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宛若和思笛踩着积雪,一路吱吱地跑到画室门口。棉袄上、睫毛上沾了一层雪花,一眨眼就化出一滴凉丝丝的雪水。思笛掸掸长辫子上的浮雪,一扭身朝初中班的晏子画室跑去了。
孟宛若站在高中班的勾践画室门口向里一看,画室里廖落得很,只有韩江雪、木头、艺人三个正闷声闷气缩手缩脚地画画。难怪,这样恶劣的鬼天气谁愿意起来画画,手一伸就会冻成冰棍,不如躲进被窝睡觉要舒服得多。
静!死一般的。
她径自走到自己的画架前,开始临摹那个中年男子的头像。自从那次龙山庙会回来后,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和龙飞飞韩江雪说过话。画室里出奇地安静,只有铅笔划过铅画纸的刷刷声唐突地在空荡荡的画室里独奏。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韩江雪的笔声急燥。
他坐在画室靠墙角的地方,不回头是看不见他的脸的。艺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强烈的愤怒。
孟宛若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她停下笔,愣愣地盯着画面上的男子发呆。
木头小声问:“怎么了?”
没人理他。他走到韩江雪跟前又问:“怎么啦?有事说清楚不就得了。”
“说得清吗?”韩江雪没好气的。
“你这画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木头瞅一眼他的画面,老老实实地说。
“乱七八糟的事还多着呢!谁做了谁心里清楚。”韩江雪头也不抬。
孟宛若气得一把摔掉手中的笔,指着他问:“你把话说明白,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韩江雪站起来。
“我就是不明白。”孟宛若伸头瞧一眼他的画面。那个可怜的女子被他画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五官扭曲肌肉痉挛。
她气急败坏,一伸手夺过他的画板用力一扔,那块画板轻飘飘地直栽到门外的雪地里,“简直是野兽派画法!什么高手?自以为是罢了。”
艺人嘴一咧想笑,但又竭力憋住。
木头赶紧过来圆场,“好了好了。有什么误会真不如说清楚,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韩江雪冷哼:“说清?我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着,不由分说,就从墙角摸出一把气枪,拉着木头说:“走,打鸟去!省得在这生气。”
孟宛若一气之下拉过韩江雪的画架腰斩了它。还不解气,顺手一扔,把它扔进雪地和那只画板相依为命。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重又坐下画画。
艺人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我真服了你,还有心思画画?你怎么不哭?”
“我为什么要哭?”她冷冷地说“我又没错。爱咋咋的。这样反倒好,连朋友都做不了。”
“看来真有误会。”艺人疑惑地说。
“还不是龙飞飞那个浑小子干的好事。其实,我和韩江雪有什么,连好朋友都算不上。从今往后,更是形同陌路。唉,可惜失去一个可能成为好朋友的人。”孟宛若这才感到有点伤心。
“吱吱吱吱”门外一阵脚步声,龙飞飞包得严严实实地跑进来。
他一进门就走到孟宛若身边装模作样地问:“你和韩江雪吵架了吗?有事说清楚不就行了,何必要大吵大闹?”
孟宛若冷笑一声:“真是小看你了。装得蛮像的。”
龙飞飞急道:“我为什么要装?告诉你吧,我已经元元本本地和他交代了。他说他和你什么瓜葛都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信了吧?”
孟宛若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楚,我和谁都没任何瓜葛!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说完,她转身跑出去,瞬间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韩江雪和木头在野外的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搜寻,哪里有鸟的踪影,连一根鸟毛都找不到。野地里清冷的空气冲刷着他混沌的大脑,。他很快冷静下来,对木头说:“我刚才话说得太重,不知她能不能受得了?”
“还是回去看看吧。”木头劝道。
他们回到美校院内。韩江雪一眼看见自己的画架七零八落地躺在雪地里,上面已经盖上一层雪。他心疼得拿起来。回到屋里,从箱子里找出工具,丁丁当当地修理起那只伤痕累累的病号。真够狠的,他心里嘀咕。
龙飞飞呆呆地坐在孟宛若的画架前一言不发。
韩江雪也没理他,只顾丁丁当当地敲打。
龙飞飞突然走到木头面前,垂头丧气地问:“木头哥,我做错了吗?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木头无言以对。
“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吗?”龙飞飞径自说着,“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不懂就不要强求去懂。难得糊涂。”木头深有所思,“你喜欢的人能做好朋友就应该知足了。这样,永远是朋友,不存在什么得到得不到的,多好。”
艺人顿时拍手赞叹:“好一个永远是朋友!木头,你的境界真高!一语惊醒梦中人。”
韩江雪也叹道:“世事随缘。缘来则聚,缘去则散,聚聚散散,散散聚聚……”
“你们说的太深奥,我实在听不懂。”龙飞飞懊恼地说。
“你才16岁,不懂的还多着呢。别急,慢慢来,长大自然什么都会懂的。”艺人半开玩笑。
“木头哥,你有没有谈过恋爱?爱一个人是该追到底还是半途放弃?”龙飞飞坐在木头身边困惑不解。
木头嘿嘿地笑:“谁能看上我?今生就打光棍过吧。一人吃饱,别人不操心。”
韩江雪也忍不住咧咧嘴。
龙飞飞想了半天,又:问:“听说你来学画之前就已经在家干了半年的农活,是真的?”
木头说::“那还有假。我高考落榜后在家务农大半年,不死心,又跑来学画。”
“真佩服。”龙飞飞由衷地说:“我文化课成绩不好,恐怕考不上中专。过年不想再学这东西了。”
“你画画好。回家开个画店也不错。”木头边画边说。
“听说孟宛若的成绩很好,你猜她能不能考上美院?”龙飞飞孩子气的问。
“这我哪猜到,猜到了就是活神仙啦。”木头咧着嘴笑。
艺人突然说:“孟宛若跑出去大半天了。你们就不能去找找吗,还有心思说笑。”
龙飞飞无奈地看看韩江雪,讷讷道:“她又不理我。我去有什么用?不如叫思笛去找找。”
孟宛若一口气跑了大半里路,气喘吁吁地停住,移目四顾,周围全是雪的世界,分不清东西南北。半空中,雪还在纷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没有路眼可走。她又冷又饿。必须马上回宿舍,她心里想,否则,冻死了,那就实在不值。这个世界上,只有冷酷才是最真实的触手可知的,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她伸出手,立刻触到比寒冷更寒冷的感觉。没有一丝温暖,漫天下着骇人的可致人于死地的寒冷。一个温暖有体温的生命在这里算得了什么。
她忍不住流下一颗冰冷的泪。她开始往宿舍的方向走。她在茫茫雪色里踩出自己孤独的脚印。很快,她走到龙镇三横一竖的大街上。她松了口气。她低着头,小心而又飞快地走。大街上空无一人,谁会犯神经病,冷呵呵的天跑出来溜达。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像童话里的小女孩,一无所有形只影单饥寒交迫。
她在这缤纷多姿,虚无飘渺的雪地里飞快地走着。
她向空中挥挥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她手心里化为虚无。她对着空气傻傻地笑了一下。
她暗自叹息了一声,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小学的门口。
思笛正撑着黑伞站在门里旁东张西望的,一见她过来就跑上前焦急地问:“表姐,发生什么事啦?”
孟宛若在她伞底平静地说:“没什么。我们赶紧回宿舍。太冷了。”
吃了两碗思笛煮的热面,孟宛若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刷了碗,她躺进被窝,不打算下午再去画室,索性在被窝里呆着吧。
思笛也不想去,也躺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又伸出头,羞涩地说:“表姐,你看高低平人怎么样?”
“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不过。”孟宛若反问,“你们进展如何?最近没见他过来吗。”
思笛慢吞吞的:“说实话,我看学画也没什么前途,我好像也不是这块料。与其这样,不如赶紧找个好婆家嫁了算。反正女子早晚要走这条路。”
孟宛若笑笑:“说得也是。女子都有第二次飞跃,能飞得高谁不想早点飞。可是,假如靠别人怎么也飞不高,那就只好自己努力地拼。总之,无论如何,结局一定要赢!女子输不起。”
“要么就靠青春,要么就靠实力。”思笛若有所思,“这样说来,我更要抓住高低平。”
“没错。你真聪明。”孟宛若点点头,“不知姑妈同不同意?”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思笛下定决心似的,“过年,我就要实现我的第二次飞跃。谁也别管我。”
“唉。”孟宛若轻叹一声,“你也没有错。人人都说你是个古典美女,谁又知道,其实许多事完全不能只看表面。”
思笛急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命运逼得我不得不这么做。”
“17岁在古代就可以结婚了,还算大龄呢。”思笛皱着眉头。
“那你现在就和他私奔吧,等到过年又大了一岁。”孟宛若打趣。
思笛不依不饶地要打她,想了想还嘴道:“我看龙飞飞对你挺好的,不如你也和他私奔了吧。”
孟宛若顿时不悦,气乎乎地说:“我好心帮你,你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龙飞飞懂什么,一个混小子。我和韩江雪好好的一段友谊,全被他搞砸了。”
“友谊?仅此而已?”思笛坏笑。
“真的。信不信由你。”孟宛若一本正经的。
“那你到底喜欢谁?”
“对龙飞飞,我只是把他当作小孩子,对韩江雪……好像也没什么太特殊的感觉,就是比别人好一些罢了。算了,都过去了。如今,我和他们二人连友谊都没有了。”
“呵呵。”思笛笑道,“也许你的真命天子还没来到吧。也许明年,也许明天,说不定忽然从天而降呢。”
“降雨了。”孟宛若笑。思笛笑。
“咚咚咚”的敲门声。
翠玉在门外叫:“思笛开门。”
翠玉穿了件玫瑰红的丝袄,花枝招展地走进来。
“嘻嘻。新娘子似的。”思笛转圈地打量着。
翠玉红了脸,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真的结婚了?怎么没听动静?”孟宛若也吃惊地问。
翠玉羞答答地说:“哪里?不过,也快了。这不,婆家都把嫁衣送来了。你们看,合不合身?”原地转了两圈。
“新娘子怎么都好看。”思笛审视一番问:“你老公哪里人?干什么的?”
翠玉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你们常看见他,就是校东门开照像馆的那个瘦高个。”
“呵,你是怎么上钩的?老实交代。”思笛追问。
“说得真难听!亏你还是古典美女呢。老公老母的,不知从哪学来的,没羞!”翠玉刮她的鼻梁。
“咚咚咚”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三个人同时吃惊地朝门边看。这么冷的天会有哪位不速之客?
翠玉打开门,愣了一下问:“你是谁?”
龙飞飞抖着棉袄上的雪::“思笛是在这住吗?”
“是的是的。请进。”思笛坐在床上热情地说。
龙飞飞一进屋就打开手里的塑料袋,热情地说:“我刚刚在街上买的正宗的狗不理包子和饼干,你们趁热吃吧。”
翠玉顿时被他买通,直夸他:“你真细心。你是思笛的同学吧?”
“是的。”
“你找思笛有事吧?那我先走了,你们聊。”翠玉说着看了孟宛若一眼,“宛若,你到我屋里来有点事。”
思笛偷偷地笑。孟宛若不语。
龙飞飞忙说:“你不用走,真的。你们都不用走,我一会就走。”
翠玉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北,“你——你到底是谁的同学?”
“我的同学。”思笛抢答,“可是他不是找我的,只是借口。”
龙飞飞一脸尴尬。
翠玉还不太明白,盯着他的脸瞅了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思笛吃着包子说:“这是狗不理包子吗?龙飞飞,你拐弯抹角骂我们吧?”
龙飞飞赶忙说::“我哪敢啊。你不要多心好不好?都怪我这嘴不会说话。”
“和你开玩笑的。”思笛笑。
“站着干什么?坐床边吧。”翠玉热情地拉着他坐在床边问:“你也初三?和思笛一个班?”
“恩。”龙飞飞闷闷的。
“我看你比思笛还小,你多大啦?”
“16岁。”他低着头。
“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几个人都惊诧地盯着门。
翠玉又去开门。一打开门,就听她惊喜地说:“原来是你啊,真是贵客。快屋里坐,大冷的天。”
一个温柔可亲的大男孩笑意盈盈地走进来。
思笛一骨碌爬下床,拉着他的手问:“冷不冷?坐在床边暖和暖和。”
“高低平,思笛对你真好。”翠玉由衷地说“思笛,你将来准是个好媳妇。”
高低平倒被她说得不好意思。
思笛从床里边摸出两桌扑克牌说:“正好凑够一桌,不如我们来打扑克好不好?表姐不喜欢打,我们四个来玩几把。”
“听说扑克牌可以算命,不知你们会不会?”翠玉洗着牌,随便问。
“我会。”龙飞飞说。
思笛高兴地说:“先帮我算算,然后再打。”
“那你先洗牌。”龙飞飞说。“给谁算谁就得先洗牌。”
“哦。还有这个规定。”思笛边说边熟练地洗牌。
洗好牌,龙飞飞一张一张地把思笛抽出的牌排成两排。
很快出现一张9红桃。
龙飞飞高兴地说:“不用再算了。你的爱情一帆风顺,九九十成。而且是一见钟情,一拍即合。”
思笛长长地松一口气,又不悦地说:“什么一拍即合?你会不会说话,难怪表姐不喜欢你。”
龙飞飞赶紧说:“对不起。我只是就牌上说的。”
“那你再帮我表姐算算看准不准。”
龙飞飞抬头看了孟宛若一眼。
“来来来,算算看看,以后才能知道准不准。”翠玉把牌递到她手上。
孟宛若熟练地洗洗牌。
龙飞飞见她洗牌也蛮像一回事,知道她也会打牌。
龙飞飞把孟宛若抽的牌摆成两排。
一张4红桃马上出来,但相应的牌却迟迟不出。又抽了好多牌,终于来了一张,一看,是张4黑桃。
“什么意思?”思笛焦急地问。
龙飞飞一脸尴尬,慢吞吞地说:“追你的人对你一见钟情,对你一颗红心,但你对他却是——一一颗黑心。”
翠玉愕然。
接着抽牌。很快又出来一张9红桃9方片,很快又跟出一张9红桃。
“这又怎么说?”翠玉问。
龙飞飞不悦地说:“第二次,不久,又有一个很帅很有才华的人出现了。他一见你就主动出击,,你对他也是一见钟情。”
孟宛若再抽牌,一张4黑桃和4梅花。
龙飞飞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可惜,最后证明这个人对你是一颗黑心外加花心。结果,功败垂成,好事差了一点。”
思笛“啊”了一声。
孟宛若心中一冷。
再次抽牌。一张8红桃和8方片很快又出来了。但对方的牌迟迟不出。抽来抽去,终于出了一张10黑桃和10梅花。
“怎么回事?”孟宛若忍不住问。
龙飞飞忍住笑,好半天才说::“最后一次,来了一个品貌才华都算中上的人,他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可是——可是这次你很聪明,你对他最后看出来是一颗黑心+花心。”
思笛睁圆双眼:“你说得也太玄啦!是不是信口开河?”
龙飞飞委屈地说:“我就牌说事,天地良心。”
“结果怎么样?”孟宛若问。
龙飞飞吞吞吐吐地说:“结果成了。”
“竟然成了?”几个人同时惊诧地说。
“你简直胡说八道!”孟宛若气得一推面前的牌局。
“我就知道挨累不落好。”龙飞飞委屈极了,“我只是实话实说。”
孟宛若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了。我不怪你。真的。”
夜里,孟宛若毫无倦意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闭上眼,耳边仍然回响着韩江雪白天上午说过的话:“我们以前没有任何瓜葛,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郁闷。郁闷。郁闷。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她耳畔回响。是的,他们从始至终只是好朋友,准确地说,连好字也不能妄加一个,他们顶多就是“有缘的同学”而已,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她竭力要挥去这句话的威力,但忽然,她的面前又浮现出龙飞飞摆的两排长如蛇阵的扑克牌。她的命运真的会如扑克牌上所算的那样神秘不可思议吗?怎样才算是经历了一场恋爱?那第二次出现的人有那么可怕吗?他会是谁?最后一次出现的那个人有那么傻吗?他又是谁?
她在黑暗里胡思乱想,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昏昏沉沉的梦乡里,她恍惚听见几声凄凉的鬼叫,好像有个高瘦的幽灵在宿舍后面的旷野里游荡。
但她今夜又累又困,这凄利的叫声也没能把她吵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