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幕府,如果连两个国人众都拿不下来,伊势贞兴这个主张用兵的新任政所执事,就会成为彻底的笑柄,以及事后的替罪羊。
好在平手汎秀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正如所料”。
老家出了变故,却在前线说什么“正如所料”,这个事情如果放在一个籍籍无名的人身上,那会被伊势贞兴看做是故弄玄虚,装腔作势。但平手监物是岂是一般人?堂堂无双智将既然都说了“正如所料”,那就一定早想好了后续处理办法,自然是不用担心了。
接着汎秀便与伊势贞兴一道觐见了公方大人,在军帐中冷静陈词,客观分析了当前的局势。
足利义昭果然表现出一副信任有加的样子,连连点头称是,最终还拉着汎秀的手臂,反复再三地说:“今日幸好有平手监物在此!”
其感情流露是如此明显,甚至令细川藤孝的脸色都有点不太自然,明智光秀眼里更是闪过了一丝嫉恨之色。
他们身为幕府仅有的带兵大将,受到的信任却似乎还不如外人。
但这也怪不得将军大人,毕竟这两人可没有过东拒今川,西讨三好的这番功业。
平手汎秀心里的感受也是十分复杂,很不自在的。但表面上他只能肃然下拜,诚挚恳切地表达了为“天下大义”粉身碎骨的壮志雄心。
然后,合战终于从夜袭引发的闹剧里拉出来,回到正常的节奏。
各部都采用佯作破门,实则射杀敌兵的战术,连续攻打了五天,让城内守军七成都挂了彩。
第六日起城头开始出现妇孺老幼的身影。城内请降,原交出半数土地,被拒绝。
第八日起大半只胳膊还缠着绷带的人也站在一线凑数。城内再请降,愿交出大部分土地,只留三个村子的祖业,仍被拒。
第九日正午,守城兵终究抵挡不住,纷纷倒戈,将罪魁祸首物集女忠重、山本则尚绑来献出城外,祈求饶恕。
最终公方大人的处置是:两名首恶拉回京都,在二条城前砍头示众;其他七个骨干分子勒令切腹,不作公开惩治;余者没收土地,降为庶民,但允许保留苗字,以足轻的身份加入幕府军队。
这一系列裁定决断,是在幕臣们意料当中的。只是足利义昭做决定前,特意问了平手汎秀的看法,而平手汎秀又顺水推舟,建议让伊势贞兴来发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平手汎秀的支持下,伊势贞兴这个“政所执事”的位置,算是坐得四平八稳,难以动摇了。
临别前伊势贞兴向汎秀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同时又做了个手势,表示“御前试合”的事情,包在他身上。
……
往三日,返三日,攻九日,整备四日。总计十九天时间,平手汎秀率兵回到了和泉国岸和田城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快要入冬了。首先他如约向一千五百旗本支付了一千一百四十贯的津贴,接着才招来家臣,装模作样地询问“暴乱”的情况。
汎秀高居上座,尚属淡定,左右众人却都正襟危坐,肃然不动。
家臣们大部分都不知道汎秀的心思,也就更不清楚这件事的处理究竟是会涉及到多大的范围。
“暴乱”,要说这种事情的负面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大可小,就看你怎么去阐述了。
如果以战国乱世的标准看,才死了不到一百人的小冲突,完全算不上什么大新闻。
但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入主以来,连续采取了各项政治和商业措施,使得领内风气大变,俨然有欣欣向荣,日新月异的迹象。这个时候出来闹事,那会不会让平手监物大人觉得,是有人在故意唱反调?
评定间的正中央,新设的“警视厅”长官服部春安泰然端坐,向平手汎秀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
“禀主公。暴乱发生在十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亥时下半,起初是在日根神社旁的酒屋中,据查是因为两群酒客的口角争端而起。然后双方都唤来了附近的亲族,形成对峙。因为离事发地不远,神社派人保持了关注。但混乱期间又有醉汉认错了敌人,砸倒了日根神社的鸟居,就把神社也卷入进来。但这个砸毁鸟居的肇事者是贝塚寺住持的异母兄弟,所以得到了贝塚寺的庇护……后来就变成一场四方混战,牵扯到近六百人,估计其中约三分之一持着刀剑或长枪,约十分之一穿戴甲胄。最终僧人有四人死亡,九人受伤,神官七人死亡,十人受伤,国人众十八人死亡,三十一人受伤……目前已经逮捕容疑者二十人,其中有六人已可证实,确切参与了当晚斗殴,有两人证实涉及命案……”
“嗯……”
平手汎秀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连连点头,间或还询问几句。
但其实他对事情早已有了了解。
因为这个所谓的“暴乱”,本来就是他私下授意服部秀安,暗中撺掇的。
当然,不可能由平手家的忍者亲自出手打人。他们只需要,保证两伙素有积怨,又心情不好的团伙恰好碰上;接着斗殴的消息又恰好无障碍传到各自亲族耳边;最后让一个暴躁好酒的纨绔子弟恰好把神社派出来警戒的人当作对头……
不过另一方面,服部春安的成绩也让平手汎秀有刮目相看的感觉。在这个既缺乏侦探知识,更没有相应技术的年代,能够依靠杂乱的口述,就大致查明真相,并掌握住了一小部分案犯,此事殊为不易。
或许原属石川一党的那群侠盗们也起了一些作用,但能把这群桀骜不驯的家伙团结起来,也算是服部春安的本事了。
看来这个“警视厅”长官的位置,对他来说,可不一定是养老的闲职啊!
平手汎秀按下思绪,静静听服部春安说完,不惜誉美之辞夸赞了几句,而后往下两侧的家臣们。
左手边是刚刚任命的“在馆众”,自上而下依次是河田长亲,岩成友通,本多正信,沼田佑光。
而右侧则是权位次之的“权在馆众”,有寺田安大夫,沼间任世入道,玉越三十郎这三个人。
现在便是这个组织行使权力的时候了。
尽管以上有些人在御馆里连大喘气都不敢,但他们各自都有其政治上的代表意义,所以汎秀决定要尊重大家的看法——至少是表面上尊重。
事实上平手汎秀有足够的个人威望把评定会变成一言堂,但那么下去不敢抒发的怨气会积攒下来,有酿成大祸的危险。
扶桑历史数百年来都一直是个缺乏统一价值观的多元化社会,在这种社会上诞生出来的政治规则也讲究均衡和协调。占据优势也必须适可而止,不可过分追求赢家通吃,否则会乐极生悲。若以个人手腕强行整合手下势力,固然能提高效率,但也让权力结构变得脆弱,维系于一人安危之上。
特别是当前这样的局势,夹杂在足利与织田之间,处境尴尬,更必须将周围所有人,包括织田与力,和泉国人,乃至商人、寺社都联系起来,才能让自己地位稳固。
是以平手汎秀先不发表看法,而是环顾左右,提了一个问题:
“听刚才的报告,这斗殴的数百人里,有不少是身强力大的壮汉。然则我去山城国之前,按照军役分配做了动员。其中大部分随我出征了,少数留守城池。为何民间还有如此多的无事生非之徒?难道这些人没有被纳入军役?”
这个问题令众家臣觉得有些突然。
问题本身不难回答。之所以这些壮汉没被纳入兵役,是因为这些人缴纳了“军役免除税”啊。
平手汎秀当年设定这个税,本是为了体恤那些死伤过多,男丁不够的家族的。可实际上,很多心怀叵测的人,为了保存独立性,都声称无力担负军役,宁愿交钱。
这也是因为和泉国商贸发达,大家都不缺钱。换了甲斐、萨摩那等地方的人,那是宁愿给命,也不给钱的。
只是这番话,谁敢在平手大人面前光明正大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怎么好意思瞎说实话呢?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了。比如一时失察啊,酒后失态啊啥的。
但没想到,抢着说话的竟然是沼间任世入道,他猛然朝着上座下拜,高声呼道:
“下臣以为,应当彻查责任,严惩不贷!”
汎秀闻言大觉诧异。
沼间任世入道这个人,在和泉一向是“老好人”和“江湖大哥”这样的存在。从三好统治时期起,他就特别老实本分,心慈手软。很多次都是他利用与上层的良好关系,帮获罪的国人开解。
这么一个人,却一开始就喊着什么“严惩不贷”,这可真是有点意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