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上洛的虎哉宗乙已经折返并带回消息,京都的朝廷、幕府、僧人、神官、豪商、文化人等,都觉得平手家如此干净利落地镇压了阿波的“法难”,事后又不求回报,实在是武士的典范,丝毫无可指摘之处。
当然也免不了存在些许不明真相或是心怀不端的人提出质疑,都只是不影响主流观点的个别意见而已,不值得过多关注。
有极少数思想邪恶意图叵测的人,宣称四国岛上的动乱全都是平手家暗中掀起的,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实际都是为了一己之私。
对于这个丧心病狂,恶语中伤的说法,平手汎秀不屑一顾地嗤笑道“听说,某些人每次辱骂鄙人,都能拿到五个永乐钱,他们可能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呢!我们应该多加理解嘛,总不能断了人家的谋生之道。”
诙谐妙语,引得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于是“五文组”的说法不胫而走,流传开来。
虎哉宗乙返回的同时,正好也派了人出去。
预定的“纪伊检地”计划,理论上主要由坐镇千石堀城的中村一氏去执行,而具体的政务则是由平手季胤和木下秀长来实施的。
千石堀城处在纪伊和和泉交界处,严格来说是属于和泉的,原是一片丘陵地带,四年前平手汎秀为了防备南部隐患才令佐佐成政在此筑城。
镇守纪伊的中村一氏只能驻军在此处,可见他的地位是何等弱势。而这正是目前需要着力改善的关键环节。
平手季胤与木下秀长两人将会作为检地奉行在纪伊工作一到两年左右,待细节账目彻底核验清楚之后再调回中枢。
木下秀长是主动请缨才取代了增田长盛。他目睹了兄长失去界町奉行位置,被迫在京都重新开始事业的情况之后,似乎渐渐有了些危机感,难得一见地积极揽活。
汎秀乐于成全此事,答应了他的请求。
寺社们都打过招呼,表示支持平手家的检地。
事实上不支持也是不行的,平手汎秀虽然让出了阿波的利益,但也得和尚们主动去拿才行。
根据前期沟通,为了巩固胜利果实,真言宗将会派遣四十四名僧侣到四国岛上居住,一向宗亦打算组织了二十七位坊官前去传教。
相应的,他们从纪伊抽调出大量优质的“中层干部”,根基大为动摇。
还得算上去年就前往阿波、赞岐驻守的铃木重秀和汤川直春。前者是一向宗的重要信徒,后者则与两个宗派都保持着密切联系。
等同于是进行了一次战略转移。
高僧们本是不愿意做这麻烦事的。然而一个月前局势紧张,有求于人,指望平手家出来挑大梁平定“法难”,不得不答应一些不利的条件。
事已至此,转移总比沦陷强,再斤斤计较也是无用,万一闹出新矛盾,被别的宗派利用了才是追悔莫及。
和尚们终究是勉勉强强履行了约定。
而纪伊的国人众们,大多是一盘散沙,往日全靠宗教信仰作纽带来抱团,如今没了这个纽带,是很难有能力反抗的。
与此同时,平手汎秀也让岩成友通、安宅信康积极与三好家臣沟通,传达本方的善意,顺便刺探一下当地豪族地侍们的想法。
通过这两人,隐晦地表达了“不会处死或长期囚禁三好长治,亦无意直接占领阿波和讃岐”的态度,给予对方留下宽松回旋余地。
至于平手家具体属意何人,这可不能轻易透露。
从各方面来讲,最终出来代表三好余党的,多半是三好康长和十河存保其中之一。但也不妨让旁人有些异想天开的空间。
特别是那些临阵倒戈的,三心二意的,或者暗通款曲的,都需要大力扶植。比如煽动胜瑞城本丸守兵造反绑缚三好长治出来请降的细川真之。
相应原来的亲信骨干就要当成是余毒清洗掉——做这事并不需要有残害忠良的负罪感,因为三好长治所提拔的,基本都是跟他一起玩鹰狩的谄媚阿谀之辈。
打点好了各方的关系之后,胜瑞城的会议才会正式开启。
这也是本时代武士们心知肚明的潜规则,真正具有决定性的利益交换是事先私下达成的,公开的会晤只不过是讨论一些后续细节,外加公布给大家看而已。
…………
安排好了纪伊检地的要事之后,平手汎秀本人,是三月二十一日从阿波南部小松岛地区起身,慢慢悠悠姗姗来迟前往胜瑞城的。
此时其他几家势力都已经提前聚集起来吵架扯皮了两三天,他们可没这么从容不迫的余裕。
负责会前接待的是小西行长,他最擅长无中生有,就算完全捕风捉影,乃至连风和影都没有的事,也能大言不惭煞有介事地说个长篇大论出来,唬得听众半信半疑。
这次小西行长得到了授权,在真言宗、一向宗、三好一门、当地国人之间胡说八道制造矛盾。
并没什么明确的指示,给予充分的发挥空间,只需要让气氛紧张激烈起来,等着仲裁者和调解人过来拍板,就行。
结果,平手汎秀迤迤然前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各方势力的代表都出城几百步,站成两侧迎接,礼仪倍至。
细川真之、十河存保、三好康长在左,下面还有赤泽宗传、香西元载等有力家臣;下间赖廉、杉之坊照算两个和尚在右,铃木重秀与汤川直春挺拔侍立。这些利益相关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宣判。
稍远处有个见过一面的俊美少年,唤作中岛可之助,是代表长宗我部元亲来刷存在感的;南伊予的土居胜行(土居宗珊长子)似乎与河田长亲关系处的不错,也凑了这个热闹;河野家家宰的弟弟大野直之据说是毛遂自荐担任使者;还有北伊予的金子元宅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叫过来出席的。
小西行长最早迎出来,弯着腰帮平手汎秀牵着马缰,同时不着痕迹地轻声报告一些近几天的观察结果。
比如三好家一门、谱代、外样之间的巨大分歧,真言宗与一向宗的微妙关系,西土佐、南伊予一带的形势发展,河野家内部的最新变化,等等。
这些话其实大多没必要急着说的,但唯有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凸显自己的功绩。
平手汎秀姑且听了进去,不置一词,很淡定地微笑问好,大大方方地来到城中,享受着众人目光之中,被伪装成尊敬的畏惧、谄媚,乃至仇恨。
“阿波法难之事,真是让人痛心。希望各位都铭记这次惨痛的教训。”
“是啊……”
“没错……”
“皆赖刑部大人……”
以这么一个官样文章作为开场白后,得到了一片谨小慎微言不由衷的附和声,接着平手汎秀切入到正题,朗声道
“现在需要考虑两件事情……第一,佛寺所受到的无妄之灾,必须终止。第二,阿波守(三好长治)举止失常,恐怕不适合担任阿波国的领主了。关于这两点,各位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平手汎秀做出从谏如流,海纳百川的姿态,企图得到回应。
下间赖廉、杉之坊照算两个和尚对视一眼,齐声说“此事由刑部大人决断是再合适不过了,我等不敢匆忙置喙。”
话里含有不敢表达出来的忌惮之意。
仿佛都有些恐惧。
平手汎秀心下有些奇怪——僧侣们不应该是心里有底的么?装作没听出来弦外之音,又侧首问“三好家的意见呢?”
“鄙人……这守护职……老成持重者好的总是,高一些家门另外……需要妥善处置!”
“既然是三好家犯下过错,理当补偿寺社的损失。但往日积蓄早被三好长逸、筱原长房挥霍,我等有心无力,刑部大人决定就是了!”
细川真之、十河存保这一对同母异父,差了十多岁的兄弟,入场之前,看着像是各怀心思的。但交谈起来,年长的那个过于激动,近乎语无伦次,年幼的那个又明显是色厉内荏的赌气,进退失据。
猜想某人是在为自己的前途而紧张,另一人则是担忧家族的命运吧。
血脉上属于远支庶族的三好康长表现要强一点,但他除了无奈苦笑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竭力表现出柔中带刚的态度,说些“相信您定能做出最佳决断,然而本地国人众大多粗鄙不文鲁直暴躁,还望体谅”之类的陈词滥调罢了。
吃瓜群众们只知静观,就更不会出来讲话了。
今日的气氛似乎与预料的情况有所不同。
会场的气氛,并不像是想象中那样,各方为了自己的利益针锋相对,彼此攻击,人人争到怒发冲冠,口不择言的程度。
却是万马齐喑,噤若寒蝉的节奏。
莫非在他们看来,平手家是十分可怕的势力吗?
这从何说起啊?
或许是那个谁——胡说八道的功夫太厉害,把人家吓到了?
正这么想着,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就看到小西行长嘴角带笑,眉飞色舞,睥睨群雄,颇为骄傲自满的神情。
平手汎秀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这小子还真是不能放任过头了,虽然这次其实是没造成什么损失。
眼看下首众人都不太敢发言,平手汎秀只能清了清嗓子,提前做了总结陈词“既然各位这么谦让,那么我这个做客人的,就越俎代庖了!对于真言宗、一向宗遭受的冤屈,我会给他们划分出特定的寺社领域和传教范围作为补偿。范围之内尽皆有不输不入之权,但不可私自超出范围传教。而阿波守护的问题……我认为交给细川殿是最合适的,辅佐之职则委托给三好笑岩与十河隼人。”
一口气讲完,平手汎秀环视一周,露出友善的微笑,等待听者提出意见。
可是,他只看到两侧的众人一齐舒了口气,都是面带庆幸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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