?”

  “我以前,应该是个大恶人。”

  莫逆之直直地看着她。

  郁流继续道,“因为我的肚子上曾经被人捅了一下,然后……”她伸出舌头做出要死的样子,莫逆之却没有笑。

  她毫不避讳地拉过莫逆之的手放在自己的刀疤处,道,“就在这里,有一块疤。”

  莫逆之的手冰凉而颤抖,郁流了然,放开他的手,道,“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啊!”

  莫逆之问,“那块疤很深吗?”

  郁流点点头,然后笑道,“其实我很怕破相!要是在脸上,我肯定不要见人了。”

  何悠要出诊几日,交代郁流看好和堂,顺便看顾好莫逆之。郁流道,“莫莫比我还大上一两岁,怎么是我照顾他?”何悠道,“逆之是男孩,自然是你照顾他了。”郁流眼睛一转,“这几日老师不在,有病人来怎么办?”何悠道,“你即已知道怎么做,还问我作甚?”郁流大喜。何悠又道,“你若是不长进,我又怎么放心连着出诊数日?”

  这次是何悠最长的一次出诊,她走出很远了,郁流仍是跟着,何悠回过头道,“你何时学会如此黏人?”

  郁流道,“老师这次好像要去很久。”

  何悠沉默良久,忽然说,“不如流和我一起去罢。”

  “那怎么行?没人看药堂了……”郁流心里想的却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可以坐堂问诊了。

  何悠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最后看了她一眼,渐渐走得远了。

  何悠出诊第一日,也是郁流坐堂第一日。她心中雀跃,一连看了几个病人都没收诊金。

  这反而让人起疑,有人问,“郁姑娘,你不收诊金,不会是卖我假药吧?”

  郁流惊怒,“我今日开张大喜,自然要惠利乡民!”

  累了一天,里她一沾便睡着了。然而她做起混乱的梦,梦里全是奇怪的声音和尖锐的痛感,以及熟悉的场景,她听到自己连叫了几个陌生的名字,就忽然醒了过来。

  前没有任何人。

  如此过了几天,郁流的医术也得到了乡民的认可了。但凡病患来到和堂,总喜欢向莫逆之多看上两眼,有一人问,“郁姑娘,这就是何大夫给你养的小夫君?”

  郁流难得脸红,道,“我何时说过这话?”那人又说,“这些天都不见纪少爷来找你,也是因为这小夫君?”郁流心想这人还真是饶舌,便匆匆给她开了方打发走了。

  这天黄昏,病人都已走光,刚要收铺时,门外进来几个人,全是生面,一的华服,只盯着郁流看。当先那个锦衣的高瘦人道,“你便是郁流?”郁流道,“想不到我竟如此威名远播……”还没说完,高瘦人身边的两名子已然上前胁住郁流,郁流惊于她们的力道之大,登时懵得说不出话。然后她才大叫道,“纪云,你自己不来找我玩也就算了,还找了几个捕快来吓唬我!”神并不十分慌张。

  钳制她的两名子毫无反应,仍是那高瘦人发话,“纪知府可没那本事差得动我。”郁流右边的子道,“周大人,是否立刻带走?”姓周的子微微偏了偏头,两名子将郁流押在诊台上,郁流只觉一凉,两人竟碎开她背上的衣服,她感到数道眼光逡巡着她的背部,良久,那姓周的子冷淡的声音又响起来,“错不了。”有人似乎仍了一件袍子在她身上,然后她便被拖向了门口。

  就在这时,郁流感到背脊生风,左臂一松,竟是莫逆之追了上来和胁住郁流的一名子打斗,那人不敌,因而郁流右手边的子也放开了她,莫逆之一对二,似乎也游刃有余。郁流只觉得三人不似打架,倒像跳三角阵列的群舞,一时眼,那姓周的子已经掠过郁流上前与莫逆之交手,另两名子立即退在一边,重又胁住了她。

  郁流不懂武功,正惊讶莫逆之何以竟然会武,也不知他的水平是好是赖,不想他已被那姓周的子一掌击在心口,他侧身避过了,那掌却还是受在肩上,身子向后斜飞出去。

  莫逆之摔在地上,那姓周的子缓步走向他,嘴里轻声道,“不知死活。”

  郁流觉得那子面上一片冰冷,右手微微抬着,似乎一掌又要向莫逆之拍去,忙大叫起来,“不能再拍了!”一面使劲扭着身侧两人,那子脚步未停,郁流心里大骇,一时口不择言,“拍苍蝇也不似你这样拍法!”

  那姓周的子已经到了莫逆之的近前,他此前已经从地上缓缓坐起喘气,现在看那子的衣角到了离他半步远的地方,调了呼吸,竟忽然暴起向那子腹部重重击去,他这突如其来一势倒叫人措手不及,胁住郁流的两个子同时惊叫,“周大人小心!”一时也有些放开了郁流,她乘着这个空儿挣出她二人向前奔了,那两名子也不理她,只是一左一右赶到她们的周大人身边。

  郁流等三人只看到莫逆之那一拳就要击上了那周姓子,也不知她如何避过的,只看到她忽然雾化成一件锦袍,这是速度太快的关系,显然她武功上乘,莫逆之暗算未成,他耗尽气力,身子左右摇晃。

  那子嘴里哼了一声,忽然又开始移动身形,这次慢了许多。这几下都是转瞬之间,郁流心中模糊成一片,只朝着莫逆之那片淡蓝之奔去,触及那衫子时她心里只想,总算拉到他了!

  她听得身后那周姓子冷冷的声音道,“可惜,一会儿他还是要死。”却站在那里不动了,似乎还不想伤了郁流。

  郁流此刻死抱住莫逆之,大叫:“你打伤他,还要抓我,你们到底是谁!”

  那周姓子见他们仍是这么抱在一起,语气有几分隐忍,几分不耐,“你们到底抱到何时!”

  郁流转头看了她一眼,此时她心中愤怒至极,眼里也就一片怨恨,“我们就永远抱着!”她心中觉得那周姓子对她有所忌惮。她想法简单,以为只要一直这样抱住莫逆之,她们也就无计可施。

  那周姓子看到郁流恼恨的那一眼,也不知想着什么,竟然反问,“他是你的相好?”

  郁流却是一愣,不知如何回答。然而这个词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缠绕入心的窃喜。

  那周姓子说,“既然这样,一并带走。”

  郁流大惊,“你们怎么连他都要抓?”那周姓子听郁流这么问,忽然就恼怒起来,“他是你的人,你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难道你想丢下他不顾?”转而又哼道,“难道你们根本不是一对儿,倒是我乱猜了。既然如此,他就活不成!”

  话毕,就又要上前,另两名子也站在他们两侧,眼神不善。郁流骇然,只觉她要是此时撇清她和莫逆之的“相好”关系,那三名子就立刻要上前将莫逆之毙了,情急之下,她只得道,“我们确实是……相好。”

  那周姓子道,“那便是了。”另两名子已经上前去拉郁流,郁流死活不肯松开莫逆之,她们也不强行分开,两人就这么粘在一起被押上了早已停在和堂门口的马车。车内倒甚是豪华,还铺了丝绒软垫,内壁都糊着烫金缎子。

  郁流仍是半抱住莫逆之,看他脸苍白,她记挂莫逆之的伤势,想要查看。这时马车帘子被撩了开来,是那姓周的子。她进了车,直截来掐住莫逆之下颚,也不知扔了什么东西进了他嘴巴。

  郁流闻不出那是由什么制成,只觉气浓郁,便叫,“你喂的什么东西?”

  莫逆之在一旁道,“是疗伤的药。”

  “真是伤药?”郁流看莫逆之坐正身体,眼睛闭起,她又去搭脉,看似无碍。转而看向对面那个子,问,“我以前认得你么?到底为何要抓我!”

  “我是周琼,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至于为何抓你……你应该清楚。”

  “我清楚个屁!”郁流站了起来,马车一晃,她只好又坐了下去。忽而笑道,“周,既然我们互不认识,你……”

  周琼打断她,道,“你失了踪,她也找了几个月。是她叫我来的。”

  “谁在找我?”

  “自然是柳清范。”周琼眼神有些不悦。

  柳清范又是谁?郁流觉得在鸣玉镇的衙门里倒是听过这个名字。

  “我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事!”她叫。

  “不记得过去的事?”周琼算是睁眼了,拖长声音问,“那你怎么自称郁流?况且人也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刺青都是一样的。”

  郁流稀里糊涂地听着,只问,“那我到底是谁?你是带我回家么?”

  郁流见周琼这次是无论如何不想说话了,她又去看莫逆之,他也正看着自己,脸已然大好。她拂了他的脉门,已经和常人无甚异样。

  她问莫逆之道,“你的功夫是何人所教?”莫逆之看了对面的周琼一眼,轻声回答,“是我母亲教的。”郁流奇道,“你母亲?”

  莫逆之不再说下去,郁流也沉默了。半晌,她说,“你本来真的不必跟来。”莫逆之道,“其实我心中已有几分把握,她们无意伤你。”

  郁流问,“你如何看出?”莫逆之道,“她们刚才撕开你背上的衣衫,上面有块奇特刺青。我猜她们只是寻人,若要害你,早该在看到那刺青的时候一掌将你……毙了。”郁流点头,面上一笑,拖长声音道,“若是你知道她们有意害我呢?”

  莫逆之转过头去,面无表情。

  莫逆之缓缓道,“当日你救我的恩情,于你来说也许是平常,于我来说却是大大地……不同。”郁流忽然了悟,这就是“滴水当涌泉”?

  然而此时的她听到这样的答案心里竟有几分失望了。

  莫逆之又要沉默,郁流便先笑开道,“老师对你的恩情比我更大,看来老师有了什么危难,你岂不是当即献身?”莫逆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郁流,车内光线不足,却也让郁流觉得那双眼睛竟比之前都要清亮许多。

  莫逆之的眼睛不是很大,偏细长,此时却瞪大了,眼中的光亮堪比星辰,晃眼夺人。

  郁流说,“完蛋!你再看,就要将你的口吃症过给我了!”

  郁流忘了周琼也还在车内,此时周琼在旁边哼了一声。郁流大窘,见周琼“醒”了,便问,“我家在哪里?我忘记了。”

  周琼干巴巴地道,“京城。”

  马车重重一颠,莫逆之脸就更白,郁流大叫起来,“周,我屁股现在尚才裂成两瓣,一会儿就是四四十六瓣,然后就是八八六十四瓣!”马车自然没有停下,周琼也不理她。

  直到天大黑,她和莫逆之被带进驿站里,周琼向掌柜问客房,她跨前两步,道,“周,我要和我夫君一间的。里不抱着他睡,我睡不着,他不抱着我睡,他也睡不着,我们早就粘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你若硬要拆开我们,就好比将一个包子掰成两瓣,将两瓣屁股砸成四瓣,再也不能看了。”

  入,郁流和莫逆之和衣钻在被子里。忽然门外有敲门声,两人立时屏息,门便径自开了。郁流压低声音问莫逆之,“没上锁么?”

  两人隔着帐,隐隐见两个黑影持着蜡烛走近,然后听得一声轻响,好像是烛台被搁在了桌上。两人立时闭眼装睡。

  忽而眼前一亮,却是那周琼带着她的手下来到近前,看着躺在外侧的莫逆之,道,“刚才柳清范来的消息说,她走失的那个养子,原来也在鸣玉镇。”说着伸手过来递给他一颗红药丸,“柳清范不放心,叫你一起回去,她说了,母子间有什么仇,非得离家出走?莫公子的武功不凡,万一又走丢了,柳清范那里不好交代,只好得罪了。”

  郁流看向莫逆之,“什么养子?”他被喂下了那药丸,郁流追问周琼,“你又喂什么?”周琼笑了一下,“只是让他别再作怪。”

  郁流立时坐起,伸手就去掰莫逆之的嘴,“你一定还没咽下去,我帮你吐。”莫逆之拂开她的手。

  接着郁流眼前一黑,帐竟自己合上了。

  郁流在帐子里躺了一会儿,抵着莫逆之瘦削的肩,忽然想就一直这般躺下去也无所谓。

  莫逆之呼吸有些急促,郁流急问,“莫莫,你还好么。”莫逆之答道,“没什么关系,只是使不上武功,并没有废了。”

  郁流又问,“她们说的什么养子义子的……”郁流在黑暗之中感觉身边人情绪悲哀低沉,只想问,“你怎么又成了那个柳清范的养子了?”

  郁流虽是勉强睡了,却做起了梦。她看见自己正拿了医书问何悠,“老师,这书上说子孕期四月足,五月余是什么意思?”何悠笑答,“子受孕,足四月便可生产。这个没学过医的人也该知道的。”郁流摇头,“不对啊。”何悠问,“什么不对?”郁流说,“时间不对。应该是……”刚往下说,郁流忽然就醒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