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很少下雨,高原的阳光到了正午,极其灼热,照到皮肤,有刺痛感,这种光芒又是耀眼的,耀得人神志迷糊,然而她喜欢,在这种耀眼刺痛中,仿佛有种痛楚的快感。
每天正午,坐在院子的摇椅上,对着阳光,微微眯眼,唯独这个时候,她才觉得阳光照到她心里,有一些飞扬的温暖。偶尔,有风,她就把自己放平在摇椅上,一晃一晃间,聆听风的声音。
风过翠竹,竹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院显得安宁而又静谧,她常常会在心中默念风过之数,无聊而又机械得数着,数到无意识地睡着。
只是,不经意之间,男人的话还会响起:“分手吧。”想起这句话,心里就无端升出绞痛感,至今,她还能清晰得回忆起男人说这话的表情,无奈,而又决绝,大概是经过深思,很多时候,她这样想。
五年,不是太长,然而,也不是太短,可是,却能让人的感情从淡到浓,又从浓化为淡,一个完整的循环。
想到自己当初,听到对方说这话时,表面平静,内心波澜壮阔,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还是想着迫切要逃离。
是的,这一次,没有坚强,没有坚持,选择了逃离,丢下所有的工作,丢下年迈的父母,独自逃到这里,无人知晓。
这样的行为不符合她从前的做事模式,可是她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扳扳手指都能猜到老板的愕然,同事的不解,父母的心慌,可是,她就是想着逃离,在他那么坚定得说出那句话时,逃离,逃离这一切。
她一直被认为是坚强的女人,公司成立,她就作为员工应聘进去,第一单,是她与老板一起跑的,几年后,老板在开会的时候,常常把当年的情形拿出来作比方,‘当年小山为了等客户,在客户出差的乡镇等了一天,而自己随身仅仅带了几只馒头和一瓶水,就那样把客户感’老板说起这话的时候,她在旁边,仅仅微笑,私下里,不知道跟BOSS说过多少回,不要再拿我做样板了,可老板总是不以为许。
其实,内心,她觉得自己运气好,那几年,从第一单开始,一下子谈了好几单大客户,这些年,成了他们的主要客户,每有新进员工请教她‘山姐,为什么你做的业务那么好?’她也无言以对,真的只是自己的运气,或许,还有百折不饶的倔强吧,有时,她这样解释。
说起那年为什么她如此倔强,不能不提他。
高原的风,即使是最最温柔之际,也带着一阵硬朗,刮到脸上,重重得,却又不痛。
他的性格也象这里的风,硬朗的,然而不同的是,带着冷然。而她就是被这种冷然的气质所吸引,尤其记得,初次认识,她在一家大型酒店做服务员,而他,是刚从大学毕业,到这里做了她们的营销经理。
每次有客户要大摆宴席时,营销经理就会出现在餐厅部,与餐厅经理沟通宴会事宜,对所有的人,他是客气而又尊重,那次客人太多,她由于太过劳累,更由于地面打滑,不小心把要端上去的菜打翻,虽然没有倒在客人身上,顾客依旧为此大发雷霆,而他在这时候,上来为她解了围。
餐厅经理要把她调去跑菜,又是他出来为她说话,此事才被平息,她心中暗生感激,特意跑去谢他,而他却对她冷冷道:“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有人把事态扩大化,并不是特意在帮你。”虽然如此,她还是感激的,觉得他外冷内热。
开始留意他的一切,知道他不是本地人,独居不吃早餐,她会买好早餐,挂在他家门口,敲敲门,然后离开,做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是愉悦的,这成了她的秘密,她带着秘密,每天都是幸福的。
在餐厅里看见他的时候,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得追随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心动不已,直到有一天,他走到她面前,问:“是你每天敲我家的门吗?”他身材很高,站在那里,低着头,看她,有居高临下之感,她在他高大身型压制下,脸渐渐红透脖子,那是害羞,那是窘迫,那是秘密被发现的怏然。
可是接下来他说:“我希望我的女朋友有上进心。”
于是,她去上夜校,上夜校的人很多,有着各自不同的理由,惟独她的理由很可笑,为了男人说的话。男人并没有说她考上了两人就可以在一起,可是,她却那样认为着,努力得复习,终于得偿所愿,考上了,告诉他,他也只是淡淡得微微颌首,不发表任何建议。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他寄放在收银台处给她的参考书,她惊喜,他真的是外冷内热的人!
遇到有疑问,去找他,他详尽帮她解答,有时嫌烦,骂她笨,她用笔敲额头,侧着脑袋嘿嘿笑着说就因为我笨才会请教你的。
经常去经常去,两人就谈上了恋爱,没有谁主动,谁被动,就那样她自然而然在他身边,他自然而然等她下班,自然而然一起出席同事的婚礼。
阳光烤得人,真是热啊,可是,心里,却怎么觉察不到热量呢?丽江的客栈,大多是小而精致的,她住的这家,四周是走廊,中间有个小庭院,庭院里铺着青色的方砖,有点象江南的老宅子。不同的是,这间客栈的亭柱与房墚都是结实的木头所造,有时,能闻到木头散发的清香,据说,其中有两根是檀香木。
他说:“做服务员是最没有档次的一种。”她争辩“自食其力,无所谓档次不档次。”他不置可否,可她还是在合同到期的时候,没有续约。
去应聘,从最小的职员做起来,新开的公司,加上老板,共四人,任何杂活都做,跑业务,跑地税国税,学习各种知识,日子过得匆忙而又辛苦,刚开业,事情繁琐,做到累极在办公室沙发上打个盹,醒来继续工作,晨昏颠倒,整整一年,四个人,如同铁人一般操劳,公司终于走上正轨。
那些日子,他陪在她身边,给她鼓励,给她支持,几个月见不到一面,就靠着短消息来往,她还记得,那次,她忙完手上的活,已经是晚上十点,走出办公室时,见到他坐在外面看着报纸,惊喜之中,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抬起手看看表,苦笑“大概四个小时吧,想着不打搅你工作,可是,总归要吃饭吧,没想到居然门都不出。“他说这话时,手也跟着摊开来,她笑。
“你怎么不进来说一声?!“嗔怪着,心中却腻如甜丝。
他捏捏眉心,“不想让你分心。”
那天晚上,他向她求婚,没有玫瑰,没有鲜花,没有戒指,他仅仅问:“嫁给我,好吗?”她拼命点头,生怕男人后悔了说出的话,男人见到她的表情,哈哈大笑,易拉罐代替戒指,给她套上,她捏着易拉罐,心里百感交集,三年了,终于等到了男人的求婚,即使是易拉罐,那又怎么样?!
他不是买不起戒指,只是藐视俗礼,一年后,两人逛街,他突然拉住她往周生生金店跑,选了一只极大的钻戒给她:“再怎么样,我不能让自己老婆没有戒指戴,虽然,我并不看重这些,但是,希望别人知道你是有夫之妇。”
她摸着那枚戒指,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心中狂喜,那是他们两人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想他是爱她的,只是不善于表达吧。
客栈主人家养狗,金巴犬,圆溜溜的眼珠大而黑,很可爱,金巴不认生,与她很投缘,每次见到她,就会摇着尾蹭到她身边,看她坐下,它也坐下,一人一狗,分享安静的下午。有时童心起,把MP4的一只耳机放在金巴耳朵里,金巴叫,被她按住,挣扎不开,乖乖任她折腾。她看着被自己折磨的金巴,哈哈大笑。
也是,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的大笑。
公司规模扩大,招收新员工,她带着他们,全国各地到处跑,谈判起来,分厘必争,她告诉手下的员工,要学会让你的客户被你们所感动,我们与别人竞争的并不是价格,当然,价格是很重要的因素,但是,更重要的是,你们的人格,你们要用自己的执着,专业,把单子拿下。
她觉得自己那时,如同一名战将,攻城略地,每当进入一座城市,就在地图上圈上红圈,红圈不断扩大,事业做得如火如荼,老板对她越来越信任,薪水也越来越高。
可是,他却越来越沉默,她不是很敏感的人,更何况,一直以来,她对他都是极其信任,信任到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任何变化。
他说要找她谈一谈,可是,她实在是很忙,忙着全国各地到处跑,她问,电话里可以谈吗?
“你不觉得电话里谈,彼此不够有诚意吗?”他冷冷地拒绝。
她飞回家,他独自坐在阳台上抽烟,她惊讶,何时学的抽烟?
他笑:“你有重视过我吗?”
她讶然,争辩:“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是啊,你现在职位高,薪水高,工作就是你的世界,怎么有空关心其他人呢?”话里带着讥笑。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有自己的事业吗?“她内心是疑惑的,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去做他要求的方向。
“并不代表你可以忽略我!“他突然大声吼道。”你自己算算,已经多久没有做早餐了?“
她哑然失笑,原来你生气就是为了这个啊!
他突然就脸红了,走到卧室,砰地关上房门。
她觉得男人如同孩子,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才发现,这个男人,也会闹情绪,她总是认为他是清冷的,原来,原来会如此,想着,便好笑起来。
有人在门口问:“有空的房间吗?”金巴站了起来,对着门口汪汪吠几声,那是个小女生,大约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她也从摇椅上站起来,跑过去:“有啊有啊,主人都出去了,我看家呢。”大家管客栈是家,主人出去的时候,会让相熟的客人看店,来了新的驴友,就帮忙登记,主人回家,自会核对。
城市里病毒性感冒流行,男人不幸也染了,发展到后来,不得不去挂水,电话里,对着女人发脾气:“其他病人生病都有家属陪,我生病连你人都见不到,打电话还关机。”
她安慰:“我刚才在开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开会时,手机放在屋外的。”
“工作对你很重要吗?”他问,电话里能听到他吸鼻子的声音,嗡嗡的。
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过几天就回来,好不好?”
“算了,你忙你的吧。”他挂了电话。
怔怔地望着手机。几天后,当她回到家中,看到一地的凌乱,起初以为遭贼,后来看到他的随身用品都不见了,恍若晴天霹雳。电话他也不接,去他单位找他,却说他请年假半个月。
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因为,老板打算开通新的业务,而她是此项业务的负责人,回到公司,继续没日没夜得开会,研究,研究,开会,等到她空闲下来,又一周已经过去。
试着电话拨过去,终于接通,他第一句:“分手吧。”
其实,已经料到会如此结局,没有之前的恐慌,习惯性冷静得分析,一: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性,二:问题在哪里?三:分手以后该怎么办?
她问自己,能不能放弃事业,回归家庭,可是,忽然间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他,这些年,自己的确没有为他付出多少,或许,当初打动他的就是每天的早餐吧,她已不是二十一岁的青涩女生,不知不觉中,工作已经成了她的重心,这场婚姻里,他的确没有错,错在于她,她把事业看得太过重要。
可是,当初他不是说,不喜欢女孩没有上进心吗?如今,谁也不会说她没有上进心,可是,为什么他就受不了呢?为了他,她去读书,为了他,她换工作,为了他,她追求业务数字的攀升,没想到,最后,也偏离了自己最初的性格,变得独立,变得冷静,更变得坚强。
他在家,还做了晚饭,从楼下望着家中的灯光,她是难过的,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为她点灯了。
彼此安静得享用了晚餐,她坚持着收拾桌子,刷洗碗筷,水哗哗流,她的眼泪也跟着流泻。他坐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不住地抽烟。
洗完后,她也跟着坐在沙发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房子你…住吧,存款嘛,你看着分吧。“他说得艰涩无比。
“没事,你父母不在这里,房子还是给你留着吧,我可以住父母家,存款,就一人一半吧。”她低着头,轻声道,这场感情中,她投入百分百,可是,谁知道,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感情转移到事业上。
求仁得仁,她求了事业,得了事业,也就失去他,本来鱼与熊掌就难以兼得,她再怎么天真,也明白这个道理,内心很想说:“留下把,请留下。”只是,这些年,有了事业,自尊也看得很重要了。
亦舒说‘打落牙齿往肚里咽’面子上,做不来哭哭涕涕女儿样,也许,太过坚强,不容易落泪。她记得两人在谈分财产的时候,她突然问:“真的没法挽回?”
男人怔怔看她半天,艰难得移开目光,“还是….分手吧!”
本来以为自己真得能够做到冷静自制,可那一刻,她冲了出去,脑子里只想着离开,马上离开,立刻离开。
买了飞机票飞到这里,这里是她在一次出差的时候经过,觉得极其舒适,一直想着有空与他来这里度假,谁想到,最终,还是她独自来了。
刚来客栈的时候,每天,她都躺在床上躺到不想躺,不想见任何人,客栈的老板娘见她一直未下楼,端了米饭过来,“姑娘,我见你一直没出来,不知道肚子饿不饿,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竹筒饭,你尝尝。”老板娘是七窍玲珑之人,只字未问她的情况,借口吃饭了解她,然而,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轻松。
是啊,自从她认识他以来,总是有根弦压着她,让她拼命努力,为了他的目标不断努力,当她逐渐适应这种压力,他却不适应了,想着,她就不禁苦笑,人生,真的是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走怎么做才好。
她很喜欢丽江这里的小旅店,这里的旅店起名喜欢用客栈两字,古色古香,同时,从字面上听来,更有温馨感。来了一阵后,有时,会在午后独自晃到风车附近的酒吧,酒吧有露天的桌椅,就在丽江氺的旁边,她就俯在栏杆上,看里面的金鱼,悠哉地游动,有旅人扔下金鱼食与面包,金鱼们就一哄而上的争抢,旁边不远处,纳西族的音乐时不时响起,浓郁的民族乐,高亢的声音,穿透蔚蓝的天空,她的心也跟着纯粹起来。
随手拣起飘落的粉色小花,把花瓣一片片撕碎,破碎的花坠落江中,依水远去,她跟自己说,放手吧,放手吧,然而,依旧伤心,忍不住趴在桌上哭泣。很多年未成如此伤心过,从前做业务,受了气,心里难过,回家哭,他会拥着她劝慰:“做任何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后来,她就很少哭了,有时,手下员工伤心,她总是做大姐摸样,安慰大家。
四个月后,离开丽江,她是傍晚的航班,高空中,落日镀金,辉煌无比,她望着余晖在雪白的云层间渐渐隐去,知道,明天的清晨,光芒会再次升起,那将是,又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