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二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康兵教同年级另一个班的语文。
有一天,我们在走廊里相遇,在学校里他还是那么羞涩,他看我一眼,旋即低头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不知道他是看见我这么羞涩还是看见别的陌生男人都这样。不过,说真的,低头咬嘴唇还咬得这么好看的男生,我从未见过,如今,这种羞涩而好看的男生实在太少了。
我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我,笑了笑。我问,上课的感觉怎么样?他说,别的没什么,就是缺乏经验。我说,慢慢磨练来就好了。他顿了一下,说,求你件事,来听我一节课好不好?我说,可以啊,这样我也可以向你多学学。他的脸涨红了,说,哪里!你是城里人,我要向你学习才行。
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约定,但到了9月下旬,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异常脆弱。或许是不太适应山区变季的气候,我开始不停咳嗽,早晚天气的些微变化都能让我感冒。我没有请假,坚持着上课。学校里缺教师,我请假没有别的老师顶替,学生们就要浪费一节课的时间。那天,我讲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以前,在城里给高中部的学生讲这课时,总是心旌摇动。前一天晚上,无意间看到了这篇课文,看完却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课,我便自作主张,给还是初中二年级的他们讲起了这篇课文。讲的时候我再次哽住了喉咙,学生们吃惊地看着我,我没有回避他们疑惑的目光。我告诉他们,读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我的康桥,他就像一片云,远远地飘过来,还没开始下雨就飘走了。学生们睁大了眼睛听,那些好奇中带着忧郁的眼神令我的心绪逐渐平静。
走出教室,站在走廊里,九月的阳光下,我却在不停地颤抖,泪水一次次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有放弃一切的勇气,结果发现,自己其实是脆弱的。
晚上回到宿舍,我开始发烧。深夜,守夜的刘老师巡逻完,路过我的房间,听见我在呻吟,进来见我烧得满脸通红,非要背我去医院。
康兵听见动静也过来帮忙。已近午夜,初秋的夜风微微有些凉意,远近虫鸣和蛙叫给这样的夜晚涂上了某种温情。
我病得很重,不停咳嗽。
第二天,校长亲自跑到宿舍来看我,送来一大钵酸菜炖粉条。康兵端着一碗姜汤水过来,说,你的语文课让别的老师上吧,你好好休息。
我知道我不去上课,只能由康兵来替代,不忍心。但校长根本不容许我再争执。康兵说,你的身体最重要,好身体才能教出好学生。
那些天,我留在宿舍里,上午诊所的护士过来给我打吊针,有时陪我说说话,而下午我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身体稍微好一点了,我就搬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整个宿舍区静悄悄的,远处偶尔的鸟鸣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映衬着这里的寂静。阳光很足,宿舍前的院子里便像浮动起一层不可捉摸的热浪。
课间,我的学生会跑到宿舍来看我,尤其是来自乌山村的赵小良,一点也不怕生,尤为积极,听说我生病了,便拉着他70多岁的爷爷翻山越岭给我找草药。其他的孩子听说这事,一个赛着一个给我带来些希奇古怪的偏方。有了学生们的关心,日子变得有趣多了。
康兵为我代课,下了课还要给我做饭吃,熬姜汤水,实在很辛苦。但康兵从不在我面前抱怨,我曾想帮他批改学生作业,他不同意,经不住我一次次说,最后答应让我帮他批学生的作文。
赵小良在作文里写了他的父亲,那是一个普通的山里男人。赵小良写道:“爸爸在离家很远的小煤窑挖煤,一背篓只给5角钱,挖煤很危险,一听说哪家的煤窑出事了,我爷爷就流眼泪,我和妹妹也跟着流眼泪。”
我把这篇作文转给康兵看,看完他一脸的难过。此后一个多小时沉默不语。我关切地问他,康兵低下头,黑黑的眼睫毛在暮色中一颤一颤,他哀叹一般说,乌山村的男人差不多都去过小煤窑去挖煤。
我说,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去小煤窑看看。刚来这里时,我已经听说过在小煤窑背煤是怎样的艰苦,那种小煤窑高不到半米,人只能爬进爬出。
康兵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我,慌乱地问,去那干什么呢?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说,对你可能不新鲜,对我却不一样。
康兵没再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现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迟疑。
5
赵小良突然不来上课了。
别的孩子告诉我说,赵小良被他爸爸带到山那边的小煤窑背煤去了。学生的话让我心里不舒服,晚上我写了一封信,托那个孩子带给赵小良,第二天赵小良给我写了一张纸条,第一句话就是,韩老师救救我!放下纸条我决定立刻去赵小良家看看。
我和康兵说起这事,康兵劝我暂时不要轻举乱动,说乌山村那边山高路远、道路崎岖,容易迷路。见我坚持要去,康兵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想,如果那天康兵陪我去了,我就不会迷路,我如果没迷路,就应该不会遇见农民老木,如果没遇见农民老木,我或许就会和康兵发生点什么诸如爱情之类的故事。
当然,我是说或许。
农民老木的出现让这一切悄然起了变化。
本来,康兵是答应要陪我去赵小良家做家访的,但他家里突然出了点急事。临回家前,康兵恳请我:韩老师,先别去,啊,等我回来再说。
我没有等他,“韩老师救救我”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挣扎的蚯蚓一直在我脑海晃呀晃。我感到刻不容缓!
那天,我起得甚早,一个人在山村的路上走着,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中任意飘着,无人牵引。晨炊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赵小良家在乌山村,离学校较远,平时他在学校住宿,只有等到周末才回家。据说他家要走很长一段可供卡车行走的乡村土路,接着再走一段可供马驴骡车行走的小道,最后翻两座山才能到达。
我走走停停,停停问问,偶尔还能听见学校附近村子的一些村民窃窃私语:瞧,那个城里的白面教书先生又来了。
刚来时,每天我头顶洁白宽边遮阳帽,眼着墨镜,脚穿耐克运动鞋,一身李宁服,乱飞的麻雀般,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弄不清楚学校周围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没有去过。我就像一匹失去灵魂的野狗,漫无目的四处闲逛。
我曾碰见一个孤独的乡村老妪,向她讨口水喝,却给我端来一大簸箕红薯饼,我巴滋巴滋吃着红薯饼,心不在焉听她讲没完没了的家史。起身告辞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
这种游手好闲的癖好直至开学后康兵的出现才慢慢矫正。
康兵是不允许我到处乱走的。他严肃地说:韩老师,你一个外地人,不能随便出去瞎逛的,那些个庄稼人好嚼舌根,三言两语就能把你说成二倚子。
那时,我并不知二倚子的含义。
我开始翻山路了。
乌山是一座海拔很高的山脉,山连山,山套山、山中有山,有树、有木,有花、有草,还有水,据说山峰顶的树木葱郁、鸟语花香处还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有得道高僧,可以烧香拜佛、求签还愿、指点迷津。
气喘吁吁间,黄灿灿的太阳转瞬即逝,一层层麻木的空气被黑幕呼啸着撕开。我想,要不是接下来的那场大雨,我就不会钻进一个山洞,要没钻进那个山洞,我就不会认识农民老木,如果没有认识农民老木,我就不会呕心沥血来写《我爱农民老木》的这些文字。
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这场雨比喻成媒雨,把乌山的那个古朴的山洞比喻成我和老木的相亲洞。正是这场媒雨、这个洞促成了我和农民老木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
豆点大的雨从天而降时,我像只惶恐的小鹿在山上乱窜。
说意淫也好,我当时突然有股强烈的幻想,我幻想有个高大的山里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向我飞奔而来。这个山里男人呢,身上背着一个水壶,挎着一支并不太长的猎枪,头上戴着一盯粗犷的帽子,追逐着猎物。骑马的高大男人见到我,呼吼一声,老鹰抓小鸡般把我抓上马,一溜烟躲过这场大雨,把我带到了他温暖的家,不,应该是铺满柔软地毯的帐篷。
意淫永远是意淫,这种幻想情景不会出现。雨,继续无情下着,似乎要把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温暖抽走。我继续像只受惊的鹿,窜呀窜,窜进了一个布满鲜苔的山洞。外面的山风,不停咆哮,不停怒吼,好像诅咒因我的到来破坏了他们的宁静和固有的生活规律。
小病初愈,大雨又把衣服淋湿,洞外雨风呼啦啦吹来,我像只受伤的猫卷缩成一团。我打着喷嚏,无助地看着洞外的雨水落下又弹起,再落下再弹起。这种可怜状持续了一段时间,直至进来一个人。
进来的是个男人。
无疑,这个男人是农民老木。
老木是拎着锄头进来的,额头、裤腿淌着水,嘴里嘟囔着:这天气,说变脸就变脸。见我,他微微一惊,往洞右边靠的同时,用直棱棱的眼神盯着我,
或许是,在山沟沟里,找头野猪、豺狼不难,但要找一个陌生的山外人似乎比登天找仙女还难。他审视我的两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我穿透,这种几乎没寒暄就直奔主题的盯人方式,令我不寒而栗,似乎我是从天而降的逃犯。
我卷缩得更厉害了,只想着,雨一停,就冲出山洞,远离那个扛锄头的可怕农民。我是担心啊,担心他一榔头过来,我便昏迷不知归路。
惴惴不安中,他说话了,声音低沉、深邃。
他说:城里人?
恩!我应着,声音轻轻地。
他说:求签?
我未作答,抬头,疑惑看他一眼:中等个儿,一张端正的脸,黝黑的脸庞透着男人的刚毅和坚强,嘴唇、脸颊及下巴有一圈短短的胡碴。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痕,像一小片柳叶,挂在下巴的右下方。
见我终抬头看他,他拍了拍雨衣上的雨滴,咧嘴和善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也冲他点头,微微一笑。
他似乎明白过来,说:哦,你不是来拜佛求签的。
我说,我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去乌山村做家访。看来,乌山上有庙,庙里有可供烧香拜佛、求签还愿的道僧之说并非传说。我呵了口气,心宽了许多。
你是教书先生?老木再次把目光转向我,这次直视的时间比第一次还长,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我感觉到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脸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我的胸口。
我眉毛一挑,反问,不像吗?说着,我起身,开始脱被雨淋湿的外套,天实在有点凉,我怕内衣也渗湿了。
一阵风吹来,我一颤,又打了个喷嚏。只见他也快速把雨衣脱了,脱完雨衣,他又脱外面那件黑色的粗布外衣,脱完粗布外衣,再脱灰褐色的秋毛衫。当他把秋毛衫也脱了时,健康结实的胳膊露出来了。
长期劳作之故,这个山里男人真是壮实啊,窄小的背心根本无法裹住那结实的胸肌,黝黑的皮肤如经过水的浸润般,散发出丝丝健康的亮泽,那张古铜色的脸及黝黑结实的胸膛在雨色映照下,显得成熟、迷人。
他把薄毛衫递过来,说,先生,大山天气凉,你要不嫌弃,穿上吧,别冻感冒了。语气诚恳且不失恭敬。
我心头一热,手不由自主伸了过去。
洞外,一只游荡的土狗钻了进来。一阵蟋蟋蟀蟀的响动后,土狗弹抖着身上湿漉漉的雨水。这是一只邋遢丑陋的高大土狗,鼻子、嘴、脸坍塌了一大半,像是被谁削去了般,露出了狰狞的牙齿。
我的脑袋刚从毛衫钻出来,见到这只狗,“啊”的大叫起来。说我胆小也好,装腔作势也好,我怕狗,打小怕,何况是这么只面目狰狞、浑身抖动的土狗,冷不丁一瞅,和狼别无二样。
定是我的尖叫吓着这只狗了,它前腿用力蹬地,做出进攻的姿势。我更是吓得快要晕过去,挪着身子哆哆嗦嗦往他那边移,伸出求救的手,像只八爪鱼般舞动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决策性失误!
面对一只自由惯了的,同样受惊吓且有攻击欲望的土狗,最好的办法是静止不动。我的躲闪和退却激发了土狗攻击欲望,它突然扑了过来,咬住我的裤腿。
危急中,他筋骨暴突,挥起锄头,迅速跳了过来,用力朝土狗砸去,土狗大叫一声,血花飞溅,砰然倒地。
我抱着他的大腿,就好象一下子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了他脚下。
6
我和老木故事的发生,要从天说起,人和天看起来离得很远,可人的很多事情,却都和天连在一起,要不怎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
我说要去家访,去找赵小良。老木说,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病狗,你必须去村卫生所打狂犬疫苗。那个铁塔一样的男人撕碎自己的外衣,在我被狗咬伤的脚踝处紧紧扎了一圈,用力把脏血挤出后,不容我抗拒,强行背着我就往山下跑。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由于他用劲过度,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他宽厚的背上挣扎,直怨他小题大做的。我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说,先生,不能耽误,去年有个挖草药的郎中被病狗咬伤,死在了村卫生所。
我不再挣扎了,伏在他宽厚的肩膀,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就像坐在一艘遇见暴风雨的船上,激烈的荡漾着。
下山,他套上马车,一路上不停抽着马屁股,还没进村卫生所,他心急火燎在院外大叫,黄医生,快,快,快,准备狂犬疫苗。
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先用肥皂水清洗了我脚踝的伤口,清水冲干净后,涂上一些碘酒,接着又注射了狂犬疫苗。
雨停了,雨后的山村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我住进了他的家,他在乌岭沟村的家。
千里乌山,莽莽苍苍,乌岭沟村就趴在乌山山脉中部的半山腰。远望出去,整个乌岭沟村像个大碗一样,村里的房子都是依着山坡盖成,深深的底部有一大片平地,种着绿油油的苞米、大豆。
农民老木的房子是在山坡上挖出的平地盖起来的,有点破旧,院子很小,周围种满了樱桃数、沙果树、梨树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大群小鸡满院子里跑,叫声嘈杂。
才知,农民老木姓陈。他却说,叫他老木好了。我说为什么呀。他说村人都这么叫。我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他未作答,咧嘴,讪讪一笑。
夜幕降临了,就像一张宽大的网,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那晚,老木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肉、有鸡蛋。而他也一改山洞的敦厚与内敛,变得健谈了起来。做“放水蛋”时,老木说,把锅里的水烧开,直接往水里一打,就叫“放水蛋”。
我听着,在灶前为老木添火,蒸汽云雾一样往外奔腾,如同锅里蒸发出来的气体,它蒸着我,熏着我,我像飘在雾里,湿漉漉的。
老木说,以前,村民轮流请村学堂的先生吃饭,有一次,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去邀请先生,先生却死活不来,说我家没养读书娃……我以为这辈子请不来先生了呢!
老木的话,还让我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敬重教书先生的人必定是个善良、淳朴的人。虽然,很多学生的家长看见我老师长老师短,毕恭毕敬的就差把心掏出来,但我深知,他们,仅仅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老木还做了猪肉炖粉条,肉是两个星期前从集市买来的,新鲜如刚宰般。见我纳闷,老木得意笑了。老木说,把盛肉的盆放到一个篮子里,拴上根绳子,把篮子吊到后院自打的深井水。井水特别凉,把盛肉的篮子放到离水面几尺的高度,把绳子系在井口上方的长木棍上,再用大石板将井口盖住,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新鲜如刚宰般。
老木称这口水井是他的天然冰箱。
老木还说,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当他把肉盆从水井里取出来时,盆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肉一点都没有了,原来是老鼠顺着绳子爬下去,吃完了肉上不来,饿死在盆子里了。再往后,他每次都用塑料布把肉盆密封好,再放下去,末了,还要把井口用石板堵得严严实实,这样两道“防线”老鼠就再也不会偷吃到肉了。
老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那种山里男人特有的和善、敦厚的笑――这种笑能把一个城里人心底最坚硬、冷漠的部分融化。
老木笑的同时,时不时抬头,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我的赞许,或者说附和,这种期许仅仅因为我是个教书先生。
我没有附和他,更没有对他的聪明做法表示赞许,我一直在想着赵小良,我在想,赵小良该不是被他父亲卖了吧。听说山里人,穷得走投无路时,会像卖牲口一样把自个的孩子卖了。
我只是听着,假装很认真地听,双手却不停拨弄柴火。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哥,听说你家来客人了,还是个城里的教书先生?”
女人像一只散发着稻香的蝴蝶飘了进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农村女人。
黑裤,素淡碎花的上衣,长着细细的蚂蚁腰,走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即使被石子绊了一下,也绝不低头看看脚下。
“哥”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
见我,女人眼睛像口深井,里面盛满了火热和温情,连连说:哎呀,我的妈哩,这么俊的小伙子我从未见过!
女人围着灶台,确切说是围着我,转着圈,我能感到她的动作是多么潇洒,屁股几乎是轻轻一嵌,就坐在了我身边的柴火垛上。老木却不接腔,低头炒着菜,憨憨地笑着。见状,女人仰头,掐腰,又转了一圈,悻悻然,走了。
本来,我是想问女人的情况,见老木沉默,终究没张这口。
这顿晚饭吃得特别多,肚子鼓鼓的。从未发现,一向粗茶淡饭的我,竟也有这么好胃口。
只是,未曾想,对老木的好印象仅仅只维持了一个晚上。秋天果然是多事的季节。半夜,我突然发烧,迷迷糊糊,浑身发冷、颤抖得厉害。
老木一趟趟起来,俯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为我添被,不停问:先生,怎么样?后来,他蟋蟋蟀蟀穿衣,接着,村卫生所的医生过来,他和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在轻声交谈,急而热烈,我听不大真切。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老木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说,先生,你醒了,来,趁热喝。
我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我说,我要走了,去乌山村家访。
老木说,先生,你受风寒了。
我说,没事,走走山路,出出汗就好了。
老木不加理会,一下把刚起身的我按倒于炕,力气大得像头牛。老木说:先生,你不能走,休息一晚,明早我送你过去。
这让我有些不悦,我说,老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必须走,我现在就得走。说着,我又挣扎着起来,下了炕。
老木像堵墙站在了我跟前。老木说,先生,我不会让你走,我也不能让你走。他的声音突地严肃起来,一改昨晚的憨厚与温和,简直不容我拒绝。
我没理他,推了他一下,他像根钉牢的木头桩子,纹丝不动。我急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
老木丝毫不退让,老木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再次推了他一下,他却一把反抓住我的手,想起赵小良,我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走?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
老木一楞,松开了拉住我的手。
我赶紧抽身,说实话,这种情况,我真有点害怕,一个表面看着敦厚和善的男人,一旦较起真,狮子大开口,向你讨起钱来,你只有自认倒霉的份。他结实得像头牛,浑身上下这么有劲儿,你是斗不过他的,随便往你身上一掐,保准姹紫嫣红、桃花朵朵开。我只要逃出他的家,跳到马上,起码安全些,我可以大喊大叫,总会有人听见。
见我拉门,他又靠前一步。不过,这次,老木没有伸手拉我,他想拉来着,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他说,先生,你实在要走,我用马车送你,乌山村走大路,老远了,抄近道,需翻山,你刚受风寒,怕是翻不了山。
老木的步步紧逼,一种悲凉的绝望从我脚跟直往上窜,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我带的钱并不多,康兵提醒过我,说山高路远,要小心,钱别带太多。我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
我把钱递给老木,我说:钱全在这里了,你要觉着不够,赶明儿来学校找我。我的语气很尖刻,声音很高昂,我甚至情绪有点失控。
老木像是受了侮辱似得,他提高了嗓门:先生,你以为俺你是图你钱……我用更大的嗓门回击:难道不是吗?
争执喧哗间,我听见康兵的声音。
这是我没想到的。
康兵定是听见我和老木争吵的动静,他在院门外捶着铁门,大喊:韩老师,是你吗?发生啥事了?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大声接过话,生怕外面听不见,我喊着:康兵,是你吗?不等我反映过来,老木率先把门打开,我跟着冲了出去。
冲到院子,我就大叫着:康兵,这个农民缠着我,不让我走。
康兵一使眼色,身旁两个高大的男人窜了过来,一人一边,架着老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什么?啊,想敲诈勒索吗?也不打听清楚!随手就一扔,老木像只鸭子,扑倒在地。
康兵快步过来,抓住我的手,嗔怪着:韩老师,你看你,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吗,多危险呀!说着,他满脸怒气转向老木,厉声责问:你把韩老师怎么了?
老木爬起来,拍拍灰尘,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说:算了,我们走吧!
院外的马路上,我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透过玻璃反光,看见老木顺着土路快速奔跑着,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奔跑的同时双手举着衣服,不停飞舞着。
身后,窄窄的马路上空弥漫着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
忽然间,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58xs8.com