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井久政,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是被称为无能之辈的典范,然而客观来说,他在任期间也不是一无建树,最多只能成为平庸而绝对算不上愚笨。维持与朝仓的世代联盟,完成与美浓斋藤氏的结亲,都明显巩固了浅井家的地位。臣服于威震畿内的六角,并非多么羞辱的事情,相反,能在六角、斋藤、朝仓三大强藩间保住先祖所领,已是不易。
然而感情上,众臣却不能接受家督的主动臣服,尤其,在年轻的少主逐渐展露头角之后。
这无疑给了信长机会。受到斋藤和今川两面压力的织田家虽蒸蒸日上,暗地却危机四伏。如果能够助浅井长政上位,不仅可以结为外援,还能瞬间瓦解越-浓-江三方势力暂时的和睦。
因此才有了此次出使。
由于浅井贤政――现在应该叫长政的举动,六角家进犯北近江,此间战事骤起,是以信长也派出侍卫二十人。?秀倒是不嫌麻烦,绕道西美浓,从关原南下,翻过了灵仙山,才走到浅井境内,是以一路平安。至于佐和山城附近……六角家此次出兵只为颜面,自然不会有人去碰守卫森严,又有“近江之鹰”坐镇的佐和山城了。
一年之内,两次拜访佐和山城,与这位的缘分,倒是不浅。
远处已有了城郭的轮廓入眼,?秀于是翻身下马。
竹次郎连忙上前接过马缰,后面一行人等也随之下马,这些侍卫都是信长钦点的精兵,不缺马匹,而小平太和竹次郎仕官数年后,居然也攒出了坐骑的本钱。
此次出访,本来想带上松井友闲,不料这位先生居然丝毫不会骑马,只得作罢。至于堀尾和山内两个,的确也不适合过早重用,所以思来想去,最终随从的还是小平太和竹次郎两个旧臣。
交过马缰,尚未走出几步,就听见左侧传来一阵马蹄声,想来那一行人早已走近,只不过刚才自己也在赶路,居然不知不觉。
“尔等……”小平太拦在前面,话音未落,却被?秀屏退。
迎面而来的是几个骑兵,当头的黑衣武士,左臂挥持缰绳,右手中握着一支短弩,看来倒是对自己的弓弩之术颇为自信。
既是统领着巡逻队伍,自然是不缺眼力的,隔着二三丈的距离,也能隐约看到?秀衣领上的家纹。
“诸位,在下甲胄在身,无法施礼,还请见谅。”黑衣武士单手拉缰,停住了胯下的战马,也不下来,就在马上欠了欠身,右手仍是攥着短弩,“今日本家事务繁忙,不宜待客,还望各位道明来意。”一席话说的却是软硬兼施。
?秀一笑,前驱几步,作了一揖,方道:“相违半载,井口殿风雅更胜往日了。”
“阁下……”被称作井口的武士微微一愣,思虑片刻,方才回想起来,“是尾张的平手殿下?”
“正是鄙人。”
这个黑衣武士,正是?秀年初到此时遇到的浅井家臣,井口皆三郎。
井口脸上先是欣喜,一闪过后,又恢复了先前的表情。
“不知平手殿下此来……”毕竟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为上。
“上次在下说过,鄙上惟愿有朝一日,奠山城公(斋藤道三)于稻叶山城。若得浅井氏同行,日后必不忘备前(浅井长政)之恩。”
井口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尴尬地笑了笑,面有愧色。?秀一行若是真有恶意,就不会送上佐和山城来,适才自己的确过于紧张了。
“备前就在城中。”
随后皆三郎躬身在前引路,?秀带着侍卫跟在后面。
相互间通过姓名之后,竹次郎与小平太却是不自然起来。观其言行风貌,原以为这位黑衣武士是浅井重臣,然而“井口皆三郎”这个自称,却俨然只是个无名之卒的名号。
“井口殿是备前守(浅井长政)的母族,虽然出身庶流,然而文武兼备,乃是汝辈的示范。”?秀察觉臣下神色不豫,出言斥道。
其实那群信长派遣的侍卫同样解释少年一件,心高气傲,只不过?秀仗着先父余威,镇住这批听着先辈事迹长大的孩子不成问题。此时?秀出语,诸人也连忙纷纷应承。
井口反应过来,却也混不在意,只朝着?秀笑了笑。
进了城门,那二十名侍卫自有人招待,?秀令两个臣子留下,孤身随皆三郎前往。
有长政心腹领着,自然一路绿灯,少顷,便到了长政的御馆中。
“未知平手殿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长政正坐在馆中翻着书卷,见着了?秀,方才释卷迎至门口。以他的身份,做到这一步已是礼节备至。
“岂敢!在下当备前亲迎,受宠若惊。”?秀做下拜状,长政连忙伸手扶起,却是用了真力,?秀方觉礼隆,执意以额触地,才站起身来。
“平手殿如此,到当真是见外了。”备前守哭笑不得,脸上平添了几分埋怨。
对方不似作伪,?秀不免动容,随即心下一紧,这半年来,浅井长政的心性倒是历练得深沉了许多。从信长那里得到的消息,长政是被其父禁足在佐和山城之内的,然而神色之中,却无半点愤懑或是消沉之意流露,看来这父子相残,真是催人成长啊……
长舒了口气,摒去这份并不光明的想法。
寒暄了几句,长政将?秀迎入室内。
拥有后世的记忆,自是知道浅井长政日后必然夺位自立,但其中细节,却不甚明了。按信长的激进的想法,此时就已是良机,不宜错过,只要率军攻击,出其不意,击退六角氏,长政的威望自然更进一步,进而有所作为,则是水到渠成。
然而长政的心思到底如何呢?
若是所言不合对方的心思,倒显得织田家强人所难,双方不免隔阂。
不过……
抬眼望去,这个十六岁就从父亲手中夺取家督之位的少年,又何尝不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呢?
心之所至,?秀于是开口:“恕在下无礼,沿东海而来,所见惟乱臣横行,并不太平啊,近江毗邻御所,尽至于斯?”
长政淡然一笑,似是早料到对方有此一问:“多谢?秀殿提醒,此间事务,长政自当辅佐父上,尽力处置,绝不让匪类扰乱公方大人清修。”
又是公方又是父上,却是决口不提自己?
“备前事君则忠,事父则孝,为士人典范。奈何人言可畏啊……”?秀仰叹,作扼腕状。
长政见状,不禁也有些上心:“不知阁下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市井诳语,粗鄙不堪,岂能以此污了备前之耳?”?秀先是客气了一阵。
“既是市井之言,的确不必理会。”长政点头应和,却是不再问了。
?秀微觉尴尬,只能主动进言。“虽然粗鄙,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由。”
“那……不知?秀殿何以见教。”长政一脸无辜的表情。
环视四下,除井口皆三郎之外,再无余者,于是?秀凝色,坦然一揖。
“恕?秀直言,备前与六角氏的恩怨,似乎畿内人尽皆知。”
长政看了?秀一眼,不动声色。
“如今交战正酣,缘何备前独善其身?”
“鄙上心怀诚意,备前若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倒不如将我等逐出城去。”未等浅井长政回答,?秀又抢先说道。
“织田尾张守的诚意,就是殿下带来的二十名精兵吗?”未及备前回答,井口皆三郎却是怒道,方才?秀对长政出言不逊,井口作为家臣,自然不忿。
“皆三!”长政呵斥了一句,方才对?秀道:“下臣无状,让?秀殿见笑了。”
无状,就是说意思没说错,只不过不太礼貌。
原来计较的是这个??秀心下一笑,昨夜与信长计较的时候,也提到了浅井氏要求援军的可能性。
于是?秀答道:“畿内之变,本家昨日方知,清州城内,兵已过千。”这句话却是虚言了,一夜之内筹集一千兵力,并非此时的织田家可以做到的。不过信长身边向来有数百旗本常备,再加上柴田、佐久间等名将,短时间内足以凑齐一支精兵。
“只是?秀殿可知道,长政日前,却是被禁足不得外出啊?”
都是明白人,再扯这个可就没意思了!?秀皱了皱眉。
“所谓的禁足令,无非只是说给家中诸位大人听的罢了,而‘海赤雨’等大人的想法,备前又岂会不知?”
长政会意,莞尔一笑,朝?秀点了点头,向侧面唤了一声。
“让喜右卫门他们上来,另外,玄番亮也可以去了。”
少顷,两人踏入阁中。
“远藤喜右卫门直经!”
“安养寺左卫门尉经世。”
顺着长政的指向,二人对?秀施礼通名。
“平手甚左卫门?秀。”
?秀连忙回礼。安养寺经世倒也罢了,远藤直经可是后世都能够听闻的忠勇之将。而且看起来,两人似乎都是长政的心腹。
不知是否浅井长政的备队有黑服的传统,远藤直经与井口皆三郎同样一袭黑衣。除此之外,身无片甲,甚至连佩刀都没有带,然而目之所至,虽是面带笑容,却犹自凛然。?秀已上过数次沙场,自然对这种气度并不陌生。
柴田、佐久间、泷川甚至现在的佐佐和池田,身上都隐有这样的气质。
安养寺经世的衣装比远藤更正式些,腰间也插着胁差,但予人的印象却俨然是将将还俗的僧侣,相比于松井友闲,少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取而代之的是忠厚与宁静的感觉。
甫一坐下,远藤直经就直言道:“臣以为殿下可从?秀殿之言。”
?秀一愣,“在下还未道明来意……”
“织田家的使臣到此,难道还会有别的意思吗?”远藤对着?秀微笑,言语却如太刀般锋利。
?秀苦笑了一声,正要说几句场面话,远藤的话音却又响了。
“不过本家与美浓斋藤乃是姻亲,若是织田家没有足够的表示,恐怕本家的诸位大人,并不会愿意同织田氏结盟。”
这种话也是家臣可以说的吗??秀瞟了一眼浅井长政,却只见他端坐并无异状。
这要是在织田家……
“远藤大人未免言过其实了。”安养寺经世终于缓缓开口了,“本家与斋藤不过是十数年前的亲家,而与织田却是当下的交情啊。”此话并无他意,只是落在?秀耳中就有了另一层含义。
侧首看了看,两家的姻亲,不会就是他挑动的吧?
“备前大人,可借纸笔一用?”
“?秀殿的意思是……”长政身形震了一下,旋即神色淡定。
“只要备前力主出兵,本家的援军不日即可到达。”?秀已有思虑,六角向来与斋藤义龙交好,这在织田家那边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日后上洛,本来就有一战,信长势必不会吝于开罪六角。
况且……观音寺动乱,似乎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吧……
不多时,自有侍者呈上文墨纸笔。
远藤有些诧异地看了看?秀,眼中生出一丝激赏,却又轻叹了一声。
“?秀殿也不必过于操切,吉时,尚未到呢。”
长政突然缓缓说道。
这句话,什么吉时?
“备前大人此言……”?秀莫名。
长政尚未答话,远藤直经却突然出列,在?秀面前拜了一拜。
“平手殿恕罪,实不相瞒,江北兵士,已被下野守(浅井久政)带出大半,此城之内,兵已不足五百。”远藤猜度出长政的意思,但是身为下属,不能看着家主对别家的臣子道歉,于是就抢在前面。
?秀的手停在半空中。不足五百人,还要留下部分守城,也就是说最多能抽出两三百人了,虽然长政身旁的士卒质量绝对是精锐旗本。
刚才的推托,只是因为不愿道出兵力不足的事实?
摇了摇头,心下不是恼怒,而是哭笑不得。
如果没有浅井长政出战的既成事实,那么即使织田家援军到达,也只不过是帮助久政稳定局势而已。
等等……刚才长政只是说“吉时”未到,莫非……
?秀抬头欲要发问,却听见长政先发话了。
“喜右卫门不必忧心,兵士,马上就有了。”
话音落地,门外响起侍者的传话:
“殿下!玄番亮大人回来了!”
“进来!”
浅井玄番亮半跪于地:“殿下,江北三郡二十六家豪族,一千三百七十人,正在城外听令!”
余下的自然是豪族派来的代表,纷纷表明忠心。
只是江北三郡,居然有二十几家豪族不愿跟随久政而支持长政,看来人心向背,早已明晰。
“现在?秀殿可以放心了。”浅井长政笑道。
?秀点点头,简略地写了封几百字的信函,交予竹次郎,令其领十人,快马返回清州。
浅井长政拉下北面墙上的卷帘,眼前,霍然是一副近畿的全图。
侧首望了望窗外,空中阴云密布。
佐和山城毗邻琵琶湖,饶是深秋,也不免多雨。
顿时秋风满楼。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