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列多总医院,第一缕阳光刚刚升起,树叶上的露水还未消散,方靖边正在医院附近的球场上慢慢走着,现在他已经不用扶着拐杖走路,但医生却认为他还不能出院,只是建议他每天可以有更多的练习,这样能保证伤口的完全康复。说实话,方靖边并不想总是在医院呆下去,虽然这里各方面都很不错,他也很喜欢赵小楼,如果说他更喜欢去前线打仗,那是在骗自己,方靖边并不是那种天生的军人,听到枪响就激动无比,事实上,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现在应该还在学校读书,但既然现在他是个军人,那就得以军人的观念指导自己的行为――他来缅甸不是住院的,而是打仗的。
自从方靖边住院以来,秦定方他们给他写了不少信,信里面除问候以外就是战争的进行情况,攻占拉班啦,攻占德克老缅啦,攻占拉吉啦,看来弟兄们打得很不坏,方靖边想。
除了写信以外,弟兄们还给他寄了不少战利品过来,包括一个日军大尉的护身符和领章――这两件东西让大卫欣羡无比,最后他出院的时候,方靖边把领章送给了他,当时大卫就兴奋地把领章挂在自己领口,在医院里走了几个来回――这种配着美军军衔同时又挂着日军领章的形象有点不伦不类,但还是让其他美国大兵很羡慕。
后来,李扬又给方靖边送来张盖着田中新一官防大印的明信片,虽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些祝他早日康复的话,考虑到李扬一向的性格行为,方靖边倒觉得他这种举动更像是示威,而不是问候,他仿佛看见李扬在说,怎么样,你不在连队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打得更好!这让方靖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要知道,方靖边虽然并不想当个职业军人,但兰加训练营灌输的军人荣誉感却已经在他思维中难以磨灭,这种荣誉感和他天生好强的性格夹杂在一起,让他面对挑战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接受而不是回避。
这时,对面跑过来几个医院里面的伤兵,他们也是起来锻炼的,看见方靖边纷纷和他打招呼,方靖边一边回应一边想到,现在弟兄们到哪里了?应该已经快打到大弄阳了吧?那张缅北作战态势的航空地图方靖边早已经看得烂熟,这些天来,他有时候闲得无聊,就在地图上勾勾画画地研究自己连队的进攻路线和所在位置,有时还和同病房的军官互相讨论下一步应该怎么打,结果在方靖边的带领下,他那病房仿佛变成了驻印军司令部的作战室,有事没事的时候,就有些人跑来讨论下这方面的问题,这让负责他那间病房的赵小楼很不满。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她叫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跑出来散步?”听声音是赵小楼。
方靖边慢慢走过去,说道:“你不也是一样吗?昨天你还值夜班的,怎么不用睡觉?”
赵小楼笑了一下,说道:“我不累,正好出来透透气,你现在觉得恢复情况怎么样?”几乎每天她都要问好几次这个问题,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方靖边早点好呢,还是希望他晚点好,如果方靖边现在康复,那他就要回前线,这段日子医院的重伤员越来越多,可以看出来前线战事更加激烈,她并不想看方靖边又躺着回来,但那有什么办法呢?都怪这场该死的战争,最好就是他伤势完全康复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方靖边苦笑道:“好是好了,但医生却还不肯让我出院。。。”
小楼不满地说道:“你就那么想出院?打仗就那么好吗?我真的是不明白你和那些人,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还要想到怎么打仗!就算是拿破仑,也没有你这么好战!”她指得是方靖边他们经常医院对地图讨论作战计划的事情,在小楼看来,医院就是医院,是救人的地方,不是研究怎么杀人的地方。
方靖边愣了一下,解释道:“这不是好战。。。”
小楼扶着方靖边慢慢往前走――其实方靖边现在并不需要人搀扶,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她扶着他走,两人似乎养成习惯一样,经常会这么走在一起,方靖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赵小楼也觉得很正常,这时小楼柔声说道:“我知道这不是好战,有很多士兵只是想尽快能打回去,想结束战争,对吗?但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还要念念不忘地想着这个呢?你们应该做的是好好休息,而不是在地图上讨论怎么打仗。”
方靖边嗯了一声,两人沿着操场慢慢往旁边的小路走去,他忽然问道:“小楼,对你来说,战争中最难以忘怀的是什么?”
这问题赵小楼一时到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到她的样子,方靖边笑道:“问错了,你没有去过前线。。。”
小楼哼了一声,说道:“没去过前线,不等于没参加这场战争。”在她看来,方靖边的这句话简直就抹去了所有医生护士在战争中的贡献,这是不能容忍的。
方靖边连忙解释道:“我可没这意思,我是说,如果你去过前线,你会发现在战争中,士兵们彼此之间就像兄弟一样,他们分享一个隐蔽部,一瓶罐头,一支香烟,作战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所有人想着的都是自己这个连队,你看,那些军官在地图上讨论的时候,总是说我的部队,我的弟兄们现在在那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时他看着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出神地说道:“因为他们想着自己正在和弟兄们并肩作战――虽然只是在地图上的,我也是一样。。。你能了解吗?”
小楼低声吟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方靖边笑了笑,说道:“没错,就是这样,其实那些偷偷溜回前线的家伙,也只是不想弟兄们在苦战的时候,自己却单独躺在病床上。”
“你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对了,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诗?”方靖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什么诗?”小楼隐隐觉得这家伙正在开自己的玩笑,不过却也被他说的好奇心起。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方靖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
“美人账下犹歌舞。。。这什么意思啊?”小楼一时不明白他说些什么,随口重复了两遍,方靖边笑着说道:“还不明白呀?我可不想成这种人。。。”
小楼脸一下就红了,这家伙果然是在拿自己开心呢,她狠狠地拧了他一下,说道:“你胡说什么呢!”
其实这句话倒也是方靖边现在的内心写照,虽然伤势还没有完全康复,但在医院里总是这么和小楼聊聊天――虽然只是平常护士病人的那种接触,却还是让方靖边觉得很对不起依然在前面苦战的弟兄们,或许,战争本来就该让这种事情走开。
可能是因为刚才的玩笑,两人一直都觉得有点不自然,赵小楼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方靖边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开这种玩笑,不过看起来她也没什么生气的样子,应该没事吧?方靖边咳嗽一声,吞吞吐吐地说道:“你没生气吧?”
小楼叹口气道:“要是和你生气的话,我早就被你气死了。。。你说你进医院以来,哪天不惹点事情?”方靖边苦笑,心想我哪次也没惹事,只不过这医院的规定在我身上总是体现得特别严格,那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
不过方靖边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试探地问道:“真的没生气?”
赵小楼皱眉道:“你不会是就想看到我生气吧?那我就真的生气好了。”
方靖边连忙说不用,这时路上行人开始越来越多,都是附近军营里面的士兵们,这时早餐时间也快到了,于是两人边走边聊地往回走去,刚到医院门口,赵小楼忽然问道:“你们连现在打到哪里了?”听到她问这问题,方靖边不禁觉得有点奇怪,赵小楼并不是琼丝那种战地记者,事实上,从方靖边住院以来,她一直就没有问过这方面的事情。
看见方靖边沉吟不答,赵小楼有点奇怪,她说道:“不会这也是军事机密吧?不能告诉我?”
方靖边笑了笑,说道:“怎么会,上个月秦定方写信说已经打到拉班村,后来和美国人在那里守了几天,归还我们团建制后又攻下东瓦拉、拉吉,至于现在的情况。。。嗯,我想想。。。应该很快就能打到大弄阳一带了吧?”
小楼默不作声地听方靖边如数家珍般地说着连队的状况,看来眼前这位青年军官确实是很关心自己的弟兄们,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个月秦定方应该会升中尉,其他几个弟兄好像也有晋升。。。”他正在不停地说下去,小楼忽然说道:“医生说,你后天就可以出院。”
“你说什么?”方靖边一时还不敢相信这句话。
“你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啊,你不是一直就想出院吗?”小楼说道,本来她是想到那天才告诉方靖边的,不过现在看他这种样子,还不如提前说出来,也可以让他高兴两天。
那天方靖边是早上离开的,他没有叫醒昨晚因为手术加班的赵小楼,几个在医院认识的伤兵把方靖边和其他人送到医院门口,这时已经有辆卡车在外面等着,今天总共有十七个伤员出院,这卡车将会把他们先送到沙都渣,然后通过补给车队,把他们送到各自所在的部队,卡车司机是个美军黑人士兵,嘴里正嚼着口香糖,看见方靖边他们走过来,吹了下口哨,大声叫道:“好了,先生们,都赶紧上车吧!我们很快就要出发!”
方靖边和那些伤病们爬上卡车,这时站在卡车下面的赵剑大声说道:“长官!我会尽快赶回来的!”他本来这次想和方靖边一起出院的,但医生怎么也不肯答应,理由是如果这样的士兵也能回到前线作战的话,那整个医院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听到赵剑的话,方靖边点头道:“我会和长官请求把你调到我连队的,对了,你把这个东西,替我交给她。。。”
说着,方靖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包递给赵剑,赵剑也不问到底是要交给谁,随手接过来放进口袋,说道:“长官,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方靖边皱眉道:“这不是任务。。。只是让你帮个忙而已。”
赵剑说道:“明白,我肯定交到她手上。。。不过长官,你怎么不自己给她?”
方靖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顾左右而言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说得她是谁?”
赵剑笑着说道:“长官,这个谁都能看出来吧?”
方靖边也笑了笑,说道:“孟拱再见!”
这时卡车发动起来,载着这群即将重返战场的士兵们往丛林深处开去,方靖边看着医院门口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低声说道:“说不定我还会再回来的。”
边上的士兵笑道:“长官,你不会是还想来这里吧?这里虽然过得挺舒服,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倒宁愿自己永远都别再回来。”
另一个士兵从口袋里拿出些食物来,都是医院里供应的奶酪和饼干,看来是他顺手牵羊给偷出来的,他笑着说道:“大家都吃点吧!”
当然谁也不会和他客气,纷纷伸手抓过这些东西大吃起来,那士兵一边嚼着饼干一边说道:“其实这医院吃的东西还真挺不错的,在前面可没这么好,嗯。。。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发那种奶油饼干,你们知道吧?就是那种白色的,味道还真挺好,但就是发得少,有个弟兄舍不得吃,说是要带回去给自己老家的妹妹尝尝,于是藏在自己口袋里,结果呢。。。”
那士兵喝了口水,继续说道:“结果第二天他就被日本人的炮弹给炸掉半个脑袋,所以当时我就想明白了,现在是有的吃喝,就赶紧吃喝,指不定明天会死在哪里呢?于是昨天晚上,我就跑食堂拿了这些东西出来。。。长官,你不尝点吗?”
“不了,谢谢!”方靖边摇头道,这士兵说的事他也见过,当时他的想法也和这士兵一样,但现在呢?方靖边忍不住往后看去,这时候卡车已经开出很远,小楼知道我已经走了吗?她会看到我给她留下的东西吗?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忽然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耻,已经那么多弟兄们战死在这块战场上,自己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方靖边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去的时候,小楼慢慢地从医院的墙后面转了出来,凝望着这群逐渐远去的士兵,良久,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在卡车后面扬弃的尘土里。
由于这时公路已经修到沙都渣,而盟军又掌握着制空权,方靖边他们一路走的非常顺利,但从沙都渣转到3连所在的位置就不是那么容易了,114团正在大弄阳和芒平间和山崎部队残部激战,部队位置变化很快,方靖边只有先乘坐运送炮弹的小卡车来到团部,直到两天后,才回到自己的3连。
3连的连部设在一个林空里,实际上就是几个环形的隐蔽工事稍做加固,方靖边回来的时候,秦定方和李扬都在前面指挥作战,连部就只有陆俊和一个电话兵守着,附近不时机枪点射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两发迫击炮炮弹的声音,看来日本人还在抵抗,陆俊正拿着电话和人说着些什么,他叫道:“长官,我们连长去前面指挥了!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让我们往左侧运动?可我们现在炮弹都还没有补足。。。机枪子弹也不足,还有急救包。。。明天就可以送上来?哦,是的,长官!”
他放下电话,忽然发现眼前站着的人,愣了一愣,脸上慢慢地浮现出笑容,立正大声说道:“长官!你回来了!”
从受伤以来,方靖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看见陆俊,忍不住上去狠狠地揍了他肩膀一拳,说道:“当然回来了!难道在医院过年?你怎么样?弟兄们都好吗?”
陆俊笑着说道:“弟兄们都还好,我去叫定方他们!”说着就往外跑去,方靖边连忙拉着他,说道:“我也一起去,现在情况怎么样?”他指的是这里的战斗情况,这时枪声开始稀疏起来,看来日本人在这块区域的抵抗已经被摧毁。
不料陆俊却以为方靖边说的是整个局势,他摇摇头道:“并不太好,日本人想把我们阻挡在卡盟、孟拱一线,等雨季一来,那就什么攻势都不能发动,于是新调来第二师团和第五十三师团,抵抗很顽强,听长官们说,我们可能几天内就要穿过瓦鹿山攻击丹般卡。。。”
方靖边点点头,这些情况在团部的时候长官已经和他说过,现在日本人的后勤基地在卡孟,而丹般卡是孟拱河谷里面最重要的交通要道,也是苦蛮山里数以百计的工事和据点里的日军和后勤基地卡盟与孟拱之间的唯一必经孔道,如果方靖边他们能攻占丹般卡,那些苦蛮山里的日军就要遭遇当年远征军在野人山同样的命运――甚至可能会更悲惨,但就是因为丹般卡的位置如此重要,所以不可避免就会是一场恶战,这点也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想到这里,方靖边转移了话题,他说道:“弟兄们最近好像打得很不错啊,连田中的官防大印都缴获了。”
陆俊笑着说道:“和我没关系,那是小顾他们干的,对了,他因为这个已经升为少尉。”
两人有时爬着,有时低姿前进,一边嘴里还说着话――虽然这里的日本人已经快完蛋,但还是不能大意,万一被颗流弹干掉,那就真是倒霉到家,方靖边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道:“差点忘记,赵固的弟弟赵剑也来这里了――他已经知道他哥哥的事情。”
陆俊吃惊地说道:“怎么会?我们不是模仿赵固的笔记写过几封信吗?”
方靖边苦笑道:“那家伙虽然死脑筋,但却不是笨脑筋,他早就发现那信是伪造的,还特意要求来我们连,赵固已经。。。他弟弟可不能又这样,到时候,你要多照顾他点。”方靖边特意交待陆俊――他平常和赵固关系最好。
陆俊点了点头,说道:“嗯,好的,那让他来我排里吧。”
这时两人跃过几具中国士兵的尸体,都是被迫击炮弹片打死的――最近日本人的火炮开始多起来,方靖边看着这些阵亡的弟兄,忽然问道:“我不在的时候,都有哪些弟兄死了?”
陆俊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不少。”
方靖边心里一阵抽痛,他淡淡地说道:“我想战争不会太久,以后尽量让更多的弟兄能回国。。。定方!李扬!”
站在隐蔽处观察情况的秦定方和李扬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连忙回头看了看,映入他们眼中的却是他们的老同学兼战友――方靖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